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束。
昨晚过后,周叙已经记住了这个名字。
不仅周叙,前台小姐姐和师兄显然也辨识出了这位进了咨询中心后甚至还没摘下口罩的客人。前台小姐姐克制不住地总拿眼睛偷瞄,脸颊上还有可疑的红晕。师兄则显得很疑惑,问丁阑:“这位是?”
当然不是问姓名,是问丁阑为什么带了旁人来。丁阑也很有自觉,直言道:“他是我哥。曹医生之前说准备用催眠术对我进行治疗,这项技术我一点也不了解,也不放心,如果没有我哥在,我不会接受催眠。”
周叙听明白了。由于某些经过艺术加工的宣传,催眠术在大众心目中逐渐演变成一种神乎其技的、可以篡改记忆控制行为的心理术,导致许多病人在接受催眠治疗时,因为害怕自己被人控制或种下暗示,而产生抗拒心理。
丁阑显然也是一知半解。但周叙懒得解释,事实上,也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催眠治疗,大部分警惕性高、批判意识qiáng的个体根本无法进入催眠状态,他甚至还没决定配合师兄给丁阑安排催眠。
陈束静静站在丁阑身后,口罩上方露出的一双眼睛,前一秒还含着笑意看了眼前台小姐姐,直接导致小粉丝脑袋上冒出蒸气,下一秒视线又安静地掠过周叙,落在师兄身上,没什么情绪似的。
师兄没想到丁阑来了这招,有点头疼地解释:“我们的程序都是正规的,催眠时会有摄像机记录全程,客人也可以保留录像……”
像是察觉到自己被人注视,陈束极轻微地蹙了蹙眉心,但在和周叙对上眼的一瞬间又迅速平复,依旧是朦胧温和的眼神,熟练释放着好意。
好假。周叙移开目光,转而关注起师兄与客户的拉锯。
陈束眨了眨眼,眉稍微微上扬。
丁阑一点不吃这套,坚持要陈束在场:“录像都是事后了,治疗过程中我就要有人在旁边看着。”
师兄一个脑袋两个大:“您是不是对催眠有什么误解?您这个心态,我们也没法对您进行催眠啊。要不,我给您详细介绍一下催眠内容,您再考虑一下?”
周叙一听,哟,这可有的聊了。正想提议等事情确定了再找催眠师,今天他就先回去了。没想到陈束先开口——
“要不我先去外面等着,你和医生好好聊聊。”
陈束真实的声音和从电子设备音响里传出来的有些不一样,音线清透,在男声中属于比较脆的。
丁阑一下回过头,手指紧紧攥住陈束衣袖,表情有些恳求:“陈哥。”
陈束把口罩拉到下巴挂着,对丁阑笑了笑:“我就在外面等着,你有事可以叫我。”他拍拍丁阑手背。
丁阑嘴角一撇:“陈哥……”
师兄求之不得,赶紧接话:“等候区就在走廊另一边,霏霏你带陈先生过去一下——丁小姐,我给您详细介绍介绍催眠疗法,您要实在不同意,还有其他几种方案……”
周叙清了清嗓子:“那师兄,我就先走了。”
师兄估计也觉得今天肯定是用不上周叙了,点头同意:“那行,你慢走。”
前台霏霏在周叙走出办公室后关上房门。
走廊狭窄一条,周叙和陈束靠得很近,两人又有一个短暂的对视,陈束估计也有些拿不准这个面无表情的陌生青年,没有再职业性微笑,很快移开视线。
霏霏几乎不敢抬头看陈束,脸红到脖子根,嚅嗫着嘴唇声音小得跟蚊子叫似的:“陈先生,请、请跟我来。”
看来还真是陈束的小粉丝,不知道一会儿会不会变出张海报来双手奉上求签名。周叙颇觉有趣地想。
等候区全是环绕型的橙红色沙发,试图营造出温馨舒适的氛围。霏霏毕恭毕敬把陈束安置在靠落地窗的沙发上坐下——此处采光最好,又转身准备小跑去倒茶伺候,结果差点一头撞上周叙:“哎呀!呃,您不是要走了么?”
周叙对这个在偶像面前手忙脚乱的小姑娘感到无语:“临走前在休息区歇歇脚,喝你们一杯水行不行?”
