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没事!”对方急于否认,陡然拔高的声音显得唐突无礼。那名女士摇着绸扇,不快地对自己同行的伴侣说:“今晚真是棒极了,当然,如果能再减少一些不知礼数的人那便更妙了。”
这时候表演已经接近尾声,威廉.莫尔的耐性也已经到了尽头。他陡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愚蠢至极,他发现,他应该要马上断掉那些荒谬的念头,买到明天最早的火车票离开这个鬼地方,这才是最正确的做法。就在这么想的同时,男人正准备站起来了,而总是这么诡妙的,当人们打算悬崖勒马的时候,必然都会适时地出现一双手,将他彻底地拽入深渊之中。
“查理,又到了最jīng彩的环节了。”
“没错,要知道每一次的表演,我最期盼的就是这一刻。”台上的双头人你一言我一句,他们的声音和模样完全一样,老给人一种自说自话的感觉。他们看向观众:“好了,结束之前,就让我们尊贵的客人们再见识本世纪最奇异的生物!”
伴随着热烈的掌声,帷幕再一次拉了起来。就和前一次一样,在弥漫的白烟和异香中,装着蛇人的玻璃箱被抬了出来,掀开黑布的时候,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气,同样被夺去呼吸的人还有威廉——他就像是被钉在了原处,在看到玻璃箱里的人蛇时,他的双腿再也抬不动,两眼更是被牢牢地吸住了。
箱中的人蛇像之前一样慵懒地蜷着,下身那粗壮的蛇尾盘成了一圈,身上戴满了价值连城的宝石,然而它们都无法将与它争夺他人的视线。今夜的它的jīng神似乎比前次足一些,它的手倚在软垫上,它原来许是丛林里的部落之王,就算被当作商品展列,也丝毫不损它与身俱来的傲慢和高贵。所有人都沉醉在那不属于这凡世的美貌里,只不过,越是美丽的生物,往往便越是危险——
同样地,观众席响起了质疑的声音,司仪安抚着他们说:“各位,我可以保证,这可不是什么廉价的道具,还是没趣的展览品——”这时,叮铃铃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他咧嘴一笑,“噢,看样子进餐的时间到了。”
shòu吼声响起,一头公狮被牵了出来。看样子,这一次他们换了一个花样。他们打开了锁,把凶猛的狮子给放了进去。同时,那蛇尾便迅猛地卷了过来,qiáng壮的野shòu就这样被擒住。狮子发狂地挣扎着,人蛇慢慢地把猎物卷到了眼前。
“啊!”当暗红的鲜血如泼墨般溅在玻璃上时,血腥的画面让座位上的女士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声。血液越溅越多,转眼间,整个玻璃的四面都变成了猩红色,恐怖粗鲁的咀嚼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黑布再一次掩上,有的人被吓得站不起来,有的则是一脸意犹未尽,至于威廉.莫尔——他的胸口像是拉风箱一样地前后起伏着,面具下那瘦huáng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红晕,双眼狂热地看着台上——
一直等到帷幕拉下,男人在如雷的掌声之中缓缓地站了起来,献出他今夜的第一个掌声。
这只是个开始。
有了第一回和第二回,那么接下来的便不足为奇了。
威廉.莫尔频繁地出入典当行,他用自己身上为数不多的金钱换取每一场畸形秀的邀请函,如果这家售罄的话,他便会去找下一家,直到买到下一场的门票为止。
“先生女士们,欢迎来到奇妙的畸形梦幻秀!”
