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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郁宁是个傻子。

郁宁在逃亡半道上被丢下的时候还不知是被丢下了,他爹难得的有些慈祥,说他渴了,想吃野果子,让郁宁去山里给他摘几个来。

郁宁马上就答应了,他爹难得对他好脸色,郁宁开心得不行,想着一定要摘些又大又甜的野果儿给他爹吃。

他不知道回头,自然也就看不见他一走,郁家的马车就赶紧走了,没人想要停一下。

正值战乱年岁,战火四起,北境几个城池都失守了,百姓南下逃亡,郁家也在其列。郁家原来也是大族,如今举家南迁,路上事事不顺,还遭了匪徒洗劫,伤了人,也折了钱财。

郁宁虽是郁家的少爷,可他生来就是个双儿,小时候一场高烧还将脑子烧坏了,这么个孩子就成了爹不疼娘不爱的,谁见都能啐上一句傻子。

郁宁似懂非懂,混混沌沌地长到了如今。

现在他成了逃亡路上的累赘,郁老爷子迷信,本就不喜欢郁宁,日日见他在眼前晃,将满腔逃亡的不快都发Xie在了郁宁身上。

郁老爷子觉得不幸都是因为郁宁,这么个傻子,不祥又古怪的双儿。

所以他将郁宁丢下了,丢垃圾似的,头也不回。

郁宁嘴里念叨着野果子,野果子,在山里颠颠地走了许久,只见山林蓊郁,却不见花,也无果。若是寻常人,只会觉得古怪,说不定也就回去了。可郁宁是个傻子,一根筋,只记得他爹要吃野果子,他得找着带回去。

他爹难得对他笑一笑。

郁宁走得太久,又渴又累,脚也是酸的,天上乌云翻滚,渐渐的,像是要下雨的模样。

突然,郁宁看见河边斜斜长了一树野果子,透红照水,看着很是可口,郁宁眼睛一亮,直接就跑了过去。

他摘了满兜,都塞在衣襟里,鼓鼓囊囊的,正想走却听见一记懒洋洋的声音,说:“这果子吃不得。”

郁宁吓了一跳,抬起头,竟发现小河对面不知何时坐了个人。这人坐在石头上,挽着裤腿,露出两只赤L_uo的脚泡在水里,姿态散漫,分明头发乌黑,却穿着松松垮垮的陈旧僧袍。

郁宁抓着袖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望着他,结结巴巴地问,“为……为什么?”

那人笑了下,说:“有毒。”

“都是毒果子。”

他一笑,那张脸越发生动,像他手里艳艳的果,看得郁宁又愣了愣,抓着果子,丢也不是,拿也不是,傻傻地问:“真的吗?”

那人哼笑一声,便听郁宁问,“那怎么办?爹爹要吃果子。”

“傻子,你爹早走了,”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郁宁不信他,“骗人,爹爹还在山下等我,他说要吃果子,让我带回去给他。”

“骗你的。”

“你骗人!”郁宁气呼呼的,转头就走,“爹爹不会不等我。”

谢盏看着傻子的背影,啧了声,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腕暗色的佛珠,想,还真是个傻子。

2

郁宁下了山,回到路口,路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他愣愣地看着,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叫了几声爹,娘,又转头找了几圈,没人应他。夏末的当口,天气也热,郁宁竟觉得有些冷,过了许久才想起哭,眼眶慢慢地就红了。

那个人说的是真的,他爹娘真的不要他了。

郁宁抓着满手的红果,呆呆地站着,看着像被丢弃的小奶狗,爪子是嫩的,小小的

,走路都不知道怎么走的可怜模样。

谢盏看着,心里无波无澜的,没半点怜悯,反倒觉得这小傻子傻归傻,皮囊是真好,哭起来实在招人。

郁宁瘦,骨架又小,一张脸也是小的,眼睛黑白分明,委屈地泛着有眼泪,沁了一汪剔透的水,将掉不掉的。

他的眼睫毛颤了颤,肩膀一抖一抖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水珠子滑落脸颊,砸在地上干燥的黄土里。

糟蹋了,谢盏看着地上洇开的水渍,鬼使神差地伸手揩了郁宁脸颊的眼泪,尝了口,好整以暇地问:“小傻子,我骗你没有?”

郁宁没听见似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谢盏又啧了声,掐着他的下巴,说:“别哭了。”

郁宁这才抬起脸,望着谢盏,鼻尖是红的,嘴巴也是红的,眼睫毛湿哒哒的还挂着眼泪,他掰着谢盏的手腕,抽噎着说:“你走开!”

郁宁哪儿能掰得动谢盏,又去拽他手上的佛珠,一碰,就被灼疼了似的,烫得他收回手,又惊又懵懂地瞪着谢盏。

谢盏笑了起来,拇指磨了磨他的脸颊,说:“小傻子。”

郁宁说:“你才是傻子,你是坏人。”

谢盏心想,他也确实不是好人,也不是人,看着郁宁,道:“小傻子,你爹娘不要你了,没人要你了。”

郁宁瞪着他,负气地把手里的果子扔了过去,要砸他,谢盏拿手接住了,偏头躲了几个,气笑了,“小傻子还有脾气。”

郁宁说:“你是坏人。”

“你走开!”

