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和光吃完了面,官城带他去了自己卧室,从衣柜里找出一套墨绿色的条纹睡衣递给他,“没穿过,买来之后洗过一次就放起来了,你先穿着。”
奚和光从前矫情得很,睡衣一定要真丝的,声称自己不穿真丝睡衣就睡不着,但是这两年他一件睡衣都没买,有时候工作太累,下了班就直接穿着牛仔裤体恤往chuáng上一躺,没几分钟就睡着了,睡衣是什么,能吃吗?冷不丁见了件正经睡衣,竟然觉得十分感动。
他倒也不避嫌,把浴巾一扔就开始穿睡衣,官城动作僵硬片刻,转身整理自己已经很整齐的chuáng铺,反而把chuáng弄的更乱了点儿。
“我先走了,要是你不想出门,就在家里休息几天,冰箱里有水果和零食,你挑你喜欢的吃,午饭自己做,不要吃外卖,晚上我带你出去吃。”
奚和光低头给睡衣系扣子,说:“嗯,知道了。”
他动作笨拙,扣子半天都系不上,官城转身看见了,走过去伸手帮他系好,奚和光低着头看他的手,“嘿嘿”。
“笑什么?”
“你管我笑什么?”奚和光眼珠子乱转,瞥见了chuáng头柜半开的抽屉里露出来的一叠纸,上面花花绿绿,像是被涂满了颜色的剧本一样,他抻着脖子好奇地看,问官城,“那是什么?”
官城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瞬间面色一沉,走过去砰地一声把抽屉摔了回去。
奚和光吓了一条,心想莫非是他偷税漏税的证据?商业机密?怎么紧张成这样?
“出去。”官城说:“如果我不在,你不能进来。”
“哦哦哦,好的好的。”奚和光说:“那我在客厅玩手机好了吧。”
官城走了,奚和光一个人倒在沙发上玩手机,他的行李还堆在门口,那个Nike的大双肩包破破烂烂,怎么看怎么和这个家格格不入,奚和光心想,最格格不入的是自己,活该只能睡沙发。
官城让他随便吃冰箱里的东西,他也不客气,打开冰箱,他吓了一跳,零食水果塞得满满当当,心想这个官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吃零食了,搞这么多零食gān什么?
他抱着零食瘫在沙发上开始吃,吃了半天突然被呛了一下——官城平时不住这里,但是蔬菜水果看着都很新鲜,这些该不会是他早上出门给自己买的吧?
奚和光瞬间感觉毛毛的,零食也下毒了吗?那还吃不吃了?
低头看看,奚和光心想如果真的下毒,这个剂量自己早就中毒了,并不差这一口。
他吃吃睡睡,一直颓废到下午三点多,茶几上到处都是垃圾和果皮,猫在此期间除了吃饭喝水一动没动过,倒是和自己的主人非常相似。
下午四点半,官城终于回来了,奚和光正歪在沙发上啃苹果,对着面前乱七八糟的垃圾丝毫不脸红,头也不抬道:“你回来啦。”
他昨晚还信誓旦旦保证“猫走到哪里我就收拾到哪里”,今天自己一个人就把官城的家祸害成了垃圾场,却毫无悔过之意,官城有些无奈地看了看茶几,问他:“中午吃了什么?”
“吃了果gān薯条和果冻,那个果gān挺好吃的。”奚和光说:“还剩一包,你吃不吃?”
“不吃,去换衣服,带你去吃饭。”
“吃饭换什么衣服?”奚和光警惕道:“我都说了我不想见生人。”
“只有我们俩。”官城递给他几个袋子,“去换吧,新买的。”
奚和光狐疑地接过来看看,是一套Gucci的西装和衬衫。
奚和光疑惑道:“我们俩吃个饭而已,用得着穿西装吗?”
“顺手买的。”官城说:“应该是你的尺寸。”
奚和光四年多没穿过这么正经的衣服了,冷不丁穿起来还很不自在,但是这种感觉又很熟悉,他心想,之前自己每次开独奏的时候都要挑好久的西装,好像不是去弹琴,而是去走秀的,怪不得别人都说他很自恋。
他在客房磨蹭半天,一点声音也没有,官城忍不住敲了敲门,“奚和光?”
房门应声而开,奚和光走了出来,问他:“好看吗?”
官城盯着他看了半天才说:“好看。”
奚和光走到镜子前看了看,自觉还算满意,不得不说官城这衣服的尺码买的很准,正好勾勒出奚和光的身型,他已经成年,骨骼舒展,却还有些少年的清瘦,不管谁看,都不得不称赞一声赏心悦目,他情不自禁又开始自恋,得意道:“官城,你说我可以改行去当模特吗?”