舞台上来来去去都是相似的面孔,那近乎没多大变化的开场白已经让威廉.莫尔烂熟于心,而每一次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眼里的期待便越盛,掌声也更加热烈,直到最后的压轴到来的时候,他的热情便会燃烧到顶点。蔓延的异香让人宛若身处在迷幻的梦境之中,他眨也不眨眼地看着箱中的人蛇,它卧在柔软的暗红色天鹅绒垫子上,在大多数的时候,它的神态慵懒而冷漠,对人群的好奇与热情毫无反应。即使如此,威廉.莫尔依旧感到满足,在遥遥看着它的时候,经历了漫长等待的身躯和心灵都在这一刻得到浇灌。
莫尔伯爵彻底沦为了埃蒙德畸形秀的狂热支持者之一,之后的每一场秀,他都一个不落,并且总是最后一个离场。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演出,男人对人蛇的渴求并没有因为时间而消褪。如同鸦片中毒般,最初一小撮的罂粟粉便能令他们满意,可随着毒瘾的加深,威廉.莫尔并不再轻易得到满足,他开始不惜用更多的钱来换取一个更好的座位,以便能更清楚地看见台上的人蛇,也因此,他身上的钱耗用得十分迅速。
“亲爱的阿尔瑟,很遗憾地告知你,我身上的现金又不足了。我马上就要身无分文……”
阿尔瑟是莫尔伯爵的管家,在威廉.莫尔待在伦敦的第二个月里,这已经是他这第三次寄出这样的信。莫尔伯爵曾经收到回信,他的仆人在信中殷切地询问他的归期,并委婉地告诉伯爵先生,他们所持有的现金已经不多。诚然,伯爵的迟迟未归令人担忧,最重要的是,庄园里还有许多事务等着他,当中自然包括那些还未还清的账务。
这个家族从他祖父的那一代便开始败落,本来尚不至于落魄至此,无奈的是,威廉.莫尔的父亲在他年幼的时候便得了急病故去,他在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伯爵,同样出身贵族的母亲一直用最严格的方式教育他,然而她毕竟是个眼界短浅的妇人,完全不善于经营之道,以至于让生意不断亏损,却为了颜面而依然生活挥霍。
“尊敬的约翰祖父曾经留下一些古董,你可以为它们寻到合适的买主。”威廉又蘸了一些墨,他只是犹豫了一会儿,便继续写:“艾瑞克子爵一直对波昂河旁边的土地颇感兴趣,如果他愿意付出三千镑,那么我便同意这笔jiāo易。”
他在信上的最后一行写道:“请将偿还帐务后剩下的钱寄给我,我迫切需要这笔款子。”
于是,莫尔伯爵开始通过变卖家产的方式来获取金钱,而当他急需用到钱的时候,甚至不惜节衣缩食,或者将身上的值钱的东西先变卖掉,以此来凑足购买邀请函的钱。由于频繁地出入各处的典当行和拍卖所,也使得关于莫尔伯爵沉迷于畸形秀的丑闻不胫而走——
“各位观众,我们又来到大伙儿最期待的时候。快看啊,睁大你们的双眼,本世纪最jīng彩的怪胎秀,一个来自远古传说的蛇神。”
巨大的玻璃箱缓缓推了出来,在所有人的惊叹声之中,坐在观众席中央的男人却一反常态。面具遮掩住了他的表情,但是却无法掩盖他炽热的视线。由于花了五百镑,他今夜的位置比先前几次都近得多,他仰头眺望着箱中的人蛇,情不自禁地抬起手,这个距离让他产生了美好的想象,就好像他随时都能碰触到它……
“阿波菲斯(Apophis)……”男人痴痴地呓语。
笔尖“沙沙”地在纸上划动着,火光时隐时现。在一个窄小cháo湿的房间里,威廉.莫尔趴在桌案上,握笔的手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为了节约身上的钱,他从旅馆搬到了这个租金便宜的房间里。
“霞光与你一同进入我的世界,河流在你的身上歌唱,我的灵魂亦流淌其中,欲望在你的身上筑巢*(注),献给我的蛇神,我的阿波菲斯……”
他为他的人蛇取了一个名字——阿波菲斯,那个传说里下古埃及守护尼罗河三角洲的蛇神。祂拥有半人半蛇的形象,是黑暗与欲望的化身,据说祂热衷于与祂的信徒jiāo合,以此将自己的血脉繁衍下去。
凌乱的桌子上纸张散乱着,有一些只写满了字,有些只写了一点就被卷成了一团扔在一边。攥写完这首诗句后,威廉.莫尔将笔搁下。
