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磅礴雨夜。

白沙镇连日bào雨不见消停,远处的山笼着幽暗无边,近处的溪dàng起寒风猎猎,闪电划破长天,惊雷怒吼苍生。豆大的雨点落在屋檐,锥心蚀骨的呜咽。

户绾身影纤薄,倚门而立,失神望着屋前汹涌高涨的溪水淹没岸边的一畦畦菜地,连同自己jīng心栽种此时却被连根拔起的几味药材,心疼不已。

院墙外香樟叶不堪bào雨摧残,簌簌零落一地,疾风带了些进院子,稀疏飘散,像冒昧来访的陌客,怯生生捎来故土久违的书信。不经意揭开信笺,任过往云烟无声在眸里重现。

户绾的故土遍植香樟,猎季天气晴好时,常见布农族猎手簇拥着一位年轻女子自盘草堂前的香樟林打马而过。那女子眉目如画,深邃如墨的眼眸流转顾盼间透着灵怪狡黠,高挺的鼻梁薄抿的唇瓣,刻在女子姣好的面容上,柔美中依稀带着坚韧。纵马狂奔时,短马鞭在她手里虎虎生风,扬起漫天飞叶,惊起归巢倦鸟,在落日余晖中叽喳鸣唱。

但想起那女子的模样,只比当下鱼贯而入的风更令户绾感到寒凉。不由拢紧大氅,抑制不住轻咳起来,心口隐隐作痛。

“又咳上了,明知yīn雨天会身子不适,你还偏生外头chuī风,时辰不早了,快回屋歇着去罢。”男子低沉的嗓音听来责备,眼里却是怜惜。jīng壮挺拔的身材往户绾身前一杵,便把寒风挡在了身后。

“那几株长势喜人的上古黑节尽数被淹没,枉我平日里悉心照料,被一场雨毁了。”户绾直起身,甚惋惜,看着眼前的卫封道:“这些时日在烟亭无所事事,我只巴巴等着再入谷采些珍稀草药回来,可这天怎也不见放晴。”

“连日多雨,我听闻鬼函谷多处塌方,雨纵是停歇下来也得有些时日无法入谷了。”卫封望着浑浊的溪水,顿了顿,道:“师父说你平日服食的丹药已所剩无几,正着手为你炼制,方才差我明日去市集采买几味短缺药材,你可要随我同去?”

“劳师父挂心了。”明知是无愈的陈年旧疾,昌池道人却没少为她操心,所炼制的丹药乃是调理止痛用药,病发时倒也很受用。细数来亦许久未去回chūn堂了,不知掌柜有没有搜罗到稀缺药材或怪病奇症,思及此,户绾竟有些迫不及待,敛眉浅笑道:“也罢,明日我随你同去。”

被卫封撵回房,屋外雨声渐微。

户绾身为乌里族药司之后,祖上世代行医,她亦自幼深居简出熟读huáng帝内经、神农本草等医学典籍,医学造诣颇深,不逊其父。除了成长环境的耳濡目染与父亲的言传身教外,更得益于她骨血里对研习医术药理与奇难杂症的热衷。然而这些年始终调理不好自身顽疾,对于深谙歧huáng之术的户绾来说,倒是讽刺了。

chuī熄火烛,户绾身子倦怠却毫无睡意。闭着眼,思绪固执陷入一方隅地,铺天盖地的苦痛回忆,在每一个雨夜如同梦魇胶着,无法挣脱,比起心口的痛,这才是能够肆意蹂,躏她的隐疾。

当年,亦似这般雨夜,淅沥沥的雨砸在脸上生疼,铁马金戈纷乱,刀枪剑戟对仗,两族jiāo战,血洗长街。那人殷红的眼,凉薄的笑,融在凌厉的赤羽箭里,穿透胸口,没有迟疑,利落狠绝。

那夜杀戮后,她的父亲以及泱泱数百族人均横死在布农族的马蹄下,早已化作huáng土。若非师兄卫封进鲦山采药时误入乱葬岗及时将气若游丝的户绾背出修罗场,若非师父昌池道人医术jīng湛,她又怎会苟活于世,亦不过一具枯骨罢了。