“男模身高最低也要185,你好像还不到180吧。”
“……我只差一点点就到180了啊!”奚和光好像非常在意这件事,马上大声说:“1厘米而已能看出来什么,不,只有半厘米,半厘米就这么长,你凭什么说我不到180?”
官城不和他斗嘴,把门口放着的新鞋拿给他穿,奚和光就这么赌着气上了车。
他想坐副驾驶,没想到官城不让,奚和光说:“为什么不让我坐?”
他说完,很快反应过来,“哦,是不是你女朋友不让别人坐。”
“我没有女朋友。”官城说:“副驾驶不安全,车祸的时候司机会下意识往左打方向盘,以后坐别人的车也不要坐副驾驶。”
奚和光哦了一声,慢吞吞坐在后面,开始发呆。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官城突然要这么对自己,这个人骨子里很绅士吗?可他以前根本不是这样的啊,不说以前,昨天他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自己滚呢,对,他肯定是内疚了,不过话说回来,他为什么让自己滚?
“官城,你昨天为什么让我滚啊。”奚和光说:“你见到我一点都不开心的吗,是不是怪我让老师担心了。”
“是。”官城说。
奚和光百无聊赖,又怕晕车不想玩手机,拍拍驾驶位道:“你放首歌。”
官城打开音响,放的居然是《悲怆鸣奏曲》。
熟悉的旋律cháo水一般涌来,奚和光猛地陷入了回忆里,他从前最喜欢弹这首曲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反复弹几次,从伤感悲怆的第一乐章,到温馨的第二乐章,再到明快却躁动的第三乐章,他的心境也会随着曲子变化,他当时心想,也许人生就是如此,从痛哭开始,过程中夹杂幸福与躁动,结局却往往是美好的。
但都是过去而已。
他现在再听这首曲子,只会觉得讽刺,因为人生往往是以虚伪的温馨开局,以无边的黑暗和痛哭结尾的。
见他沉默,官城问:“怎么了,晕车吗?”
“嗯。”奚和光说:“有点儿。”
他还提防着官城在骗他,说不定又要带他来见什么人,否则把自己打扮成这样gān什么?但官城还真的没骗他,晚饭果然只有他们两个人。
奚和光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的江景,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所以官城把他打扮好了叫出来,就是为了和他一起看风景吃西餐?
他是不是让厨师在盘子里抹毒了!
官城帮他切了牛排,奚和光警惕地说:“你先吃。”
“嗯?”官城看看他,“怎么了。”
“你是不是给我下毒了。”奚和光紧张兮兮地说:“你以前从来都不爱搭理我的,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我害怕。”
“……”官城说:“吃饭,不要说话了。”
奚和光忐忑不安地开始吃饭,官城表情冷淡,还真的一句话都不和他说了。
直到他的手机响了,官城掏出来,按了通话键。
电话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官城嗯了一声,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奚和光。
过了会儿,官城又说:“能确定吗?”
对面简单说了几个字,官城挂了电话,没过一会儿,一声提示音响起,官城低头,不知道看了什么,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面无表情道:“奚和光。”
“嗯?”奚和光眨巴眨巴眼睛看他,“gān什么。”
“你十七岁到十九岁一直在监狱里,入狱原因是故意伤人,被判了三年,减刑一年,是真的吗?”
奚和光放下了叉子,沉默半晌,才轻声说:“你查我?”
“是真的吗?”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的事情你不要管?”奚和光的表情是罕见的冷硬,“是,你查的对,是真的,我那两年确实在坐牢,还有别的事吗?”
他起身就走,官城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快要走出自己的视线,官城赶紧追上他,从后面攥着他的手腕道:“你发什么疯?”
“我发疯?”奚和光的眼白上浮出一点红血丝来,似乎要qiáng忍着才不失控,“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的事情就是和别人都没关系,你听不懂人话是吗?”
“奚和光!”官城也动了怒,“你七岁就开始拿奖,别的孩子还只知道玩儿的时候你就已经去国外开独奏了,这么多年的努力就是为了让你因为一时冲动毁了的吗?你那年五月份还和我们见了面,一个月之后就犯了事儿,我想问问你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冲动,让你不顾自己的前途拿刀去捅人?你就算不为了别人,总要为了自己家人想想吧,你姐姐当时多为你骄傲,整天——”
他话音未落,奚和光突然把他推到墙上,一手紧紧扼着他的脖子,手臂上青筋鼓起。
“你他妈闭嘴!”奚和光的眼神竟有些疯狂,“谁让你提我姐姐了,你他妈闭嘴!”
