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邺外城以北,白沙洲白水巷一处杜姓人家的五进宅院,遭羽林军封锁已有两日。
晨曦初露,然而深冬夜长,四下里仍是一片漆黑,唯有那宅邸中灯火通明,赤幘玄衣的羽林卫守在宅邸前后门口,个个神色肃杀,令得晨起挑水砍柴的居民、走街串巷的小贩们纷纷退避三舍,远远避了开去。
巷口有个卖汤面的小贩,平日里卯正便摆开桌椅,和面生火,忙忙碌碌做起了生意。眼下那小贩却嗅着半里外仍旧未散的血腥味道,望着毫无人迹的街道,不觉叹口气,却又不甘心就此收了摊子空手而归。只得笼着袖子坐在墙角,心中企求待羽林卫们差事一了,早早撤离了白水巷,他便还能做上几笔买卖。
那小贩正愁眉苦脸,为生计发愁,忽然听得一人道:“这位老丈,劳烦上碗热汤面。”竟是位羽林卫立在他的面摊跟前。
适逢旭日东升,yin沉冬日里难得有个晴天,阳光明媚和暖,金灿灿落在绣着虎豹流云纹的玄金两色袴褶上,更衬得这年纪轻轻的羽林郎眉鬓如刀,丰神俊朗,小贩只觉眼神恍惚,一时间竟分不清那金光是霞光映照还是那少年郎本身耀眼所致。
羽林卫自前汉创立以来,历朝历代专司天子禁卫、京师治保之职责,无愧于其“为国羽翼,如林之盛”的美誉。如今时局虽乱,但自大名鼎鼎的卫苏将军担任羽林左监以来,治下甚严,羽林卫在百姓当中更是风评日上。这羽林郎又笑容可掬,分毫不摆架子,反倒是如同邻家子一般和蔼,叫人如沐春风,平白便生出几分好感。
故而这小贩堆起满面笑容,忙起身应道:“这便来!军爷请坐,我家的豚骨浓汤可是城中一绝,保管让军爷不虚此行!”
一个露天小面摊能有多少斤两可称一绝,顾客不过是图个便宜饱腹罢了。然而这羽林郎却笑得愈发愉快,只道“那我可等着了。”一面施施然坐在方桌一侧。
那小贩十分利索,不过片刻便上了碗热腾腾的汤面,汤汁酽白香浓,韭菜叶粗细的面片色泽油亮可口,几片翠绿的菜叶上撒着葱花,淋着金澄澄的蒜油与香油,再浇一勺熬得焦香可口的肉酱,端得是色香味俱全,引人食指大动。
那年轻的羽林郎本就忙碌半宿,饿得饥肠辘辘,此时下著极快,吃得如风卷残云,豪迈利落,连豚骨浓汤也喝得干干净净,直达碗底,扬眉笑道:“好汤,好面,再来一碗。”那小贩见他吃得欢喜,自然也喜笑颜开,颇有点意气风发的模样,急忙应了诺,又煮一碗面送上来。
他见那羽林卫年纪轻轻,又和蔼可亲,终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大着胆子问道:“军爷,容老汉斗胆说一句,那杜府上……”
那羽林卫仍是笑道:“我姓陆,是清明署中一名功曹,老丈唤我陆功曹便是。”
那小贩五十出头,只因生活困苦,满面沧桑,望着倒似年过花甲,他连道不敢,又迟疑道:“陆功曹,老汉不敢胡言乱语,只是,那家杜氏府上,只怕又是菩萨显灵了……”
陆功曹姓陆名升,才及弱冠便已任了功曹,乃
是个从六品的武官。他虽是寒族出身,然则自幼文从水月先生,武从卫苏将军,非但身手了得,眼界见识,也同样不输高门士族的子弟。
如今天下动荡,战乱频起,百姓便愈发爱言怪力乱神,他心中不以为然,面上却仍是亲和笑道:“老丈何出此言?杜家惨遭灭门,一家五口全部殒命,如今传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若说是妖魔作祟倒也罢了,绝人门户,这却是哪路神佛的手段?”