劫后余生,避世而居,一晃经年。经历家破人亡的变故,命犹在,亦得上苍垂怜拜入恩人门下,不至孤苦无依。创口的疤痕虽早淡去,却由此落下病根,逢yīn雨天便觉闷痛气短。似要提醒她,前尘往事不会缘于岁月久远而消散在风里了无痕迹。

午后阳光盛大,蝉鸣聒噪,盘草堂无人问诊。户绾同父亲正坐堂内品茗闲谈,夏日清风穿堂而过,撩抚人面,甚是舒心惬意。谈笑间,忽见布农族打扮的老妪匆匆前来,言语急切央请父亲随她至歃月凼出诊,救治祭司。

户绾对布农族祭司亦有所耳闻,毕竟两族毗邻而居,坊间大事小闻也离不脱这方寸之地。传言祭司相貌出挑,箭术无双,然性子孤高傲岸,并非讨喜之人。

父亲略问了病症,不作耽搁,火急火燎去后堂背上药箱便走,户绾竟鬼使神差跟了上去。不知冲着布农族郎中无能为力的急症亦或为了一睹布农族祭司芳容。

一路穿街走巷又翻山越岭,亦步亦趋跟着走了个把时辰,纤弱如她往常娴养深闺,此时暗自叫苦不迭,直叹比进鲦山采药更劳苦。正为冒然随诊懊恼之际,歃月凼密密集集的牌楼赫然跃入眼帘。牌楼倚山而建,层阶而上,一眼望去气势恢宏,白墙黑瓦庄严肃穆,因年代久远,沉淀着历史的古朴厚重,却无甚生机。

“都让开,围在门口作甚,散开散开。”老妪话音一落,门前乌泱泱一众人纷纷侧目打量来人。但见户绾袅娜娉婷,清雅脱俗,一众人不免多看几眼。户绾绞着衣袖掩在父亲身后,面上端的是落落大方,内里却无所适从,暗道布农族人这般直落落的端看也太不拘礼了。

推开门,迎面而来的中年男子温和儒雅,对药司作揖道:“山路难行,药司不辞劳苦前来为小女看诊,百里南不甚感激。”

“百里宗主见外了,救死扶伤乃医者本分。”药司拱了拱手回礼,扫了眼chuáng榻,道:“来路上已了解祭司的大致症状,昏迷不醒,高热不退,盗汗不止,综上谓之危急,不容耽搁,且让我先行看诊。”

“有劳药司,这边请。”百里南挥挥手示意下人拉开帐幔。

此时卧病在chuáng不省人事的女子全然失了洒脱不羁的气势,只剩轻蹙的眉宇还残留几分倨傲可寻。正是香樟林下打马扬鞭扫落叶之人,不想她竟是布农族祭司。

见父亲号上脉,户绾取过药箱,一面从旁协助,一面肆无忌惮端详病人。屋里原本鸦雀无声,静候药司诊断,然而半晌工夫过去了,又见药司神色凝重,旁人纷纷窃窃私语起来。百里南更是焦灼,坐立难安在榻前来回踱步。

“爹爹,脉象如何?”户绾见状忍不住轻声问道。

“脉浮细数,间或节律不齐,三五不调,止而复作,似有雀啄连来三五啄之象,紊乱得很。”药司松开手,起身退至一边,对户绾说:“你平日素爱研罗世间奇疾,且来看看有何头绪。”

户绾闻言点点头,并未落座,杵在榻前敛眸搜罗着典籍中关于父亲所述脉象的相关记载。须臾,不疾不徐自药箱取了银针,不发一语端坐下来。只见她神情专注,指如削葱,轻轻捏着细长的银针,抬手便为祭司施起针来。