谢盏说:“我不是坏人。”

郁宁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谢盏笑了下,一身僧袍破旧,长发乌黑披在肩上,看着慵懒又散漫,他说:“我是妖。”

郁宁愣愣的,谢盏问他,“知道什么是妖吗?”

郁宁似懂非懂,犹豫了一下,竟伸手戳了戳他的脸,“人。”

谢盏笑了出来,“妖。”

郁宁小时候没少被欺负,府上的人欺负他时就恐吓他,不听话,就让他去喂妖怪,说他是小怪物,就该去喂妖怪。那妖怪可吓人了,青面獠牙血盆大口,一口就能吃掉他。

郁宁望着谢盏的脸,这人太好看了,姿容姝丽,眉眼清俊,比郁宁见过的人都好看。

妖都生得这个样子?

谢盏见他傻愣愣的,不以为意。浓云不知何时将太阳藏了起来,刮起了风,猎猎的,大雨将来。

谢盏说:“小傻子,要下雨了。”

“……下,下雨?”郁宁抬起头,呆呆地看了看天,“那怎么办?”

谢盏说:“跟我走。”

郁宁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看着谢盏,说:“你说你是妖,你要吃我吗?”

谢盏吓唬他,“对,带回去,连皮带骨一口一口吃下去。”

郁宁睁大眼睛,瞪着谢盏半晌,说:“我不跟你走了!”

谢盏说:“你跑啊,等天黑了,这山里鬼啊妖怪的都出来找你玩。”

郁宁张了张嘴,半晌,小声地说:“不要你,我要我爹娘。”

“他们不要你了。”谢盏说得云淡风轻,却见郁宁眼圈一下子又红了,他嘴角浮现一抹哂笑,转身要走,袖口突然动了动,几根细瘦的手指攥着他的衣袖。

郁宁紧紧抓住了他的僧袍袖口。

3

夏天的雨来得很急,谢盏不急着回去,打着伞,慢

悠悠地和郁宁往回走。郁宁抓着他的僧袍,小心翼翼的,像是怕被丢下的模样,又有些好奇,一会儿看谢盏,一会儿看周遭掩映在山雨里的草木。

郁宁问他:“这山里真有别的妖怪啊?”

谢盏说:“有,你想见见么?”

谢盏没有骗他,这山千年前原也是个好地方,后来被人破了风水,掘了山中灵根,成了集煞聚Yin之地。这些年战火绵延,孤魂野鬼不知凡几,无处可去,许多便徘徊在这山中。

只不过,谢盏是个老妖怪,没什么东西敢在他面前放肆罢了。

郁宁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嘴巴闭着,一脚深一脚浅地紧紧跟在谢盏身边。挨得近了,他能闻到谢盏身上有股子若有若无的香,不浓不淡的,竟是香火味。

郁宁的母亲不喜欢他,生下来就扔给了奶娘,奶娘信佛,带着郁宁去过几回寺庙。

庙宇堂皇,佛祖宝相庄严,垂着眼俯视众生,郁宁总忍不住仰着头呆呆地看着佛相。

奶娘看见了,会拉拉他的手,哄他,少爷也来拜一拜,佛祖会保佑少爷平平安安的。郁宁就有样学样,合着手,小声地说,佛祖要保佑郁宁,保佑奶娘平平安安。

谢盏身上的味道很熟悉,让郁宁有些安心,尽管谢盏说他是妖。

古刹有些年头了,破旧荒凉,门口牌匾上的庙名已经斑驳,殿内的佛相都掉了金漆,只隐约可见当年的香火鼎盛。

他们踏进庙内的时候,雨势已经很大,风声疾,雷雨大做,整座山都笼罩了一层蒙蒙的雾气,暗沉而Yin森。

二人身上都被雨水淋湿了,一迈过门槛,郁宁抬起头,就看见了丈高的佛相高坐莲台,殿内罗汉万象。

郁宁松开了手,走上去跪在蒲团上,要拜一拜,谢盏笑了声,说:“小傻子还知道拜佛?起来吧,没什么可拜的。”

郁宁瞪他一眼,一根手指头竖在嘴边,“不能,不能——”他皱着眉毛想了想,指责他,“不能妄言,佛祖会不高兴的。”

谢盏浑不在意地扫了眼,抓着他的后领将人提起来,“他高兴了又能怎样?”

郁宁说:“佛祖会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谢盏又笑,“那你现在看他高不高兴?”

郁宁一时愣住,不知如何回答,谢盏说:“他保佑你了么?”

“小傻子,你要求平安不如拜我,”他掐着郁宁的脸颊,看他那双黑溜溜的眼睛望着自己,心里舒坦。

郁宁挣扎了一下,挣不开,气鼓鼓的扭过脸,“不要,你要吃我!”

谢盏乐此不彼地欺负他,又将那张脸掰过来,随口说:“你求求我,我就晚一天吃你。”

郁宁脸颊嫩,皮肤白,谢盏不过用了几分力就留下鲜红的手印子,啧了声,指头磨了磨,“嗯?好不好?”

郁宁闭紧嘴唇,不吭声,眼睫毛却在抖,像仓皇的蝴蝶扇着翅膀。二人身上都湿哒哒的,外头一记紫电劈了下来,轰隆隆的雷声紧随其后,吓得郁宁一哆嗦。

谢盏松了手,掐住他的后颈揉了揉,“吓成这样——小傻子,衣服都湿了,走,带你去洗个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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