那小贩满面慎重之色,才道:“陆功曹有所不知……”
他才要同陆升分说清楚,另一张方桌旁又坐下一位客人,摘了帷帽,同背上斜背的一个深青色长条包裹一道,小心地横在桌上,露出一颗光秃秃的脑袋来,竟是个僧人。
那僧人侧对陆升坐下,样貌极是年轻,一身青色的厚棉布僧袍洗得发白,穿在他身上却格外整洁飘逸。他眉目俊朗,五官尤为深邃,眼眸颜色浅淡,此皆蛮夷血统的特征。
然而僧人神色祥和,唇角含笑,令人如见佛陀拈花,竟有几分宝相庄严、慈航普度的高洁清净。
小贩不禁连嗓音也愈发恭敬起来,上前躬身道:“敢问这位……大师,有何指教?”
那年轻僧人伸出修长莹白的手指,在桌上徐徐布下五枚铜钱,方才道:“不敢当大师之称,请店家上一碗素面。”
因他相貌并非中原人,又是僧侣装扮,那小贩原本有几分担心是来化缘的,此时见了铜钱也就打消疑虑,立时抬手往桌面一抹,收下铜钱,为那僧人煮了碗素面。
佛门清净,忌食荤腥,除了酒肉,是连着气味浓郁的调料也一道戒了的,谓之忌五辛,香葱蒜蓉断不可用,那小贩只得往面碗中多加几片新鲜青菜,淋上芝麻香油,撒一点盐,淋一些醋,盛在清汤里送上了桌。
那僧人道声谢,取了竹筷吃面,一只手优美皙长,举止从容,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吃面竟也吃出参禅礼佛的意境来。
陆升也不避嫌,盯着那僧人举止瞧得仔细,若有所思。直到那小贩折回来时才收回目光,那小贩一面拿抹布擦桌,一面低声同陆升说起近日的坊间传言来。
建邺城西外的十里坡上有座破旧小庙,供的是药王菩萨。因战火纷乱,僧人逃离,到如今已废弃了数十年,只余下半个殿堂,断壁乱瓦,佛像残缺。但附近村民偶尔会往庙中上香,求个心安。
四个月前,城西乌浜村中一家富户失窃,丢了祖传的金香炉。失主一口咬定是同村的赵老汉潜入家中偷了香炉,为的是换些银钱为家中老妻治病。赵老汉是个老实人,虽然穷困却一身清白,如何肯认?却不料那富户买通了村正,将赵老汉关在祠堂里用了私刑,赵老汉却因年老体衰,禁不住用刑,被活活打死。
赵老太本就病入膏肓,得知赵老汉死讯后急怒攻心,也跟着撒手人寰。
可怜那赵老汉一家便只剩个十四岁的孤女,如今乍失怙恃,正惶恐不安之际,却仍被富户一家追咬,要她父债女偿,赔偿金香炉,若是赔不出来,就以身抵债,做那富户家儿子的小妾。
那孤女申冤无门,连夜逃出了乌浜村,在那药王菩萨跟前上了香烛供品,哭诉冤情后,自觉无能为父母报仇,索xi_ng一低头,打算撞死在香案跟前,不料一阵香风拂过,她便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待那孤女再醒转时,却见自己躺在庙门外,天色大亮,奉上的香烛早已燃尽,当做供品的米饼也不知所踪。
而乌浜村中那富户一家三口同村正,一共四人皆被斩首,尸身横七竖八堆在村外晒谷场上,满地鲜血,血腥味经过三日方才消散。
消息传开之后,众人皆道是药王菩萨显灵,惩治了恶人,一时间香客蜂拥而至,很是热闹了几日。然而从此后却再无动静,破庙便恢复了冷清。
陆升听闻到此处,不觉沉吟,乌浜村那命案他也有所耳闻,新任村正上报乃是流匪所为。
杜氏一家五口同样惨遭斩首,满地的头颅与血水,惨不忍睹。伤口切面平整光滑,可见下手之人腕力极强、手法精妙,乃是个中高手。眼下看来,乌浜村、白沙洲两起命案,只怕是同一人、或同几人所为。