“药司,这......”百里南许是爱女心切,素闻药司医术高超,乃方圆百里的名医才特地请他前来诊治,而今他却让名不见经传的妙龄女子来施针,心里难免惴惴不安。

“百里宗主稍安勿躁,小女户绾jīng通医术,博识多通,其医术远凌驾于我之上。”药司对女儿这一番赞誉颇有些难为情,红着老脸腼腆道:“不妨直言,祭司此症奇特,老夫可谓心余力绌,权看小女的了。”

纵使心有疑虑,然而药司言已至此,百里南也不好再阻扰,跟着旁人屏息凝神观望起来。

不多时,chuáng榻上裹着白色亵衣的祭司俨然成了被诅咒的傀儡娃娃,各xué位施上了银针,乍一看冷光瑟瑟,看得旁人脊背发凉,暗自咂舌。户绾心无旁骛,葱白的指节娴熟屈张,进针、行针、留针,jīng准果断就似针下并非活物一般,从容自如。

“绾儿,可有大碍?”药司见女儿开始收针忙附上来问。

“毒症罢,稍许开几味药服用自当无碍。”户绾淡淡回道。

“毒症......户姑娘可知小女所中何毒?”百里南听到毒症不免紧张起来。

“祭司常去鲦山打猎吧?”户绾明知故问,见百里南点头才接着道:“晚辈常进鲦山采药,无意发现断崖上生长着一株修罗草。此草无毒,十年结一果,状如灯笼,艳红通透,很是诱人,果剧毒。依祭司症状来看多半是误食了修罗果,幸而未多耽误,否则回天乏术。”

“原来如此。”百里南颔首,闻言心有余悸的同时亦对户绾刮目相看,感激道:“户姑娘娴雅聪慧,今日多亏姑娘出手救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恩情无以为报,日后若有用得着老夫的地方,定......”

“祭司吉人天相,自有上天眷顾,百里宗主言重了。”药司一边铺开笔墨纸砚,一边打断百里南道:“且让小女开药方子要紧。”

自那之后,乌里族药司之女户绾一夜间名声鹊起,成为这片疆土为人津津乐道的传奇。

那年,户绾年方二八。

这些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乌里族早已土崩瓦解,尚存的族人亦东零西落,想来故土定然人迹罕至了。属于那里的奇闻逸事与人文历史更随着时间更迭而消匿无踪。思及此,户绾酝酿许久的朦胧睡意弥散开来,外头渐息的雨声又唱起凄楚的挽歌。

白沙镇虽地处边陲,然地势优越,道路通达,周边部落如众星捧月般围绕着白沙镇。它是各部落往来的必经之地,因而商贩多集中于此,造就了白沙镇繁荣的市集,却也龙蛇混杂。在这里,奇珍异宝玲琅满目,稀有名贵的药材亦不难求。

卫封乃孤儿,自小入昌池道人帐下,除了岐huáng之术,还习得一身拳脚功夫。这次逛市集随卫封一道,户绾没有乔装,怕是不知道自己姿容倾城易引起骚乱。直到一路都躲不开路人投来的灼灼目光,她才后知后觉戴上面纱,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盈盈杏眼。在旁人看来,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扭捏与娇羞,也真是把面纱的作用发挥到极致了。

巷口的回chūn堂便是卫封平日打jiāo道的药铺,略有jiāo情。户绾打远听见药铺里传来捣药臼的声音,夹杂在熙攘的人群中,一时仿若时光倒流。恍惚看见父亲在药堂里捣着药和病患闲聊,恍惚听见那人的马蹄声时远时近。

“老人家小心。”卫封眼疾手快扶住身前弱不禁风的老叟,回头端倪着户绾,眼带询问,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失了神,老叟差点撞上她了也不晓得避让。

户绾回过神,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叟衣衫褴褛颤颤巍巍立于身前。他手里攥着药方,脸色蜡huáng喉结嗫嚅,浑浊的眼里噙着泪,看着户绾和卫封,欲言又止。

户绾下意识瞟了眼药方,一下看了个大概,伸手借着扶老叟的动作将指尖搭在他手腕,不着痕迹号起脉来。她笑问道:“老人家可是来抓药?”