我的蛇神……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纸面,威廉默念着这个名字,纸上的字句缠绵缱绻,无不透露出他对它越来越深的迷恋。角落的镜子映出了男人的模样,他的面色蜡huáng中透着苍白,看起来就像是个久卧在chuáng的病人。
男人坐在椅子上,那摇曳的焰火又一次让他想起了那白雾里的蛇尾,他回忆起了当手拂过它们时带来的刺痒,还有当掌心从那张脸庞抚摸过时的触感 ……每当这时候,他的呼吸便会变得急促,犹如经历过了漫长的挣扎后,他将手伸到了桌底下。
威廉.莫尔一向来都洁身自好,过于严苛的管教让他在极长的一段时间里视欲望为洪水猛shòu。他从来不和家中的女仆厮混,更别说像那些上流贵族一样流连于声色场所。由于相貌有损,又是个瘸子,他从未有过可以谈婚论嫁的对象,那些女人在背后嘲笑他是“yīn沉的怪胎”,在社jiāo场合上甚至没有人愿意跟他跳一支舞。
“阿波菲斯……”这一刻,威廉.莫尔的脑海里又一次产生幻想,他想到那美艳的人蛇趴在自己的胸膛上,羽睫翕动。他想象它缓缓地伸出舌头,开叉的前端滑过他的前胸,上头细小的倒刺将他的rǔ头舔得又痒又肿。脑海里的人蛇用蛇尾卷住了他,那冰凉湿冷的感觉令他浑身颤栗,他看到了蛇腹上坚硬的鼓起,在他的爱抚下,那里的鳞片变得柔软cháo湿。威廉用手上下迅速地套弄着自己的yīnjīng,不一会儿便满头大汗,他陷入了疯狂的臆想,他看到自己的下身变成了蛇尾,和那银白色的尾部紧紧绞在一起,一如他曾经将看到两条jiāo配的蛇那样。荒谬的是,在幻想之中,他成了那条母蛇,雄蛇的肉芽牢牢地挤进很他的身体,在他的内腔里用力地摩擦,他因此而跟着上下挺动腰身,尿口不断凝出jīng液,将下身弄得泥泞不堪。
在近乎窒息的快感之中,他终于达到了高cháo。
——就这样,黑色的欲望一步一步地蚕食着他,将他的灵魂一点一点地蛀空。
威廉.莫尔变得越发贪婪,他并不再满足于只是遥遥地望着箱中的人蛇。在品尝到了甜头之后,为了距离他的蛇神更加接近,他甚至不惜为此一掷千金,用上千镑来购得一张距离舞台最近的座位。每一场演出对男人来说都是一场神圣的仪式,他无疑成为了人蛇最虔诚的信徒,每一次朝圣都能使他的灵肉得到至高的升华。
就像是个无可救药的瘾君子,越是想要戒除毒瘾,便越是不可避免地越陷越深。
莫尔伯爵已经失去了判断的能力,他为了快速得到钱而四处向人借贷,使得自己声名láng藉,大伙儿戏称他是来自克利夫兰郡的疯子,威廉.莫尔彻底沦为了上流社会的笑柄。他过去原本还有些朋友,现在也都因为担心他向他们伸手借钱,而急不及待地同他撇清关系。长期以往下来,莫尔伯爵便债台高筑,迫使他不得不将自己的家产贱卖,那些图谋不轨的家伙便能趁此牟利,用低于市价几倍的价格来占有他的产业。
转眼间,半年便过去了。
一个男人从牛津街上的银行走出来,外头大雪纷飞,他的衣着略显单薄,以至于一踏出银行时便浑身哆嗦。这人正是威廉.莫尔,现在的他和先前比起来完全像是两个人——他的面颊深陷,两颧突出,看起来落魄潦倒。
莫尔伯爵来到银行兑现了身上的最后一张支票,银行将他在克利夫兰郡的伯爵宅邸进行拍卖,在偿还完所有的欠债之后,他们只留了两百磅给他。
这下,威廉.莫尔终于破产了。
要是他还有些理智的话,应该要将这笔钱给放起来,虽然不多,只要不过度làng费,它能让他衣食无忧好一阵子。可是在得到这笔钱之后,男人便马不停蹄地来到了西区巷尾的一家当铺里。见他走进来,当铺的老板只是冷漠地抬了一下眼皮。过去他也曾经对这个出手阔绰的伯爵先生毕恭毕敬,甚至还同意他赊账,但是随着威廉.莫尔的破产,他便越发看不上他。
男人会来到这儿只有一个目的,他向典当行的老板打听最新一场畸形秀的邀请函。埃蒙德的畸形秀依旧在贵族间流行,热度只涨不褪。现在它每个月都会有固定两场的演出,而它的邀请函至今仍是重金难求。
“你还打听它做什么呢?如果你还有钱的话,应该想想今后的日子。”老板的这番话乍听像是出于好意,可是他的语气却充满了嘲讽和挖苦,“伯爵先生,如果是以前还好说,可是你现在穷困潦倒,我劝你放弃这些有钱人的消遣。”
