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圳待了十二年,街头巷尾,市井小民,他什么样的没见过,县里这条街就跟小打小闹一样。
一条看不到尽头的石梯,每十步有一处五米宽的台阶,两道便是高低错落的小旅馆,将石梯夹杂在其中。
各个旅馆门口站得是穿着bào露的窑姐,台阶上支棱着装瞎的算命神棍。
而任宽的小饭馆刚好坐落在这之间,他在深圳打工的这十来年,存款还算看得过去,在县里盘下这家小饭馆绰绰有余。
店里掌勺的就他自己,加上一个打杂的小工,一个洗碗的阿姨,今儿便是开张的头一天。
任宽眼光独到,这片看似鱼龙混杂的地段,让小饭馆的生意格外红火。
懒散的女人,打野食的工人,算命的善男信女,都为任宽的小饭馆添了把柴。
正值晌午,小饭馆高峰期,打杂的小孙脚不沾地的送着外卖,堆积如山的订单看得任宽焦头烂额。
点餐软件上的订单还能由平台来送,可这条街上的外卖,都是打着电话来订的,没有所谓的送餐费,只有可怜巴巴的打包费。
小孙这人一等不来,二等还不来,任宽骂了句娘,摘下胸口的围裙往旁边一扔,露出结实的胸膛,嘴里叼着的红塔山还未掐灭,含糊不清地跟洗碗王阿姨打招呼,“您帮我看着点啊,我自己去送…”
双手跨上两大提餐盒,任宽没空去抖落嘴里的烟头,烟灰顺着裤子往下散了一路,玄白的烟雾熏得他睁不开眼,眉峰鼻梁挤做一堆,看着有些凶神恶煞,不好招惹的样子。
是得再请个小工,中午根本忙不过来,任宽暗暗琢磨道。
这块儿的路线他还在摸索当中,顺着石阶挨家挨户的把外卖送到。
手里最后还剩一份,任宽嘴里念念有词,“四百三十一号?这他/妈/的谁知道是哪啊!怎么不写宾馆的名字。”
他正想随手抓个人来问问路,这时耳边传来吊儿郎当的男声。
“韭儿,老子以后天天来照顾你生意!”
任宽闻声回头,踩着一双塑料人字拖,穿着紧身牛仔裤和背心,头顶五彩斑斓杂毛的小混混就这么映入眼帘。
流里流气的小混混身板不够结实,骨瘦如柴,说话倒是不谦虚,一副bào发户的口气。
任宽个子高大,稍稍抬着下巴,便能看到那个被挡在小混混身前,更瘦弱的身影。
小混混站没站样,佝偻着背左右晃动,任宽正好看到那人的样子。
慌张的脸上呈现出病态的苍白,眼眸黯淡无光,像是不把小混混放在眼里,瞥着地面,双手紧抠墙壁,摸索着试图逃离。
说他害怕吧,又目中无人,说他胆大吧,又慌不择路。
“韭儿你听到老子跟你说话没,你是瞎又不是聋!”小混混拉扯了一把韭儿的衣袖,韭儿猝不及防的被吓得一个趔趄,肩头撞上墙壁,发出吃痛的轻呼声。
瞎子?任宽又看向他的衣着,是一套白色的工作服,胸口绣着字,高级盲人按摩会所。
光是冲这个名字,就不见得能高级到哪去,任宽突然想明白这个弯来,纤细的人不是倔qiáng的不去看小混混,是在无措地担惊受怕。
小混混好话歹话说了无数次,都得不到韭儿的回答,光天化日之下,他两个兄弟眼睁睁看着,面子上下不去,“你给脸不要脸是吧!哑巴啦!”
狗急跳墙的小混混作势要动手打人,任宽沉着嗓子道:“喂!四百三十一号在哪?”
众人应声回头,任宽特意加上了指定人称,重复道:“小瞎子,问你话呢!”
盲人对声音格外敏感,韭儿面朝任宽的方向,嘴唇在上下打颤,哆哆嗦嗦抖落出一个气音,“唔…”
估计是吓坏了,小瞎子曲着膝盖,蹬着脚尖,朝着任宽的方向想要狂奔。
可面前的小混混,未知的前方,都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小瞎子!”任宽提高了声音再喊了一声,怕傻愣愣的小瞎子没听清楚。
韭儿试探性地往前迈了一步,“四百三十一号…好像…是我们店里…”韭儿磕巴得厉害,语不成调。
任宽正想上前一步把人拉过来,被晾在一旁的小混混面子挂不住了,抵着韭儿的肩头不让他动弹,骂骂咧咧道:“老子跟你说话你装哑巴,现在怎么又知道吭声!”
