太阳也黯淡了,声音的乌云熄灭了耀眼的日光,似乎起风了,那乌云被风推送着加速靠近,声音越来越大。一切翻滚盘旋汹涌而来,人cháo已经涌动到街角即将出现,声音不断地放大,速度越来越快势头越来越猛烈,bào风雨积蓄着酝酿着飞速扩张,轰隆轰隆冲向顶点。
那孩子猛地转过头,和明德对上视线——一个惊雷这时炸开。
“啪!”
声音刺破云层清脆地传来,接着一片死寂,空气里只dàng着回声。
他们盯住对方,一秒钟像一万年,一样的黑色眼瞳折she一样的日光,眉头都是皱着的,眼神里有他们自己都说不出的惊诧。
最后回声也被这死寂吞没,一万年变回了一秒钟,被高得无法更高带着颤抖的声音打破,他们从惊鸿一瞥里醒过来,重回这bào风雨中。
“开——枪——了!”
原来是枪声。
沉默被摧枯拉朽般折断粉碎,狂风bào雨来了。
人群奔跑呼喊而来,喊破了嗓子,打翻了摊子,呯呯哐哐锅碗瓢盆碎了一地,鞋子被踩掉了从人群里飞出来,这边有人被挤折了腿哭嚎着救命,那边有人钱袋被撞掉撒了一地钱,有人急忙扑去捡钱却又被后面涌上来的人cháo吞没。
明德被一个人撞到了路边,这场bào雨劈头盖脸浇上来,他还有点懵,头顶上飞过茶杯盖,肩膀被乱扔的书本砸了一下,甚至有血溅到他脸上,温热的还带着腥气。他愣愣站在风bào里,灵魂在天外。先前那一点不成气候的理想抱负被恐惧撕得粉碎,他甚至觉得自己无法动弹,也许一步错就会满头血,而内心最深处还有个人在冷静地说着,你瞧瞧你,和那些麻木而无知的虫子有什么区别。
这是他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平安喜乐岁月静好不过是泡影,外界的动dàng带来的恐惧第一次真真切切传达至他心里。乌云把他裹在里面,动弹不得,而声音却隔着薄薄一层膜渐渐变得模糊了,视野之内的东西也无暇去思考,触觉变得迟钝,有什么东西擦过他的脸阵阵地疼,液体流了下来,也许是血。
可他没有感觉。他沉浸在无助恐惧和悲哀里,他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勉勉qiángqiáng算个少年,读了这么久看不懂释义的书,浑浑噩噩过着衣食无忧而良心不安的日子,每天为了面子自尊和米饭面条挣扎,头一次被拉扯到自己的小世界之外。
哦,原来这个世界是这样的。他想。
原来这个世界还可以这样。
他感觉他的手被人拉住了,冰凉凉的激得他清醒过来,耳朵里充斥的声音一下子放大数百倍,视野里仍旧是兵荒马乱。脸颊上糊着也许是血的液体,还在火辣辣地疼。
他侧头一看是刚刚那个小孩儿,额头上被砸青了一块,目光灼灼嘴角带笑,明德傻乎乎地想问他你笑什么,被他大力一扯。
“跑!”
鞋踏在麻石路面上哒哒地响,声音被抛在身后,明德手被那个小孩儿攥得紧紧的,耳旁风声呼啸,有点喘不来气,大脑还是一片空白,只有腿部的酸痛明确无误地传来。
又绕过一个街角,他们终于停了下来。明德往前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稳了稳身子发现对方已经一屁股坐地下了。
“你……你……”明德还没喘匀气儿,一面拍着胸口顺气一面偏头去看他。
“我?我救了你!”那小孩儿也在大口喘气,闻声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明德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愣了片刻嘟囔一句谢谢。
“不客气!”他挥挥手,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我叫周南!就是诗经里那个周南!”
