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了解杨予香——或者说他了解四年以前的那个杨予香。
毕竟,那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
第五章:童年
小时候的杨予香,很孤僻、害羞、内敛、且不爱说话。
或者说,并不仅仅是不爱说话,而是不想和任何人产生任何形式的jiāo流。
——他被诊断出埃斯博格综合征。
第一次发现他异常,是在杨予香八岁那年。
老师突如其来地给家里打了电话,向杨连轩严厉的控诉了杨予香的态度问题。
在课堂上,她连续点了五次杨予香,想让他参与到课堂互动里。结果杨予香好像没听见一样,而从始至终理都没理。
为此老师大为光火,一个电话打到了杨家,说是要请家长。杨连轩无由来地挨了一顿骂,顿时脾气bào躁,反把老师给训哭了。
老师是凭关系进的小学,深觉自己受了委屈。于是接连好几天,在课上频频点名杨予香。谁知杨予香好似装了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开关,任凭老师冷嘲热讽,好话坏话都说尽。他该罚站就罚站,该放学就放学,全然不理旁支的事情。连带着其他同学也开始纷纷效仿,蔑视权威。
老师无奈,只觉得班里男孩子之所以不听话,大半都是因为杨予香这个刺头。于是第二次锲而不舍的骚扰杨连轩。杨连轩脾气更大,直接迁怒到了校长室。
老校长在私立小学gān了半辈子,见多识广。听完了整件事情以后,捉摸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我觉得吧,这孩子……怕是好像……有点不太正常?”
杨连轩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搭错,从杨予香生下来起就看他处处不顺眼。
此刻听了这句不正常,寻常家长,按道理第一反应是该否认加质疑。但杨连轩骨子里就杨予香诸多嫌弃,好像总觉得他要是正常,才应该见了鬼一般。于是居然就这么毫无抵触的相信了。
他让司机带着杨予香去医院检查。司机半懂不懂,带着杨予香去测智力。
结果误打误撞,还真的检查出来了发育障碍。
——埃斯博格综合征。
埃斯博格综合征是广泛发育障碍中的一种。它有一个更通俗的名字,叫自闭症。
但是埃斯博格与传统自闭症却又有细微的不同。其中最大的差异是:埃斯博格综合征患者并无显著的智力缺陷。甚至部分人还具有超常的智商。但是相对的,他们的社jiāo功能严重受损,这种损伤是先天性的,即便通过后天练习提高,也无法达到正常人一样的水平。
杨连轩拿到了诊断书。他仿佛终于为这个孩子所有招人讨厌的行为都找到了一个合情合理的标签。——有病。
他回忆起杨予香的成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就不再开口说话了。
他有时候回家,总是看见那个孩子坐在二楼的窗台上,发呆似的往下看。谁若是一接近,他就会快速的跑开,活像一只被碰了触角迅速缩回壳里的蜗牛。
别人叫他的时候,他也没什么反应。总是低着头,一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模样。杨连轩曾经无数次怀疑过他不是自己亲生。
有时候杨连轩生气骂他,他会扭头就走。有时候他带着小情人回到杨家,对方拿了小礼物讨好他,杨予香喜欢就一言不发的接过去,不喜欢就摔在地上。
种种行为实在像个没教养的野孩子。教都教不好的那种。
杨连轩想到此处,在办公室里头疼的抽了一包烟。然后毫无心理挣扎地,做出了将杨予香送走的决定。
把杨予香送走,但送到哪里去,杨家人产生了争议。杨连轩的意思,直接丢到特教学校。父母的抚养义务持续到十八岁,他准备一次性给够一笔钱,从此便不闻不问。
而杨老夫人怕事情传出去丢脸,连北京也不想让杨予香呆。她说联系杨予香的生母,变更监护人,gān脆接回农村去。就当杨家没这个人。杨连轩虽然不喜欢杨予香,但又怕彻底不管了,以后再被讹上。总觉得还是眼皮底下保险一点。
杨经年便是在大哥和母亲争吵最凶的时候,回到杨家的。
“大哥,你和妈生什么气呢?”