不是任宽看不起人,而是单纯的瞧不起这种欺软怕硬的小流氓,人长得跟竹竿似的,对弱势群体耍起横来倒是一溜一溜的。
没等任宽开口,倚在栏杆上看热闹的女人吊着嗓子道:“大哥,别管韭儿那个小瞎子了,来我们这儿坐坐呗。”
窑姐也是看脸的,比起那些又脏又寒碜的农民工,她们更愿意招待任宽这样身材壮硕,长相挺拔的男人。
任宽也老不正经,但手上的外卖还没送了,不好意思下了窑姐的面子,打哈哈道:“以后来。”转头不屑地看着小混混。
在任宽看来,能抻把手就得抻把手,况且人家小瞎子还能给他带路,一举两得。
他阔步朝几人走去,算准了小混混畏qiáng欺弱,冷着脸越靠越近。
来人身材高大,光着膀子,一身腱子肉,抬着下颚,嘴上叼着根快燃尽的烟蒂,表情狰狞,感觉一巴掌能把自己糊到墙上抠都抠不下来。
小混混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气势上已是压倒性劣势,就是死透的鸭子嘴还硬,“你…gān嘛!少管闲事!”
任宽一脸不耐烦,声色俱厉地推开小混混这颗糟心的脑袋,“滚一边去,毛都没长齐,还学着操社会,滚回你妈肚子里重新再造。”
还是那句话,在大城市,他什么样的混蛋没见过,这种说话腿都站不直的,他都不兴动手。
心虚又丢脸,小混混抱着脑袋,用最怂的语气说出最有气势的话,“你…你给老子…等着…”
还敢在自己面前自称老子,任宽打量了小彩毛一眼,都不知道成年了没有。
任宽拳头捏得咯吱作响,“跟谁在这儿老子老子的,你信不信我今天就替你老子教训你?”
狠话也不敢说了,小混混被身后的兄弟拉着落荒而逃,背后看热闹的窑姐也不知所踪。
烟头都快烧到滤嘴了,任宽将烟蒂暗灭在墙上,原地又点了一根,妖娆的烟雾在他和小瞎子之间升腾,他还没开口,小瞎子趴在墙上小声道:“谢谢…”
“别谢了。”任宽一开口,烟雾从他嘴里鼻孔拼命往外冒,“不是你们店里嘛,带我去吧,幸亏是夏天,这要是冬天外卖都凉了,”
消瘦的小瞎子跟二两宽面似的轻飘飘的,受惊过度后一边点头一边道谢,大概是被吓破了胆,原地转了几圈,几次撞到墙上都没找准方向。
看得任宽这急性子烧心,他一把将人拖近身,“是我脑子不好使,找你带路,你快别转了,我怕你脑袋磕出毛病来。”
哪有找瞎子带路,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可韭儿不服气啊,他从小在这儿长大,哪怕看不见也对每一步台阶摸得门门清。
他张皇伸出手,手指从任宽的裤逢直插到里内,正好拽住了任宽的裤头,“我知道路的,我带你去…我们店就是四百三十一号…”
“高级盲人按摩会所呗。”任宽还觉得这小瞎子挺倔qiáng。
韭儿奋力点头,“对,我带你去…”
“你别给我带沟里去,别拽着我裤子,我看到招牌了。”得亏不是穿得松紧的,就小瞎子这手劲,非得给他裤子拽下来不可。
任宽掰开韭儿的手又提了提裤子,“走吧,顺便把你送回去。”顺手想要去牵韭儿的手,触碰到的瞬间,韭儿收手躲过了。
咋了?还不领情啊?任宽抓了空,奈何他脸皮厚,也不和小瞎子斤斤计较。
没想到韭儿缓缓开口,“我自己来,我找得到方向。”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任宽更不是滋味,得,自己多管闲事,人家独立着呢。
不过,小瞎子说他能找准方向,还真不是chuī牛,摸索着石梯的小花坛,慢慢悠悠的朝“高级盲人按摩会所”去了。
刚走到店门口,便听到里面尖锐的女声,“韭儿,你怎么出去这么半天啊,又跟哪偷懒呢?”
韭儿脸上稚气未退,看不出年纪,傻乎乎道:“那个徐茂林,非要拉我出去…”说起徐茂林,韭儿手腕处被他抓到发红的地方又开始作痛。
说话的女人一听,一脸揶揄,可惜韭儿看不见,“那他给你钱了没有?”
韭儿偏着脑袋,“按摩他们是在网上团的。”
女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谁跟你说这个钱,他再带你出去,叫他给钱啊,不然你再跟他走,扣你工资的。”
听惯了女人的尖酸刻薄,明明知道徐茂林拉自己出去,还故意问他这些有的没的,又不是自己愿意去的,女人不拦,还会故意找韭儿的麻烦。
嘴上说上韭儿几句,女人心里终于舒坦了,这才注意到光着膀子的汉子,问道:“大哥,来按摩的啊?”
女人身上的脂粉味儿太重,任宽不好这种骚出十八里地的类型,手上袋子一仰,“送外卖的。”
“哦,楼上。”这脸变得,比六月份的天气还快,势利。
在大城市时,任宽见惯了这种人,他也不大放在心上。
韭儿在店里东摸西碰,直到抚着楼梯的扶手,“先生我带你上去。”
任宽乐了,这小瞎子怎么对带路这么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