霏霏也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讪讪地请周叙坐下,自己去接水。
周叙手上还拎着他的双肩包,想了想,撂在与陈束隔了一段距离的环形沙发另一头,自己也过去坐下。
陈束倒是两手空空,一坐下就拿出手机低头刷屏。
霏霏端着两杯水过来,一人面前放一杯,没有折腾出签名合照之类的幺蛾子,很快就回到前台接待桌。
周叙在沙发上直愣愣坐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的大脑在某些方面尤其贫乏,不得不拿出手机,向微信联系人列表里唯一一个适合聊闲话的对象求助——“提问:和陌生人搭讪,第一句应该说什么?”
李散一秒回复——
【离散数学】:什么什么你要主动和人搭讪???!!!!什么情况?千年铁树开了花万年莲子发了芽?地球要爆炸宇宙要重启?还是丧尸屠城异型入侵???
【z6349426432622bslmx】:有效时间半分钟,速度快,不要打岔
【离散数学】:看你什么语境啰。可以问路问天气问ta吃过饭了没,或者用标准起手式“您好,看您很熟悉,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z6349426432622bslmx】:对方是个名人,这样搭讪可能会被当成粉丝
【离散数学】:靠这还不简单!你gān脆就装成ta粉丝好了
独自一人待在公共场所,身边连个助理也没有,不远处是自以为偷瞄得很隐蔽实则直叫陈束如坐针毡的小粉丝,近处是一个疑似心理医生的冷漠陌生人,陈束也十分不自在。
谁叫自己答应了帮丁阑这个忙,还特意空出时间陪着来心疗室。
不过话说回来,心理医生不应该都是温和亲切、叫人一见如故、恨不得立刻剖心掏肺的人设吗?还有这种一言不发、神情冷淡、看你一眼都嫌làng费眼神的类型?
陈束想起刚才在心理咨询室里,和他一对视就要移开视线的青年医生,觉得十分好笑。
那医生看着年纪很轻,五官立体帅气,眉峰凌厉唇线笔直,是不近人情的面相,叫人不敢轻易上前攀谈。
但不知何故,陈束注意到那医生看了他好几眼,似乎是有话要说,却一直没开口。甚至一路跟到休息区,坐在离他不远的位置。
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可能是谈谈丁阑的心理问题?
陈束正划拉着联系人列表找助理小彭,听见坐侧对面的那位青年医生突然出声叫他。
陈束抬头看过去。
“陈先生,我是您的粉丝,”酷哥医生开口,“请问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陈束:“……”
始料未及,真是始料未及。
陈束万万没想到酷哥搭讪的第一句话会是这画风。难道不是错拿了霏霏小姐的剧本?或许稍微表情诚恳一点会更有可信度?
在酷哥专注到看不出情绪的注视下,陈束开口前先无语了一瞬:“……呃,可以没问题,那个,你有笔吗?”
陈束自认还没有红到家喻户晓的地步,私下外出不太会准备签名笔,毕竟真遇上粉丝,通常也是用她们指定的笔在指定物品上签名。就是没想到遇上个业务不熟练的伪粉。
伪粉医生露出一点意外的神色,眼神仿佛在质疑陈束——成天被求签名的粉丝包围的演艺明星,出门竟然不带笔?
医生没有伸手进衣兜,也没有拉开他的背包,只是皱了皱眉。
他也没有笔。陈束心想。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就在场面十分尴尬之际——“我有笔!!”
暗中围观全程的霏霏一个箭步冲进等候区,左手一支大号涂鸦笔,右手一张工整叠好的写真海报,单膝跪地双手奉上:“束宝求签名!这张海报是你新代言的产品销售里,千分之一的中奖率,我简直把我这辈子的欧气都用完了才刷到!本来想着最近你要来C市站台,想带到现场求签,没想到今天竟然这么幸运!”
霏霏展开海报,举到适合陈束坐在沙发上签名的高度,虔诚地充当人形画板。
提问:求爱豆签名的正确姿势是哪样?
陈束终于拿到画风正常的粉丝见面会剧本,偷偷松了口气,二话不说接过霏霏递来的涂鸦笔,抽开笔盖,金色的墨迹龙飞凤舞在海报一角刷上线条。
“非常感谢你的支持,”陈束温和地对霏霏微笑,换来小粉丝的星星眼,然后他转向医生,“这位先生……”
医生都快被霏霏冒出的粉红泡泡淹没在背景里了,听到陈束叫他,于是拿出手机,背面透明的手机壳朝上,递给陈束。
陈束眨眨眼。
霏霏也眨眨眼。
“啊啊啊啊!”霏霏痛心疾首,“豪华版定制手机壳!我怎么没想到!”
