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城,川澜街。
青石板的街,被雨水泡了一天一夜,浸濡出更为深重的青灰色。
昨天中午,当地气象台发布huáng色bào雨预警,雨水分量十足,从天明下到天暗,又连夜未停。
现在时近傍晚,雨已收了浩大声势,不紧不慢地下着,但毕竟是秋雨,不似孟chūn时的chūn雨。它并非淅淅沥沥的柔和,也没有接连不断的缠绵,一眼看去,雨屑还乘风而起,颗粒一般在空中盘飞,倒像是北方冬夜里四散纷扬的雪粒。
细雨飞落在一块高悬着的木匾招牌上。红漆有些黯淡,边边角角也不甚平整,是块上了年纪的招牌。年岁剥离了那层油光,连带着那行题字也不打眼了,走近才看得分明。
行草有力,撇似刀锋,竖似利戟,上书三个大字——藏拙斋。
丝丝点点的雨顺着“斋”字的凹痕流动,凝聚成一颗水珠落下。
“啪”的一声,雨落在一顶黑色的伞上。
小刘坐在雕花桌前,手里正擦着一只青瓷杯子,见有人来,立刻站起,笑脸相迎。
那套标标准准的客套话还没出口,光是扫了一眼这位顾客的打扮,小刘就噎了一下,生生把字句卡在嗓子眼。
这人上身穿了件绣着龙纹的huáng马甲,但制衣厂显然粗制滥造,把原本凛凛生威的龙绣成了斗jī眼。往下,套着条破dòng灰黑牛仔裤,如果走路的动作大些,说不定能变成一条巨龄儿童的开裆裤。往底下一看,这位仁兄更是连鞋都不放过,脚下蹬了双不知何年何月买的已经穿到有点脱色的红色塑料拖。
小刘用力闭了闭眼,像是要将自己险些落地的眼珠子安顿回去。不过,面上虽拼尽全力稳住了表情,紧抠在衣侧的手仍旧出卖了他的想法:这是哪位万岁爷刚从土里扒出来?没搞清楚现今社会的cháo流,打扮成了倒退十年的非主流?
穿成这样来古玩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身打扮,就算是扔到大街上,说行为艺术,也没谁敢认,说个性行乞,人乞丐也要挥棍。
三字蔽之,没眼看。
当一个人看另一个人不顺眼的时候,这种情绪往往容易无限度扩大。
因而,当小刘看见这位“土堆下的来客”居然还戴着副口罩的时候,额头的青筋又跳了几回。内心大约已化作趵突泉: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是明星,装谁看呢!
但小刘好歹拿了薪水,是帮人看店的,常日迎来送往,养成了以礼待人的好功夫。他重新整了整笑容,刚想再度开口,就见到这位客人走开几步,又转过身去,像是故意与他作对般,只留下一个滑稽又高冷的背影。
剩小刘一人站在原地,带着一副逐渐僵硬的笑脸,瞪着那huáng马甲上花里胡哨的图案,远远看去,仿佛一只侧目而视的呆头鸟。
相比之下,这位客人要淡定许多,或许是没有瞧见小刘那快要将他盯穿的视线的缘故。他在展物架前站了很久,一直没说话,也不见动作。小刘甚至觉得如果不找个契机打断他,这人便可以用这个姿势站到世界末日。
一个不开口,一个不知道如何开口也懒得与怪咖攀谈,店内就这么异样地沉默下来。就在小刘怀疑这人即将要站成一尊品味独特的抽象主义雕像之时,这人终于有了动静。
他伸手挑落了一侧的口罩,双手同时插兜,左边摸出一个黑色的塑料打火机,右边则是一盒不太满的烟。
打火机是最寻常的款式,烟杂店里花个几块钱就能买到。烟就更普通了,白沙,白壳的。
“哎——”
只可惜等小刘意识到这人要在店里吸烟,想要出言劝阻的时候,为时已晚。
“咔嗒”一声,橘红色的火苗窜动,随着拇指一松,很快又熄灭。客人点燃了一支烟,伴随着唇舌的吮吸,烧红的烟头以肉眼可观的速度燃成灰色。
他隔着一层足以防弹的玻璃吞云吐雾,保持着半佝身的姿态,动也不动地俯瞰着柜子里的那尊玉观音。