那小贩见他沉吟,又道:“若单是这一起案子便也罢了,半月前,桐花坊有位柳姓书生状告坊中恶霸欺凌邻里、霸占他人私产,反被那恶霸打成重伤,抬回去不过两日便一命呜呼。那柳书生的遗孀一纸诉状上告京兆尹,要为相公伸冤。”
陆升道:“萧大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自然能为这书生伸冤。”
那小贩叹息道:“萧大人自然公正,怎奈人力有穷时,那恶霸手段高明,同无赖们沆瀣一气,打死书生时并无外人瞧见。既无人证、又无物证,萧大人秉公断案,只得将那恶霸无罪释放。柳家寡妇不甘心,便效法赵家孤女,带了供品香烛上药王庙,陈诉冤情,而后撞死在香案下。三日后,那恶霸同手下两个帮凶便横死在桐花坊一处后巷中,人人身首异处。”
陆升终于动容,将竹筷放下,凝神听那小贩讲得绘声绘色。
那小贩神色愈发恭敬,肃容道:“菩萨显灵,哪里是这等容易?必是有天大的冤屈、必死的决心。”
陆升道:“若这两者缺一不可,杜氏灭门的根由,必然也有个苦主才是。”
那小贩叹息一声,续道:“自然是有的。”
杜氏以经营食肆为生,在这白水巷中算一户殷实人家,家中老娘过世后,便只余下杜大、杜二兄弟两家人。
杜大善钻营,将食肆经营得有声有色,杜二一家却俱是老实人。自父母过世,杜大当家,大房便日益生了独吞食肆的野心,对二房百般苛待,终将杜二夫妇磋磨至死,只留下一个孤儿名唤杜高,苦苦度日。众街坊虽有诸多不满,却只是有心无力,哪怕徒劳劝we_i几句,也被杜大娘子尖牙利齿反驳回去,只落得满腹埋怨而已。
约莫两日前,杜高便失去了行踪,众人原本猜测,也不知是那小子是丢了xi_ng命,亦或被杜大一家发卖到了外乡,如今看来,只怕是杜高去了药王庙,以xi_ng命献祭,为父母报仇。
不过两日,药王菩萨果然再度显灵,杜大夫妇与其膝下两子一女,尽遭处罚,丢了xi_ng命。
那小贩讲完,又是一声喟然长叹,语调中竟有了几分欣we_i之意,“总算菩萨有灵,不叫恶人逍遥法外。”
陆升却只是屈指轻敲桌面,一双剑眉渐渐愈皱愈深,他终是忍耐不住,笑道:“我观兴善寺的僧人常将渡化世人、劝导向善挂在嘴边,想来佛门慈悲,不会轻易夺人xi_ng命才是。老丈,这等杀人恶行,非神佛所为,亦非善行,莫要被其蒙蔽。”
那小贩闻言脸色巨变,朝着头顶双手合十,连道罪过,“陆功曹、陆功曹,千万、千万慎言!举头三尺有神明啊……”
陆升知他纯然一片好心,待要出言安抚,不料一声琴声寂然响起,如风过林梢,雨打芭蕉,便打消念头,同那小贩一道往琴音起处望去。
第2
章 佛杀生(二)
琴音琮琮,如泣如诉,继而渐轻渐疾,如乱玉击碎冰,长枪挑箭林,叫人于清净宁和之中,不免生出些许胆战心惊来。
桌旁那僧人解开了狭长包裹,露出一把漆黑的桐木琴,此时正将琴横在膝上,腕悬空,指如钩,在琴弦上轻轻拨出清越声韵。
来往行人也不禁驻足倾听,更有一辆挂着羊角琉璃灯的马车停在不远处的柳树下,青色细竹帘将车内人遮挡得严严实实,车夫着褚石色衫,侍从着靛青袴褶,佩鱼皮腰刀,站如松木挺拔,显然世家出身。故而行人皆远远避了开去。
一曲奏毕,那僧人方才抬头,见陆升看得目不转睛,便露出个清静如莲的笑容,道:“曲名安魂,小僧既然听闻惨案,只得以一点微末小技告we_i亡魂。”
陆升便离了座,对那僧人一施礼,笑道:“你这和尚倒也有趣,不为死者诵《往生咒》,却以抚琴安魂,倒叫陆某一饱耳福。在下陆升,敢问大师名讳?”