老叟点点头,回头看了眼药铺,将药方揣回袖口,一脸无奈。

“正值雨季,物什都涨价了,药材也不例外。我听闻镇郊北庄烟亭的昌池道人悲悯苍生,治病施药分文不取,老人家要不上那问药去?”户绾一脸真诚诓老叟,顺带把师父出卖了。

“姑娘此言当真?”老叟将信将疑。

“绝无半句虚言。”户绾眼角剜了眼卫封,示意道:“不信问问他。”

卫封心神领会,笃定点了点头。暗里却腹诽户绾卖完师父卖师兄,这就是师父的得意门生,诓起人来面不改色。

老叟见两人如是说道,不禁喜上眉梢,连声道谢。

“绾儿,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目送老叟走远,一头雾水的卫封连忙问道。

“老人家只是寻常风寒,三味药足可治愈,辅以两味药调理气血虚亏即可。我方才见他药方上林列十几味药材,尽是些锦上添花的滋补用药。”户绾道破缘由。循着药方抓药虽说益气养血百利无害,但如此一来,抓药支出高了一倍不止,平民百姓看得起病买不起药,苦不堪言。人心不古,世道艰难,想必有些大夫与药铺掌柜私下里不少利益往来,回chūn堂亦做起了如此寡廉鲜耻的买卖,令人寒心。

户绾祖上世代行医,医者仁心,最是见不得病患不得救治。雨季一来,收成不好,yīn湿的气候还容易使人生病,此刻望着药铺里头人满为患,户绾感慨万千。

曾经,她的族人在一方隅地耕织农桑安居乐业,她的父亲悬壶济世造福一方,当年的杀戮后,已是沧海桑田。然而体内流淌的血液是她与命运的羁绊,重生前隔世后,均与医药紧密相连,像是注定要她成为济世良医般冥冥中自有牵引。便是亡了家国仍心怀天下的大义,断非寻常人能及。

“掌柜的,抓药嘞。”俩人来到柜前,卫封把采购清单往柜面一拍,吆喝道。

“来了来了。”掌柜掀开帘子探出脑袋,见了来人忙走出来,热络道:“户姑娘别来无恙啊,你也是来得巧了,正好我前些日子收了棵千年灵芝,要不随我移步内堂掌掌眼?”

“当下病患众多,想来掌柜也分身乏术,我就不给你多添麻烦了。”一想到方才的老叟,户绾便提不起兴致与回chūn堂掌柜闲聊,把清单移至他面前,推,脱,道:“我与师兄过来采买几味药材,师父急用,不便耽搁,还望掌柜先行方便。”

“好说好说。”掌柜闻言亦不多寒暄,照单抓药去了。

趁着掌柜抓药的间隙,户绾粗略扫了眼回chūn堂内病患手中的药方,虽看不分明,然而满满当当的墨迹却显而易见,少不得十几味药材在上面。

“地龙又不是什么珍稀药材,需求不大还能紧缺?”卫封狐疑道。

“你常入鬼函谷采药,我们这长不长地龙你能不清楚?往年白沙镇的地龙均是由鲦山的药农那里收来的,它该不该紧缺你想不通透?”掌柜将分包好的药材推到卫封身前,讳莫如深道:“要不你进鲦山挖些来,我高于市价收你的如何?”

鲦山的药农多半是乌里族人,早些年大多命丧huáng泉了,幸存的怕一同户绾这般背井离乡避世隐居罢,自然不会再往白沙镇来。别地往鲦山采药的药农若知悉这桩惨绝人寰的屠戮,唯恐叨扰数百亡灵而避之不及,又怎敢进鲦山采地龙。

“没有便没有罢。”户绾神色黯然,敛眉幽幽道:“合乎一味寻常解毒药材,多的是相同功效的草药可替代。”

鲦山的确盛产地龙,往年户绾采药时,总会随手挖上几株。除了地龙,鲦山还遍布鸢尾花,花期一至,五颜六色争相开放,艳丽纷繁,把鲦山勾勒成一幅画。鸢尾亦可入药,花期一过也躲不去户绾的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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