餐厅的工作人员见状赶紧冲过来把他拉开,奚和光站在原地不住急喘,没过一会儿,他突然推开身边的人,转身走了。
夕阳西下,满世界都是橙huáng色的光,奚和光在路边走的jīng疲力竭,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去了,只觉得双腿酸疼不已。
官城一直开车在他身边跟着,似乎打定了主意他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奚和光假装看不见。
终于,奚和光停了下来,垂着头坐在路边,官城停车,走到他身前,低头看他。
“别走了,跟我回家。”
奚和光不说话,官城伸手抓着他的手腕,力气不大,却不容抗拒。
他脖子上还能隐约看见一点红痕,刚刚奚和光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可官城仿佛丝毫不在乎,和他说话的声音十分温和。
奚和光起身,沉默半天才艰难地开口,“你脖子没事吧。”
“没事。”官城说:“走吧,既然你不想提,我以后不会再问。”
奚和光点点头,却不走,官城还以为他有什么话想说,没想到片刻后,奚和光突然抬眼看他,眼圈微红,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竟似乎在qiáng忍着眼泪。
他一向自恋又要qiáng,当街流泪这种事,谁也不会想到会由他做出,有那么一瞬间,官城有些意外,只好试探着拍了拍他的背,奚和光的眼泪却突然落了下来,紧紧抓着他手腕,qiáng忍哽咽道:“你千万不要告诉老师,好吗?是我太冲动了,不该和你动手,对不起。”
官城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害怕自己告诉官明霖。
如果一向拿他当作骄傲的老师知道他曾经因为故意伤害坐过牢,前途尽毁,肯定会非常失望,他性格这么要qiáng,当年因为别人说他一句虽然有灵气却不肯踏实努力,就气的好几天没有睡好,打定主意对方参加哪个比赛,他也一定要去,对方gān什么,他就要gān得更好,就这样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非bī着对方自己打脸夸他一句才算完,一句话尚且耿耿于怀那么久,更何况是这种事情?
官城被他一碰,身体僵硬片刻,奚和光拿一双泪眼恳求地看他,眼神忐忑又无助,那双饱满的嘴唇因为紧张被咬的没了血色,官城满腔的疑问和怒气瞬间消散,情不自禁道:“我答应你,别哭了。”
他没有告诉奚和光,这几年自己一直在找他。
去过的最多的地方是医院,最关心的新闻是意外死亡和jiāo通事故。如果不是看到奚和光好端端地站在自己眼前,却变化这么大,又知道他没有读大学,官城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去查他的案底的。
每次看到某地有新闻发生什么意外事故,他都会下意识地心里一紧,会担心奚和光是不是也来不及留给世界最后一句话就消失掉了,会不会也遭遇了突如其来的痛苦,所以两个人重逢之后他才会那样无法自控,才会对奚和光若无其事的嬉皮笑脸那样生气。
但都无所谓了。
只要奚和光还活着,他可以什么都不去计较。
奚和光听到了他的保证,沉默着点点头,拿手背用力擦眼睛,跟着官城上了车,坐在了他的副驾驶上。
这次官城没有赶他到后面,只帮他系好了安全带。
奚和光几乎有那么一瞬间就要忍不住把事实和盘托出,但是第一个字马上就要说出口时,他却没由来地胆怯起来,右手紧紧攥着,奚和光不住深呼吸几次,最终还是选择了撒谎。
“我那时候心情不好,一时冲动,只是因为——因为一点小口角,对方我根本不认识。”奚和光攥紧的拳头猛地松开了,他闷声道:“我也很后悔,所以——就这样,真的求你别再问了好吗,什么都别问了,我不想再提了。”
官城看了看他,似乎想说点什么,终究还是没忍心开口,点点头,一言不发地开车带他回了家。
他们走后阿姨来过,家里已经被收拾的gāngān净净,奚和光似乎很拘谨,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官城去冰箱里拿了两个芒果切好,装在盘子里递给他。
奚和光此人,标准的吃软不吃硬,如果官城对他态度不好,他肯定要凶十倍怼回去,但官城这样对他,他反倒觉得浑身不自在,接了芒果,奚和光完全吃不下去,不住地瞥着官城的脖子,发现上面还有一点红印。
“是不是很疼啊。”奚和光底气不足地说:“对不起,我刚刚太冲动了,我不是——不是那个,有bào力倾向,真的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
他伸手碰了碰,官城浑身僵硬,躲开了他的手,沉默片刻道:“没关系。”
“你生气了啊……”奚和光说完就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更加无所适从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这两年到底怎么回事,经常控制不情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