那僧人合十回礼,答道:“小僧法号耀叶,徐州竹林寺云游僧,资质驽钝,尚未学会往生咒,非但有愧佛祖,也叫功曹大人见笑了。”
耀叶嗓音轻柔和煦,语调不疾不徐,令人肃然起敬,他却不愿同旁人多加言辞,将桐木琴收回囊中,又戴上帷帽,便同陆升与小贩告辞。
陆升目送他身影转入前头街道转角后方才收回眼神,对那小贩拱手道:“老丈,敢问那药王菩萨庙在何处?”
小贩忙回了一礼,同他分说清楚那破庙地址。陆升又道声谢,方才转身,却见先前停在不远处柳树下的侍卫匆匆赶来,同他一拱手道:“功曹大人请留步,我家主人请大人移步一叙。”
他见陆升沉吟,又补充道:“我家主人姓谢。”
王谢庾桓,皆是大姓,那贵人要同陆升见面,却连名字身份也不肯透露,傲慢如斯,令人厌烦。陆升身为庶族,却不能轻易开罪,只得随那侍卫往马车行去。
侍卫通报一声,马车垂下的青竹帘缝中伸出两只白皙的女子手掌,将竹帘挑高挂上,露出一个穿着杏黄绸衫的侍女来。那侍女年纪不过十二三岁,面容秀美,跪在车厢中,身后却又挂了一道绣着梅兰竹菊的鸭蛋青细葛布帷幕,只隐隐约约露出后头两道人影来。
杏黄衫侍女同陆升福了一礼,柔声道:“婢女若蝶,见过陆功曹,我家主人只因有事请教,冒昧打扰,望功曹大人海涵。”
那名唤若蝶的侍女笑容明朗,嗓音如黄鹂婉转动人,帷幕后头的身影虽然影影绰绰,却别有一番风华,隐隐有清冽熏香味传来,想来这贵人只怕是位千金小姐,自然不便与他通报闺名,亦不便露面,却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拦他一个陌生男子,也算是胆大妄为。
陆升忙拱手道:“不敢当,不知贵人有何事相询?”
帘后人影微动,少顷便有个温婉女声在帘后响起:“我家主人请教大人,那僧人所持的琴长几何?”
陆升眉头微蹙,初时只腹诽这千金委实闲极无聊,随即却突然心中一动,凝神回忆起来。
他既然在水月先生门下求学,君子六艺均有涉猎,时人制琴,皆有定式,通常琴长三尺六寸五分,以合周天之数。耀叶身姿颀长,远胜中原百姓,对比之下,倒令人忽略了那桐木琴不合理之处。
陆升沉吟道:“那桐木琴……长四尺有余。”
若蝶闻言,讶然瞪圆双眼,却不言语,只转头看向幕后,幕后布料窸窣晃动,温婉女声又响起,问道:“敢问功曹大人,那琴形制如何?可有断纹?可曾安焦尾?可曾见到琴底纹样?”