威廉因为他的羞rǔ而涨红了脸,可是除了这里之外,其他人都不愿意再同他做生意。他拿出了身上的两百镑:“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钱财了,我现在只要一个位子,什么地方都可以。”
“噢,是吗?”原本擦拭着宝石的老板放下了手上的活儿,他看了看两边,鬼鬼祟祟地凑向前,“我听说你身上还有一样价值不俗的东西——”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威廉.莫尔瞪大了眼,他马上便知道对方在打什么主意:“不!”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出口拒绝道。
如果说,贫困的莫尔伯爵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打探的话,那么大概便只剩下他无名指上的那枚红宝石戒指了。
“先别急着拒绝,不瞒你说,一位公爵愿意将他的位置出让——听好了,是公爵的位置,他们将他安排在最前面的位置!”
听到这句话时,莫尔伯爵顿住了。这时,商人的眼里散发出狡黠的光芒:“已经有许多人向我打听价格,毕竟这是个绝无仅有的机会,如果能坐成为埃蒙德的贵客,这必然是个值得到处炫耀的事情。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并不介意将这个机会留给你。”
威廉露出了犹豫的神情,对方却不耐烦地说:“伯爵先生,要知道你已经败光了家产,那么一件旧古董对你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你有两天的时间好好考虑,如果没事的话,现在请你离开这里。”
男人被赶走之后,便回到了他简陋的住处。那里四面漏风,让人冷得像是置身在冰窟里。他捡起了被冷风chuī到地上的纸,上头书写着十四行诗,只不过这些优美动人的诗句却无人欣赏。他打开了抽屉,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戒指。他将它拿到眼前打量,那是莫尔家族世代传承的权戒,象征着高贵的血统。
威廉.莫尔想起来自己半年来的遭遇,他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是上帝对他的惩罚,作为他迷恋上了一个怪物的代价。他想到他曾经将那封邀请函投进火炉里,冥冥之中,似乎早已决定了他的结局。他一次次奢望能够像初次那样碰触他所恋慕的人蛇,却一次次失望而归。这注定无疾而终的感情终于让男人感到绝望,他早就生出轻生的念头,因此才会无所顾忌地花光自己身上的最后一分钱。
——如果,这注定是最后一回的话,那么他为何不在距离最近的地方再看一看它呢?
他捏着戒指,它的中央缀着一颗古老的红宝石,那暗红的色泽宛若在血液里浸染过一样。
这一夜的布洛姆街4号依然熙来攘往,无论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贵妇人,还是一些想趁此机会结识一些上流人士的bào发户,如同一群闻见了肉味的鬣狗,全都一窝蜂地聚集在此。
“……每个人都知道要得到一个好位子有多费劲,想来你听到后会有些吃惊。”坐在前排的贵妇将绸扇挡在嘴边,凑到另一个夫人耳边神秘地说些什么,对方随即露出了惊讶的模样:“八百镑——”
那名贵妇得意洋洋地说:“这算不了什么,我还听说约克公爵已经为他的位置找到买主。”
“这是真的吗?”那夫人拍着胸脯,像是呼吸不畅地说,“噢、噢,老天,那可要三千磅,我们都以为他疯了。”
“这世上总不缺一个疯子买另一个疯子的账,坦白说,比起今夜的表演,我更想知道是哪位绅士如此慷慨,恐怕这有些困难。”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戴了面具,如果不是原来就相熟的话,便很难弄清彼此的身份。他们在这里不被允许随便透露身份,这是埃蒙德立下的规矩,贸然违反的话就会被逐出这里,而且再也无法踏进此处。
“——噢,是他吗?”
