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逾轮等四人暗中掩护之下,一路平安无事,第四天傍晚顺利赶上渡江的船。
如今天下一统,楚江便再也不是界线,仅仅变成众多江河中的一条,可踏上船的那一刻子逸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家没了,从此再也没了。自己踏出曾经的南吴疆土,不会有回头的路,从今往后没了故乡。
一路上子逸听了不少关于此番天下的消息,自出逃之后半年与世隔绝,关于之后的任何事情他都没听到过,司程虽然通过四个亲信会知道一些,却也不跟子逸说。
南吴灭亡之后,北雍皇帝昭告天下,改年号为天统,而这一年便为天统元年。税制、兵制及官制统一按照北雍的行使。
诏书颁布之初,原南吴疆域内不满迭起,有些地方出现暴乱,以示不妥协。原南吴都城现在仅是一方小城,其间百姓更是骚动不止,派去的地方官员几乎没有能安全上任的,连全身而退的都没有。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圣上大怒,却选择了最失人心的暴力镇压,南吴都城再次经历一场浩劫,如屠城般,鲜血淋漓。
这次镇压效果的确明显,很多地方都消停了,只有很少一些人仍在不懈坚持着抗争,仍是不满这天下给了北雍,于是逐渐形成了反雍的势力,在原南吴地区不断地生事,有些势力甚至已经度了楚江蔓延到江北。
司程听了只有无奈和悲悯,这等事除了在这广阔的江山大地洒血,便再无其他,无非是为这山河增添几分悲壮。
还听说那日之后南吴很多官员都降了北雍,唯有几个宁死不降的老臣自杀了,他们宁可将鲜血洒在灭亡的故国,也不愿向仇人低头。
司程只有在听及此事的时候神色稍变,子逸便想到司宏老将军就是他们其中之一,宁死不屈,只是以他现在的能力,恐怕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默默地哀痛。司大将军以前是很喜欢子逸的,每次打仗回来,总给他带着边城的新鲜玩意儿。
想到司大将军便想到自己的父皇,子逸甚至连与他最后一次谈话都是不欢而散,谁想到这一散竟是天人永隔,再没有道歉的机会。他为了启连,与父皇大吵一架之后便冷战许久,有些时候甚至连请安都不去,现在想来真是造孽,他绝对是疯了才会为了一个男人伤透了父皇的心。那真的是一段很长时间的冷战,父皇为了让他断绝与启连的关系,竟应许了北雍和亲的条件,让北雍公主启华嫁了过来,只可惜子逸,当时的若君,根本就没正眼看过她。
这样想来或许那北雍公主根本不在乎若君是否正眼看她,打一开始,这便是一场天衣无缝的Yin谋,北雍的兄弟姐妹们,精心密制了一场灭吴上策,让所有人措手不及。那个时候启连并没有告诉子逸他的姓氏,只道他
叫连,没有姓氏,仿佛真的是一个落魄的琴师。直到那日,子逸才明白,原来他叫启连,北雍二皇子。
启连。
再次念及这个名字,心里只有恨。
司程带着子逸窝在船舱,出发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他以为子逸会睡,摆正了姿势让子逸靠过来。但子逸没有睡意。
此去经年,再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子逸复仇的脚步。他不为复国,只为痛失亲人的恨还有那刻骨铭心的背叛。他恨启连,也恨着自己,他要用这深深地恨维持往后所有的生存,他要让这条路没有归程,从此一去不返,没有退路。
“子逸,”司程忽然唤道,“为何要叫子逸?”问着多日以来心中的疑问。
子逸露出一抹浅浅地笑,道:“很早以前给自己的起得,谁也没说过,只因喜欢逸这个字。”随后扯出一道苦笑,“当初名逸,取超逸和安逸之意,如今想来却是逃逸,怎么都是我……”
司程没有接话,而是转了另一个话题。他道:“子逸,带你改变容貌之后,我就要去为你铺路了。”
听得此话,子逸身躯一震惊道:“你要干嘛?”仿佛预感到所有不好的事情,一瞬间子逸竟失了心。
司程柔声道:“别担心,我只是去降了北雍。”
子逸不知怎的,有些怒气:“这就是你的计划吗?”他本来想愤怒,想指责司程所想的计划多么不忠多么不孝,却被他一句:你相信我吗?给压了下去,生生地压了下去。
相信,又怎能不相信。这么久以来无论主动的被动的都一一离开子逸了,只有这个人,不管从前有多伤,不管自己有多痛,也依旧为了他做尽了一切。子逸知道,司程所经历的痛不比他轻多少,没了亲人没了国家,作为护国将军的后代却没能护了南吴,从忠于家训的角度而言,他忍了多少苦。
最后一刻该与家人同生共死,司程却为了救他,连自己父亲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甚至都不能回去为他下葬。若子逸是为了仇恨舍弃一切,那司程便是为了子逸舍了一切,舍了那无谓的家训世道,哪怕被无数人诟骂也要守在他身边,现在又要为了他投降北雍,去为那仇敌发誓效忠。
“司程,我……”
子逸话尚未说出,便听舱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好像有很多人上了这艘船。
司程立刻警惕起来将子逸护在身后,抬眼看见船家匆匆跑进来舱内神色惊慌道:“上来很多官爷,说是咱这船窝藏反雍乱党!”众人都面面相觑,司程更是捏汗。按理说不应该,南吴皇室的死讯是告知天下的,启连既然确认了姚若君已死便不会知道他在此,当初将子逸救出时他并没露脸,所以北雍人更不可能知道他们在此,那又是怎么回事?