小刘见他抽得心安理得,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终是急了眼,抬手指向门口:“我们这里不给吸烟!您要是犯了瘾,喏——出门右拐,那儿的通风口给吸烟。”
这话讲得明明白白,搁脸皮薄些的人,怕是早就摁灭烟头,连连道歉了。奈何这位客人仿佛铁板成jīng,雷打不动,恍若未闻。
小刘的话有如石沉大海,只听到了最初的响头,之后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应。
藏拙斋还未遇到过如此稀奇古怪的客人,老板又不在,一时也不好下逐客令。小刘搜索枯肠一筹莫展,只能走到客人的身侧,对着他gān瞪眼。
可惜这个角度看不全脸,揭下的口罩挂在左耳上,遮了大半的侧脸,唯有下颌处盖不住的地方,隐隐看出胡子拉碴。
这人的眉眼被凌乱不堪的头发挡了七七八八,只能勉qiáng看到一点,似乎还不算太糟糕。
再往下一点,是眼眶四周乌青的一圈,对比着皮肤略有病态的苍白,显得犹为qiáng烈。一双眼垂着,眼皮要掀不掀,似是几宿没合过眼,又像是不把别的放在眼里,只留出足够的视域,刚好容纳面前的玉器。
看着应该挺年轻的,何必想不开打扮成这样呢?
小刘盯着他,自顾自地思绪百转,感到古怪的同时,却愈发觉得这人不简单。这急转弯一般的想法产生于看到这位客人侧脸的那一刻,突如其来,至于为什么,追根究底,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归结于昨晚熬夜打游戏过头,以至于现在思想恍惚jīng神劈叉。
“年轻人!我这地方,可不给抽烟的!”身着灰马褂的中年男人走进来,把手里托着的小锦盒搁在红木桌上,腾出手指了指墙上“禁止吸烟”的提示牌,指完便转头,笑着朝伙计提醒,“小刘,来了顾客,不给上茶?”
小刘被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敲醒,抬头一看就更慌了,他最不敢当的,就是自家老板——谢景chūn的笑意。饶是隔了不远的距离,那笑得带起眼角层层皱纹的眼睛,都能生动地阐释何为“笑面虎”。于是心中会意,脚底抹油,后堂摆弄茶水去了。
谢老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橱窗里那尊玉观音,眼光突地一亮,很快又恢复寻常。他走近两步,问:“小兄弟贵姓?”
“免贵,姓冯。”
开了口,冯先生的嗓音听来却不像他的体态那样年轻,一听就是在香烟堆里经年累月地泡过,既沉且涩,沙哑得紧。他如此回答着,脖子却分毫未动,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谢老板,完全没有要继续对话的意思。
躯体虽静止,他的眼神却并非凝固,看似岿然不动,实则扣锁在那一尊玉观音上,微妙地流动着。
从业数十年,谢老板最熟悉的便是鉴赏家的眼神,就是这样的心无旁骛,仿佛时间空间并不存在,唯有眼前所系是宇宙万物的核心。这双眼如同看似平静无波的水面,不知何时泛动风纹,也不清楚底下是否潜藏着暗礁。
不简单。
谢老板如此想到,但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位奇装异服的鉴赏家是何方神圣,就看见这位冯先生似乎是皱了皱眉,可也只是“似乎”,因为那动作几乎是微不可查,下一秒又恢复平常,教人以为是一种错觉。但来自鉴赏家的神情变化,不管多么细微,都是不容忽视的。
谢老板在一瞬间屏了息,想要找话头重新聊起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个儿还没把自我介绍续上。
“我姓谢,是这儿的老板。”谢老板尽量放缓语调,让语气不那么尴尬,他摸起挂在胸前的金边眼镜戴上,随着这位冯先生一道看那玉观音,“冯先生一直盯着这尊观音像,是否有什么不妥?”