霏霏给的涂鸦笔是金色墨水,里面还掺着细细的金粉,流动的液体在手机壳上迅速凝固,灯光一照,沉淀的金粉就映出一道亮光。
效果不错,陈束自我赞赏。把手机递还给医生时照例说了一句:“感谢你的支持。”
医生也回了句“谢谢”。
霏霏珍重地捧着她的典藏版海报回到前台后,医生换了个位置,挪到陈束身边坐下。
“其实我是看了您最近那期破案综艺,对您的推理很感兴趣,想再请教一下。”医生说,神情十分认真。
“破案综艺?”陈束回忆了一下,“哦,我想起来了,那是三个月前录的,我自己都不太记得了。”
医生一愣:“三个月?”
陈束回答:“是啊,因为有很多剪辑后期工作,综艺节目的录播都有时差。节目播出时我也没看,记忆都很模糊了。您有什么问题?我尽量回忆吧。”
听闻此言,医生显得有些犹豫:“……我想问问你当时的推理思路。”
思路是最虚无缥缈的,就算是上一秒才做出来的题,下一秒可能也已经回忆不起当时的灵光一现了。
陈束连案情都不大想得起来,就记得最后得到大家公认的结果:“是因为那个什么院长,啊对孤儿院长,她的不在场证明最不充分吧。然后那个谁,我想想……如果是小三杀的人,跟踪她的男同事一定会发现,他没必要帮着隐瞒。然后是我扮演的角色,虽然有劫财害命的动机,但是并不迫切……别的真是想不起来了。抱歉啊。”
医生定定地盯着他看,又不说话,弄得陈束心里有些发怵。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医生开口,陈束只好问:“您到底想问什么,可以说详细一点吗?这都三个多月了,我确实不大记得……”
谁料那医生站起来,态度又一秒变回先前那个冷面酷哥:“既然不记得,那就算了吧,抱歉耽误你时间。”然后再不多话,回到原来的座位拎起背包,径直离开了。
陈束愣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口,感到十足的莫名其妙。
直到握在手里的手机响起来信提示。
是助理小彭,问他连张假条都不打是偷偷溜去哪儿了。
陪丁阑来咨询中心的事,陈束没和助理说,本来也不是什么好开口的事情。今天是他的私人时间,小彭这时候找他,可能是有工作上的事。
一口气刷了好几条。
【彭帅】:陈哥,占姐叫我转告你,huáng导通知你明天去试戏。
【彭帅】:陈哥你在哪儿啊,剧本我给你送家里去吗?你什么时候回来?
【彭帅】:老大这可是huáng导的戏哦,好几家都盯着呢。就那焦煜廷,一综艺咖,听说最近要转型,专门找了表演老师集训,想拿huáng导的戏试水。
【彭帅】:陈哥陈哥陈哥~你倒是回个话口牙
【讲个故事】:个话口牙
【彭帅】:……冷,我好冷
丁阑和她的咨询师进来休息区,已经接近中午,陈束无所事事地待了三个多小时,等得昏昏欲睡。
丁阑的状态比早上看起来好多了,至少可以直视别人的眼睛,眼神不会飘忽躲闪:“陈哥,不好意思久等了。”
陈束从沙发上站起来。
“陈先生您好,我叫曹优才,是文东咨询中心的心理咨询师。”咨询师和陈束握手,并递了张名片。
陈束一看——国家三级心理咨询师。
曹优才说:“陈先生是丁小姐非常信赖的朋友,您能陪同丁小姐前来咨询中心,对丁小姐的情绪调整有十分重要的帮助。”
陈束眨眨眼,想到丁阑是在昨天晚上入睡前,突然打电话请求他陪同一起来心理咨询中心的。也许并不能说是十分信赖他、想要倾诉,只是生活无助、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我能做些什么吗?”陈束问。
丁阑的脸有点红,陈束看见她的指甲尖掐着掌心,有些局促。
“您能陪在丁小姐身边就很好了,”曹优才说,“有可以依靠的朋友在身边,会在很大程度上缓解焦虑与不信任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