逾轮他们也没有通风报信,想必出现这种情况也是意料之外,但已经发生,他们也不好出面。如今形势只能靠自己了,司程按住后腰的匕首。
这时躲在身后的子逸扯了扯司程衣襟,悄声道:“别紧张,他们不是冲咱们来的。”
这回轮到司程惊讶,却不露声色道:“何出此言?”
子逸淡然道:“你右前方有一个人,他身后腰带上有一枚环扣看到没?那是湘南府的徽印。”湘南王,南吴皇帝的哥哥,虽然他早已远离尘世十几年,但北雍也是不会放过任何一
个皇室血脉的,子逸跟这个舅舅虽然没什么感情,府徽还是认得的。想必是湘南府的死士们不满自己的主子为何远离尘世还会被杀的结局,要去北雍为主子报仇。
这种东西司程不会知道,长这么大也没听人提过几次湘南王,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在想,子逸到如今,凌厉了很多。
只是还不够。
混乱只在一刹那爆发,那人终究是没能耐住自己心里的紧张,在北雍兵冲进来的那一刻他上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司程才发现这船舱里三分之一的船员都是伪装的。第一个人成功的为遮掩北雍人的视线做了牺牲,而后那些人便都抽出刀,一场血战。
北雍兵开始分不清到底谁是无辜谁是叛逆,到最后只得见一个杀一个,连同无辜的船员一起没能幸免。
司程早知会变成此番模样,在下一个北雍兵向他挥剑时刻抽出腰后的匕首,直戳对方喉咙,一下毙命。随后司程迅速捡起那人的剑,将染血的匕首塞进子逸手里,提剑拉着子逸往外面跑去。
一路冲到甲板上,司程几乎是血洗出来的。出了甲板北雍兵只多不少,司程余光扫了船尾有可趁之机,毫不犹豫地将子逸推了一下示意他去船尾。
如果司程能预见下一刻,他绝不会做出上一刻将子逸推出去的选择。北雍兵突然从舱后出现,剑锋寒光一闪,司程来不及过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剑刺穿子逸。可司程知道自己错了,错不在将他推出去,而是错在自己仍以为子逸是护在皇家光环笼罩下长大的皇子。
几乎是本能预示到身后的危险,子逸猛地一个弯身,对方剑光扫空愣神之余,一把精致的匕首狠准的插在了那人X_io_ng口。
来不及反应,司程拽着子逸奔到船尾,跳下水之前吹了一声响哨,便隐匿在夜幕楚江里。
司程和子逸一路顺水游到距离那艘船很远的地方,才敢再朝岸边游去。夜里的水是冰冷的,加之岁暮秋寒,这样的水温根本不能容忍在底下很久。司程担心子逸撑不了多久,加快了速度。
将近岸边,他俩才被人拽起。逾轮等四人听到哨音便顺着司程游水的方向寻着,及时赶到岸边,将人救上来。
子逸上岸咳嗽了几声,心里想着当初司程将自己突然扔进水里的训练方式真是管用,如今用上了才觉得当初的选择是对的。正要张口跟司程说话,身子一沉,猛地落入一个结实却湿漉的X_io_ng膛。
那人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紧紧地将子逸拥在怀里,力度之大仿佛要将他揉烂,憋得子逸有些喘不上气却不敢推开。子逸能感到从头上传来的气息,紧贴着的X_io_ng膛内快速而令人安心的律动声,他知道他在紧张,他在害怕。拥着他的人从来没意识到子逸已经可以学会杀人,在这乱世之中,已经学会冰冷的决绝,不着一丝痕迹。
但其实杀人之后的双手抖得很厉害,只是子逸极力压制着不让司程察觉,他不想让这人为他担心,他心里知道,就算司程教尽他世间险恶,教会他杀人,也是不希望自己真的去做那些事情。血腥味儿染就一次,便很快就会习惯。