冯先生幅度甚小地摇了摇头。
四周轻轻悄悄,安静极了,仿佛在等一枚落针。
他又忽地接道:“没有。品相上佳,难得好货。”
这玉观音通体洁白无瑕,玉质温润,可见选料上佳。观音眉目娴静柔和,姿态典雅端庄,能知雕工jīng绝。
无论明眼人还是外行人,都能看得出这是个好货。但这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可以窥见门道。
谢老板自忖是个摸到了“门道”的人,他大半辈子走南闯北,看过的宝贝不计其数,在鉴赏一事上,虽不好说炉火纯青,自以为也算得上登堂入室,有些鉴赏界的专家,甚至还比不得他这个行家。
方才话里那句“不妥”,虽也含有一瞬间的动摇,但真要计较起来,自我怀疑的成分实在不多。说白了,那是一句伪的不能再伪的谦逊话儿。
什么皱眉?不存在的,全当自个儿老眼昏花,不慎看岔。
想明白这些,心下也就松快了。
再者,这位先生慧眼如炬,直夸观音是好货。拐个弯想,就是在夸明眼识货的人。就好比夸一幅字好,其实是在夸写字的人。
谢老板乐得听这样的夸赞话,且十分受用,于是他换了副笑意,流露出真实的欣喜来:“哈哈,冯先生好眼光!我老谢开张几十年,吃这口饭长大的,还能走眼不成!”
冯先生听了,既没有应和,也没有跟着谢老板一起笑。本该是轻松愉快的氛围,他的反应仍一如既往的格格不入——
他缓缓地皱起了眉。
这一次,是以足够让人看清的速度。
“料子是不错。”接着,冯先生伸出了手。
他的手很好看,不过套了个审美吊诡的青镯子,将美感破坏殆尽。
这只手停留在橱柜前,轻轻叩了叩挡在玉观音前的玻璃,里头标着年份的小标牌晃了晃,“只可惜年头掺了水份——”
话音歇了半刻,末了,是轻飘飘一句作结:“老板,赚钱莫要贪呐。”
这话说完,收回的手勾起之前放下的一侧口罩,又插回兜中。冯先生把脸重新埋进明huáng色的口罩里,也不看店里人作何反应,转身离去。
走得gān净利落,连那点徒留的烟味都在空气里消散得一gān二净,就像不久之前的大雨,汹汹来去。
冯先生走时似乎带了声轻笑,让人后知后觉地琢磨出一丝嘲讽的意味。
另一台摄像机缓缓下降,又在某一个瞬间岿然不动,它捕捉到这抹毫不留恋的背影,正慢慢地走远。
彼时,身上古怪的纹样不再清晰,消弭于不断拉长的距离。他是不规则的色块,拉扯、碰撞,仿若吸走了这巷间所有的色彩。
墙头檐角,圆润的雨珠还在时不时淌落,滴答滴地,落在石板上,洇润出淡淡的苔色。
在湿漉漉的天地间,他如同一道半融在灰黑中的油墨,在晕开后逐渐收缩为一点。
从画外,归还到画里。
“咔。”
————
下了戏,“冯先生”换了衣服,正坐在临时租借的休息室里,任化妆师卸妆。
卸得差不多后,那张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厥的死人脸终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尤为赏心悦目的眉目。
如果此刻有媒体记者在场,势必能一眼认出这是影帝江倚槐。
助理小王在一旁道:“江老师,喝水吗?”