陆升忆起那僧人执箸的手稳如泰山,能将四尺长琴置于膝上,于陋鄙之地酣然成曲,心xi_ng澄澈、指法精熟,绝非常人可比。
他便随口答道:“夫子制式,并无协腰,有岳无焦尾,肩垂而阔……并无断纹。至于其余,恕陆某眼拙,难以分辨。”
那温婉女声过了片刻,方才为主人传音道:“功曹大人目光如炬,婢女代主人谢过。我家主人有一言相赠,那僧人琴中藏有煞气,并非良善之辈,大人要当心此人。”
又是怪力乱神之说,陆升俱一笑置之,仍是同对待那小贩一般,拱手道谢。
若蝶笑容可掬,又朝陆升福了一福,脆生生道:“功曹大人,后会有期。”便垂下了青竹布帘。车夫同侍卫亦是端庄行礼,驱车告辞。
陆升耽搁了这些时候,才往白水巷行去,当是时,巷中匆匆跑来两名年青的羽林卫士,皆身着玄色袴褶,一人高壮黝黑,一人中等身材,白净清秀,同朝陆升抱拳道:“陆功曹。”
陆升手握鱼皮镶嵌的玄色剑柄,沉声道:“来得好,姬冲,你速回北营寻刘师爷,请他查一查两桩旧案。其一是四月前,乌浜村断头案,其二是半月前,桐花坊断头案。”
“遵命。”那白净军士眉头一挑,突然满脸神秘之色,凑向前低声道:“陆大哥,桐花坊断头案我也有所闻,那恶霸横死后巷,众邻里奔走相告,只差放鞭炮烧高香庆贺……”
陆升柔和笑道:“季守,快去。”
姬冲不过十七岁年纪,生xi_ng活泼,一时忘形,被陆升唤了表字,方觉失态,不免面色微赧,抱拳道:“属下、属下领命。”
见他灵活身影匆匆穿过白水巷,上马去了,陆升方才颔首,转而同那黝黑高大的军士笑道:“百里霄,你同我一道去拜药王菩萨。”
那军士名唤百里霄,生得魁梧如铁塔,实则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沉默寡言,故而显得比实际年龄更为稳重,此时亦是抱拳,简单应道:“属下领命。”
二人便往城西十里坡去了。
因往寺庙去,百里霄便委婉劝告,只道“便是寻常做客,空手亦不妥”,陆升失笑,便顺路在香烛店里买了些香烛,一路马蹄得得,出城到了十里坡。
深冬时节,江南天色yin霾,不过日上三竿,昏暗得犹若暮色初起,待二人抵达山脚时,已经下起绵绵yin雨来。
上山的小道渐渐泥泞,二人便下了马,牵马而行。不过里许,便见道旁一片草地上停着辆悬挂羊角琉璃灯的青帷布马车,草地一片枯黄。陆升正觉眼熟,便见马夫同旁边的一名侍卫默不作声朝他拱手行礼。
青色竹布帘一挑,又露出侍女若蝶那宜喜宜嗔的面容来,娇俏笑道:“功曹大人,当真巧遇,大人莫非也是去拜显灵菩萨的?”
这侍女年幼,嗓音婉转,笑吟吟望着陆升,眼神清澈无瑕,一派天真烂漫,陆升对她多有好感,便抱拳道:“陆某正是要上山,不想又遇到贵人。”
若蝶忙回礼,“不敢当,我家主人上山了,不如……”她眼珠一转,见陆升二人牵着马匹,颇为不便,又道:“山道崎岖,大人若不嫌弃,将马匹寄存此处,免得多添累赘。我家主人姓谢,就住在城北竹节巷,落马桥附近便是。”
竹节巷寸土寸金,所住皆是显贵,想来这谢氏虽是分支,却也有些分量,难怪连个深闺千金行事也如此张狂。
陆升本不愿同士族之人多加往来,然而更不愿在这点小事上计较,便颔首应下,命百里霄将两匹马牵至马夫手中,才道:“如此,便叨扰贵人。”
二人步行上山,好在他选了百里霄同行,若是换成姬冲,只怕早已聒噪起来。
百里霄却终究也不过十八,见陆升气定神闲往山上去,仍是小声问道:“陆大哥,有贵人也去庙里,若是冲撞到了……”
历朝以来,门阀森严,士族矜贵,显贵者几同宗室比肩。先帝与今上开明,力排众议启用寒门子弟入仕,然而,士族同寒门行不同路、坐不同席的风气终究是积习难改。
陆升却悠然道:“有贵人上山?我不曾听闻。那马车不过郊游避雨,偶然同我们碰上罢了。”
百里霄一愣,竟不知如何应对。
陆升脚步稳健,笑容如春阳一般和煦,语重心长道:“我们在查案,不必陪同甚么深闺千金胡闹,若是遇上了,只做不知。”
百里霄愈发怔然,喃喃道:“竟、竟是位小姐?”