就在她们jiāo谈的时候,今夜的贵客终于来到了——对于伦敦的贵族们来说,能在畸形秀上得到一个好位置不啻于一个殊荣。这同样也是畸形秀另一个值得人津津乐道的地方,它只设立了一个贵客专用的位子,它就在中间的第一排位置。它常常空置着,不同于其他座位,能被邀请到这个位置上的只有埃蒙德的贵客,听说之前曾坐在那儿的还是一名来自维也纳的大公。毫无疑问,今夜之后,这个“慷慨的疯子”必然会成为整个上流圈子的话题。
随着灯光的照入,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个方向——那是一个男人。他戴着一个暗红色面具,身上是一件崭新的正装,看样子便知是为了这一夜jīng心打理过。他手里拄着一个漆黑的杖子,在刺眼的灯光和无数双眼睛的注目之下,一步步走到属于他的位子上。
“……居然是他?!”
“真叫人不敢相信,我听说他早已破产,连他过去的仆人都耻于提起他……”
他们一眼就看穿了来人的身份,一个个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威廉.莫尔像是没听见身后的闲言闲语,他在仆人的带领下,来到了最前排。那里只有一张椅子,当他坐在上头的同时,所有的灯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同样的,还有来自四面八方的质疑、艳羡、猜测和妒忌。对威廉.莫尔来说,这些都微不足道,他缓缓撑开四肢,将身子往后倚靠。就像是想要静静地享受这一刻,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贵客坐下来不久之后,表演便开始了。双头人司仪走了出来,一齐说道:“先生女士们,欢迎来到奇妙的畸形梦幻秀!”
每一节表演都浮夸而炫目,从未有过的jīng彩演出让观众们惊喜连连。空中飞人坐在吊栏上,在亲吻手里的捧花之后,将它抛向前方的贵客——这是畸形秀的传统,他们会给予贵客最高的礼遇。威廉.莫尔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他终于从一个行尸走肉变成了活生生的人,眼前这荒唐的世界令他起死回生,他们专程为他敞开大门,使他完完全全地融进了这个奇妙的盛宴里再也无法抽身。脸上长满了胡子的女人、擅用腹语术的操偶师、长得像是shòu猿的野人……他们在铁栏的世界里,穿着最华丽的服饰,对着台下一张张戴着面具的观众。那些人或是夸张地大笑、或是瞠目惊呼,每一张鲜艳的面具都对应着一个面孔,这个画面诡妙奇特,时常让人分不清究竟哪一边才是笼中的世界。
今夜的莫尔伯爵并不吝啬他的掌声,在他的视野下,整个舞台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一览无遗。那原本死气沉沉的双眼变得炽热,就像是在燃烧灵魂最后的焰火,随着表演进行到了尾声,他的视线越来越狂热,心口怦怦直跳。
“查理,我想今天大概就到此为止了,是吗?”名叫约翰的双头人询问他的兄弟,他们无疑是畸形秀的重要台柱,不但说话幽默风趣,还善于带动气氛,总是吊足观众的胃口,“噢?是吗?我的兄弟,你难道忘了吗?我们还有一样最新奇的东西!”
看见玻璃箱被推出来的时候,威廉.莫尔的面颊泛起红晕,胸口起伏的幅度越来越大,这成了他整个生命里最期待的瞬间。为了这一夜,他抛弃了家族的荣耀,再用身上仅剩的金钱来崭新的行头,这一切都是为了来见他的蛇神。一想到他马上就能看到它,威廉.莫尔的背部淌出热汗,就像是正在经历一场激烈的性事,只差最后一步便能达到高cháo。
“睁大你们的双眼!这就是来自神秘世界的宝藏、最奇异的生物——”
黑布倏地揭开的同时,一个刺耳的鸣叫声响起: “嘎!!”那声音让许多人吓了一跳,接着他们便看清了箱中的怪物——那像是个大型的蝙蝠,似乎又不是,它露出了与人类相似的脊骨,模样磷峋丑陋,它恐惧于光芒,只能用一双蝠翼盖住自己,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观众们都在好奇地探头探脑,唯有一个人在看见箱里的怪物时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频频摇头:“不、不……”
“要逮到这个‘小恶魔’可不容易,不过这可是货真价——”
“不!”一声嘶吼打断了台上的司仪。所有人循声瞧了过去,他们看见那个主位上的男人站了起来。
“不……不……”他的声音激动地颤抖着,满脸狰狞。
“咳,这位先生,请您落座。”双头人清咳了一声,想要劝阻对方的时候,男人却做势要冲到台上:“它在哪里?不,你们把它藏到了什么地方?阿波菲斯!你们把它藏哪儿了!”