“喝,”江倚槐欣然答应,语音褪去了戏中的沙哑,带出几分漫不经心的随性自然,“有jú花枸杞什么的给我放点就更好了。”
小王往隔壁房间走:“哈哈哈,那倒没有,白水先将就着,等会回酒店我泡了您再喝吧。”
不过话也就是这么一说,江倚槐并不在意这些:“辛苦了。”
“今天状态不错。”
小王的脚步声远去,耳边忽飘来一句褒奖,江倚槐偷摸摸地睁了左眼,光听声音还不够,要亲眼确认是不是娄畅。
娄畅是位新晋导演,刚入圈三年。但圈里人都知道,这个长了张青涩面孔的导演,拍起电影来却狠辣,不像是个新手。过去三年,娄畅磨了两部作品,一部在国内爆红,几乎包揽了这年国内涉及电影的所有奖项,另一部题材小众,意外地墙外开花,在外国电影节上大放异彩,传回国内也引发了一时轰动。有演员会把如今的娄畅当做炙手可热的顺风车,不断在通往爆红的路上向其招手。
同样盛名在外的,还有娄畅的坏脾气。如果有人觉得娄畅初出茅庐,是个好糊弄又好脾气的愣头青,那他大概不是在去眼科的路上,就是在被踢出剧组的路上。业内还传闻有不听话的新人演员被娄畅训哭过,便算是名声响当当的演员,他也敢下脸子。
不过进组一段时日,江倚槐觉得这位导演倒没听闻的那么残bào,顶多就是挑剔,还不爱说废话,聊天也不怎么见他。因为挑剔,才一个场景的戏,他们愣是在这里等了小半月,等来了一场合适的雨,还要高质量地速战速决。因为话少,要得他一句夸奖,难度堪比抬手揽月。
所以骤然一听,江倚槐还是有点受宠若惊的,甚至还跟小学生似的露出了被夸奖后喜不自禁的笑容,与娄畅聊了会儿下周的戏。
不久,娄畅因要与古董店老板道谢,先走一步。
送别了娄畅,江倚槐摸出手机,上头的指示灯一跳一跳,屏幕亮起时,看见有两条新对话。
【唐大爷】记得把官宣转一转,您老的微博再不用起来真要长草了。
【唐大爷】[动画表情]
江倚槐盯着牛吃草的表情看了半晌,才听从经纪人的话,慢悠悠地打开微博,要不是有缓存功能,他可能连微博密码都得想到天荒地老。
要宣传的是江倚槐去年年初参演的一部电影,不过是应了许导邀请,友情出演,跑了个几分钟的还说了台词的“高级龙套”。现下电影预备在下月上映了,他此时身在剧组,和宣发活动撞车,没办法只能先顾这头,但网络上的宣传,却无论如何该跟进一下。
江倚槐转了那条艾特了他的官方微博,“官上加官”地说了句“期待”,还附了个微笑的表情。
【唐大爷】……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粉丝。
江倚槐还没来得及回复,一旁拿矿泉水回来的小王捧起震动的手机,看了一眼后说话了:“江老师,有一句话我想说很久了,您对表情包的理解,是还停留在十年前吗?”
化妆师凑过来一看屏幕,很能理解小王的心情,但没忍住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是啊,我妹妹就很喜欢江老师,日常吐槽:我哥一年不发几次微博,难得发一回,还都是老gān部画风。”
江倚槐,一个而立之年都没到的风华正茂的好青年,虽然知道自己不太能熟练掌握手机的各项娱乐社jiāo功能,但对自己落伍于时代的思想却毫无察觉。他把手机往外送了送,接过开好的矿泉水喝了口,道:“什么画风?我有很落伍吗?”
小王犹豫了一下:“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江倚槐眯了眯眼,仿佛在说“你想提前结清薪水还是想好好工作天天向上”。
小王审时度势,飞速地展现出从善如流的功底:“当然没有落伍!您熟练地掌握了微信的各个功能,还能和我们打字聊天!这水准,自然流畅,谁敢说不是!这能力,浑然天成,谁敢不夸好!”
但化妆师显然没有被扫地出门的威胁,异常耿直地抛来一个好奇的眼神:“江老师不会是那种,小时候被父母手机没收多了,以至于现在还不太会用的小可怜吧?”
水差点就呛进了气管,江倚槐轻轻咳了一声。
化妆师这话有理有据,这下轮到小王好奇了:“我还以为我是一个人,没想到江老师也这样吗?”
“没有,”江倚槐噎了一下,盘算起该扣掉小王多少工资,“我那会儿连手机都没有。”
不知道哪里冒出的羞耻心让江倚槐重新点开了微博,他想好好了解一下“人间烟火”,随手划了划刚转发的微博评论,才一分钟的功夫,评论早就破了四位数,开始攀登更高峰了。
什么“哥哥,我来了”“哥哥我好想你”“哥哥你终于营业了吗”“某年某月某日,江影帝终于想起了他的密码”,带着各种表情包,一半是他自己,一半是另一位老前辈演员,还都p上了花里胡哨的红晕。密密麻麻,成群结队,数不胜数。
江倚槐记不得多久没仔细看评论了,他像刚刚通网的村民一样,百思不得其解地心想:这年头,喜欢谁都喜欢喊他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