“朱先生开的学校也叫周南……”明德有点好奇地看着他,接着他想到要介绍自己了,却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你叫我明德吧。”
周南点点头,往后退了一步眯起眼打量明德,周南眼角天生上挑,眯着眼的时候就看上去像是在笑。
明德觉得莫名其妙,又被这目光弄得不好意思,侧头看了看街口,“我要回去了。”
“你真好看!”周南笑起来,眼神清澈,“你住哪?我下次来找你玩!”
明德大惊,继而大窘,面颊开始发热,甚至觉得自己这是被冒犯了,明明还不是熟人,这小孩儿说话却也不拐个弯!哪有夸男孩好看的!这不是轻薄他嘛!
“梅公馆!”明德急急忙忙转了身要往回走,周南一个箭步就跟了上来,偏着头望向他——明德发现这个小孩儿居然比自己矮不了多少,更觉得生气,我还把他当小孩儿呢,真是被他那张脸骗了!
“梅公馆?那你是个小少爷啦!”周南语气还是很雀跃,似乎一点也不知道明德在生气,更别提意识到自己冒犯了明德。
“不是!”
“可你穿得这么好!”
“说了不是就不是!”
“你上学下学坐小汽车吗?”
“……”明德加快了脚步。
“小汽车是不是很快?”周南小跑跟上。
“……”明德也小跑起来,想拉开距离。
“那个梅先生是你爸爸吗?”周南跑得更快了。
明德感觉到袖子被拉住,于是一使劲儿挣脱开来,耳边周南还在喊什么,他没听清,他只觉得这人和牛皮糖一样黏人,又热情得过了头,他不习惯。
谁稀罕你夸我好看!说到底还是面皮薄,觉得自己被人调笑了。
“别跟着我!”明德头也不回地喊了句,接着拔腿就要飞跑起来。
“小心!”
“嘭!”
肉体和金属重重摩擦——一辆小汽车把明德刮得打了个旋儿,半边身子一时间都没了知觉,天旋地转,周围的景色都模糊了,声音也越来越小,只有疼痛清清楚楚地扩散开来,头疼,胳膊疼,腿也疼,他一头栽倒在地。
周南扑上来把他往路旁拖,脸吓得煞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明德迷迷糊糊间想着你别拖了,我骨头都要被拖断了,他又疼得没法开口说话,只能任由他动作。
骨头也疼,被拖动时咯啦响了几声,他吸了口凉气。
好不容易周南把他拖到路边了,又开始摇着他身子喊他清醒一点,身子一被晃痛楚又加深。他出生以来还没伤得这么惨过,心里暗暗哀叹流年不利。想起以前听老人说十二年是个轮回,本命年嘛,总得得渡个劫,渡不过就是老天不给活路,他想这次这条命算是丢在这儿了,要不是被这小鬼气的,他会被车擦到吗!哎哟,他还在推自己,骨头都要推得错位了。明德气啊,心里赌咒做鬼也要半夜去叩周南家的门。
“你说说话!别死啊!”周南还在推他,声音抖得厉害,都带了哭腔。
明德只觉得吵得厉害,耳旁都嗡嗡作响。好烦。这小孩好烦。烦极了。烦得让人忍无可忍。
“闭嘴!”明德猛地睁眼,“吵死了!”
周南先是被吓了一跳,哽得打了个嗝,接着破涕为笑,眼泪还挂在睫毛上。
“你醒了!我又救了你!”
明德这时真是火冒三丈了,好啊,把我弄成这幅惨样子还说你救了我!这小崽子真不知好歹!
他一挺腰直接坐起来了,张口就骂,“你这是救人还是害人啊!如果不是你在后面追我我会被撞吗?你还在这儿吵!吵什么吵!”
周南被他骂得一愣一愣的,直直望着他半天没说话。明德一连串不停顿地骂完,喘着气,对他怒目而视。
周南抬起手指了指明德,极为小声地说,“你……”
“我什么!”
“你……伤没了。”
“什么!”
“你脖子上……”
明德这才反应过来,他居然坐起来了。动了动身子,骨头也不疼了,赶忙一低头去摸自己的脖子,血结成痂,伤口却愈合了。又颤抖着手去碰自己的腰腹……只有点钝痛,却不见刚刚那么剧烈的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