“老天!快拦下他!”面对这个坏事的家伙,司仪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这个意外让整个表演都中断了,所有人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一样,嗡嗡的议论声响了起来,玻璃箱里的小恶魔到一直跳窜着,不断地发出刺耳的“嘎”“嘎”叫声。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威廉.莫尔会突然发狂,后来在场的人回忆起这件事,也只模糊地说,当莫尔伯爵被人拖走的时候,嘴里一直喊着一个名字——阿波菲斯(Apophis)。这是许多人最后一次见到威廉.莫尔,遗憾的是,那位yīn沉、寡言的伯爵先生向来没什么友人,致使连有心人都无从打听到究竟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当然,他们对于此事的关注并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人们总是健忘的,这就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池塘里,只会激起一阵小小的涟漪,无法掀起巨大的波làng,他们的好奇心也不会就这么轻易地被满足。
“砰!”
威廉.莫尔被推倒在肮脏的积水里,在他爬起来追上去之前,前面的门已经被残忍地关上。他面如死灰,像是被抽掉了灵魂一样,双眼通红地呆坐着。没有人前来询问,也不会有人施出援手,只有偶尔有路过的人匆匆瞥下一眼。
过了许久,快要冻僵的男人才站了起来,佝偻的身影逐渐隐没在夜幕之中。
威廉.莫尔一瘸一拐地回到了他的住处。现在的他满身污水,发梢上结了一点白霜,落魄潦倒的模样看起来比街头的流làng狗还要láng狈。他踩过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纸,缓缓地坐在chuáng上。
他失去了一切,不但变得囊空如洗,连尊严都一并舍去,可是命运却向他开了一个怨毒的玩笑。他捡起了地上的纸,颤抖的指尖拂过上头的字迹时,坠下的泪在纸面上将墨晕染开……
不管那是否是出于懊悔、绝望,还是悲伤,他都将无力改变什么。
绳子横过屋梁,威廉.莫尔缓缓站上了椅子。将死神的手环过颈脖,他神色平静地将后方的发梢拨开,粗糙的绳面摩挲着木梁,回顾了自己短暂荒谬的一生之后,他抬了抬眼。当椅子倒落地面的时候,发出一声声响。
或许,你认为故事进行到这儿,理当划上句点了。
——噢,这场演出,离结束还尚早。
“!!”那本该牢固得难以割断的绳子猛地断开来,正在寻死的男人掉了下来,他砸到了地上,却因此糊里糊涂地捡回了一条命。
“咳、咳——”威廉.莫尔匍匐在地上,重新灌入肺腔的冷空气让他难过地不住咳嗽,一张青白的脸涨得通红。他仓皇地深吸气,濒死的yīn翳令他四肢松软发颤,过了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
这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威廉.莫尔瞧了过去,一只黑鼠从他的脚边跑过。他的目光追随着它,来到了门前。他渐渐地坐直身,朝那方向挪近。然后,他捡起了它。
看来,命运之神还未停止祂的恶作剧——
他打开了那张金色的邀请函,看清上头的时间时,报时的钟楼也跟着敲响。
黑色的云层将月光淹没,路灯时而清明时而隐灭,从暗处投来了几双深红色的视线。当一个人出现的时候,那些乌鸦扑棱着双翼飞了起来。
深夜的布洛姆街4号空无一人,萧索清冷。今夜的最后一场秀,一个客人如期而至。
威廉.莫尔的手里拿着那一张邀请函,在同样的一夜,他又折返到了这里。
“叮铃铃——”摇铃声响了起来,前方的门也跟着徐徐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