杨经年进门,不明缘由地问道。
他比杨予香大十三岁,那年大三,刚刚从学校放假。
“没什么,小年回来了?你先上楼去休息吧。”杨连轩在屋里烦躁的走来走去,从鼻孔里哼出气音,却又只能在杨经年面前忍耐着。
杨老夫人看见杨经年,好似一下找到了靠山,念念叨叨的数落:“还不就是你大哥犯浑,真是丢尽了杨家的脸。不然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有问题的孩子!你看看现在这样,现在这样,我说送走又不gān!怎么办呀!怎么办呀!”
杨连轩bào躁的插嘴:“你和小年说这些gān啥!”
可杨经年多聪明的人,他眨着眼睛,询问似的望向杨连轩,“有问题的孩子?”
杨连轩没说话。
“有问题的孩子是什么意思?”杨经年追问。
杨连轩几次张口,想让他别管,却架不住杨老夫人先一步的告状,一把将诊断书塞进了杨经年手里。
“你自己看,还不是你大哥当年造的孽哦!”
杨经年垂下眼睛,一目十行的看完纸上内容,当下便有了决议。
“不行,你们不能把他送走,况且他这也根本不是自闭症。
“大哥。你只是……你只是太忽视他了。如果你们执意要把他送走,那我养他。
“从今以后,我来抚养他!”
他们都并不知道,其实那一天,杨予香就安安静静的站在楼梯转角,面无表情的听着一切。
他听得懂,也什么都知道。
只是那时,八岁的杨予香觉得,其实什么都无所谓罢了。
第六章:球球
杨经年真的说到做到,从那天以后,就把男孩接到了自己身边带着。
一开始的时候,杨予香不理他。虽然办了退学手续,但尽管一个人在家里待上一整天,他也不会开口说一句话。
杨经年用尽了各种方法,都徒劳而返。
假期结束以后,杨经年升入大四。他是艺术生,面临着毕设的重任,实际上非常繁忙。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厌其烦的抽出了大量的时间陪伴杨予香。
他买了很多心理学相关的书。即便自己不承认自闭症,但也还是尝试了各种应对特殊儿童的jiāo流技巧。他从一开始的行为训练,慢慢过渡到非语言jiāo流训练。
他发现就像诊断书写的一样,杨予香的智力没有缺陷,也并非完全丧失了对外界环境的探索。他之所缺少与人沟通与互动,是因为他害怕表达自己的需求,也不愿意对外界给予他的刺激做出适当的反馈。
就好像从未有人教导过他,在应对不同的情况时,应该怎么做才好。他只是不懂,所以慢慢的,也就不去做了。
杨经年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尝试着走进杨予香的世界。
三月里chūn分的那一天。
早上起来,窗台上的玫瑰开花了。他起chuáng以后,就给杨予香做早饭。是牛奶和甜味的jī蛋饼,新鲜烤出来的,放在杨予香的小课桌子上。
因为昨天熬夜了,他早晨没什么胃口,所以就gān脆坐在书桌前,拄着头看着杨予香用小餐盘慢条斯理的吃饭。
好吃吗,球球,小叔叔煎的蛋饼好吃吗?他笑眯眯地问。
喜欢吃?是不是喜欢吃呀?你都吃光了,真乖。
那下次小叔叔还给你做好不好?
他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同他说话。
杨予香低着头,好像没听到一样,认认真真用纸巾擦擦嘴。
然后跳下地,把吃完的盘子扔进水池里,让杨经年洗。
球球,你又忘了穿鞋了。
杨经年从椅子上下来,把拖鞋拿给杨予香。
男孩放完盘子,踢走拖鞋,沉默的搬过自己的高脚凳,跳了一下,坐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