陆升却突然停步,面色亦是骤然一沉,百里霄跟在身后才要发问,却嗅到yin冷风中传来一点血腥气。
二人不再言语,只各自握住腰间兵器,骤然加快步伐朝山顶冲去。蒙蒙如雾的细雨当中,两道身影仿佛惊鸿掠地,直溅起一片泥泞声响。
数十息功夫,便见一间破庙出现在眼前,屋顶塌了半边,庙门亦是不知所踪,宛若一头奄奄一息的老兽,张着黑洞洞的无牙秃口,正y_u择人而噬。
血腥气愈发浓了,大敞门户的破庙中,隐隐约约似有人影晃动。
二人如电光般冲入庙中,陆升大喝道:“羽林卫查案,任何人不得妄动!”
铛铛两声震响,金铁交鸣,却是刹那间自墙后窜出个侍卫装扮的男子,横枪挑开了二人的兵器。
陆升用剑,百里使刀,一先一后,气势做得十足,却只为震慑,并非有心伤人,故而只用了三分力道。饶是如此,陆升却仍被那一枪震得兵器险些脱手,虎口手臂阵阵发麻,他立时心生警惕,收剑做起手式,同百里霄彼此掩护,踩着满地杂草泥块再朝那人当x_io_ng刺去。
剑光森寒闪过,犹如yin雨天里割开乌云层的万钧雷光,那侍卫却一味横枪守卫,扬声道:“功曹大人!切莫动手,这是误会!”
陆升一愣,方才认出这侍卫衣着长相,却是先前在白水巷前见过的,陆升暗道一声糟糕,同百里霄使个眼色,收了长剑入鞘,方才问道:“出了何事?”
那侍卫相貌堂堂,约莫二十出头模样,穿一身靛青袴褶,腰间垂着黑漆腰牌,神色镇定地同陆升行礼道:“在下严修,我家主人就在后头……有两具尸首。”
陆升闻言就是脸色一沉,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便朝破庙深处走去。那破庙前头塌了,满地瓦砾,连泥塑的佛像经历风吹日晒,漆色剥落,连头、手同座下莲台也不见了大半,只隐约看得出个趺坐的形状来。yin雨一淋,浅棕泥色便渐渐化作深
褐,几如有yin影缓慢笼罩在佛像上一般。
百里霄记挂着佛像后头有女子,拦也不是,跟也不妥,只在原地手足无措,又好奇那侍卫为何半句话不曾阻挡,又记挂半路扔掉了香烛,索xi_ng两手合什,向菩萨告个罪,旋即细细查探起庙中各处的线索来。
那破庙十分逼仄,佛像后头不过寻常人家半间房大小,铺地的灰石板高低不平,裂开许多缝隙,长满杂草。地上纵横躺着两具尸首,一男一女,皆尚未成年,穿着粗布衣,是寻常农家装扮。
这对少年男女头颅歪斜,各自露出深及半个颈项的恐怖伤口,鲜血淋漓染满衣衫,地面、香案溅满鲜血。
陆升不及细看,便见视野余光中,一尾玄黑绣银的衣角自庙后头半扇破旧门边稍纵即逝,他立时喝道:“什么人!”拔出长剑,冲出门外。
那破庙位于十里坡山腰一片平地处,庙后门外便是齐腰的杂草,其间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蜿蜒通向茂密的槐树林,那人影行动迅疾如电光,已没入林中。叫陆升大吃一惊,这等轻身的功夫,便是在羽林卫中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他不敢托大,高声唤了百里霄,脚下却不停步,朝那身影穷追不舍,冲入槐树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