司程眉头紧锁始终不肯放开子逸,湿润的面颊贴着子逸的黑发,分不出到底是水还是他落泪了。
这天地间什么都不怕,只怕失去你。
再不能睁着眼睛看着你离去,用尽一生的所有也要保住这世间唯一的你,哪怕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换。
那人将头埋在子逸颈项,如蚊声般细弱的嗫嚅,却被子逸听得一清二楚。
他说,你别吓我。
他说,对不起——
天地肃杀,血染江山红尘路,怎敌得过怀中人的一举一动,血红之气染出来的罗刹也好,只求这一生你平平安安的。路,无论怎么艰辛,都有我陪在你身边,只有我不会放弃你,不会让你一个人行走在这悲凉的尘世。
红尘万丈,为你而来,永不言悔。
即便早就知道要舍弃自己的
容貌,子逸还是对着铜盆中的水面凝视了很久,说有几分不舍是肯定的,也掺杂着几分难以接受。要接受另一张容貌,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毕竟从有记忆有意识开始,这,就是自己。
老医者算是半个修道之人,早年学了一些医术中的偏门——易容,所以叫他医者也不甚恰当,毕竟除了这门技艺医人还是不行的。
司程只道父亲与他是忘年之交,具体他二人如何相识却也不了解。这类人只要自己活得自在,便不会多问不求甚解,所以司程也不担心他会将子逸的真相戳穿,更何况他也没跟老医者解释。不过修道之人总是神神叨叨的,猜到几分也是难免的。
子逸再次踏进内室,是已经下了决心,只是面上看不出什么。待坐在老医者面前时,他忽道:“老先生,能否将我的容颜改变之后,还能让人觉得似曾相识?”
老医者看了子逸一眼道:“公子,可是不改变你的神貌?”
子逸点点头。他并不是舍不得,而是想到日后见到启连,要让他从自己的神貌其中见到过去的若君,过去那爱他爱得灼心却惨死在他手里的姚若君。
“要神似,但还能看出不同。”子逸道。
老医者笑眯眯地点点头,并不多问,而是让子逸平躺在草塌上。周围的工具早已准备好,司程在旁站了一会儿,见老者要开始动手,便转身出去了。
就是这一个转身,司程便落下了子逸跟老医者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老先生,我要一张绝美的容颜。”
老人家笑着点点头。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司程由起初站在门边的姿势,变成坐在门前,随后实在无事便招了逾轮陪他练练身手。
医者的院落在凤城城外十里的紫竹林里,静谧沉寂,时不时飞鸟闯过,剥落下几片竹叶,给原本萧索的秋季添了几分冷幽。
逾轮陪着司程练了身手,他说累了便陪着他走这紫竹林。安安静静,不多一语。
司程此刻在思忖着下一步的进程,若要让子逸顺利安全的进入皇都,自己的投降是必须的,他必须为他铺路,才能让子逸走好接下来的每一步。只是这段时间,他不能将子逸带在身边,又该如何安置他呢?司程的力度已经到不了北雍皇城了,那是个陌生的地界,没有他们的任何势力。
“逾轮,该将子逸如何安置,你可有好法子?”司程问道,他是信任逾轮的。
那一袭青紫色衣袍的逾轮,定了定神道:“以前老将军派我们去各地周游,北雍皇都我是去过的,当时天下太平说是历练却跑到了青楼……”他顿了一下,瞥了主子的神色,尔后又道,“由于无所事事便老去,跟那里的老鸨很要好……”
司程一直假正经的脸终于在逾轮的最后一句中崩塌,他抿嘴笑了一下道:“你也有泡青楼的时候。”转而立即板脸道,“我不能让子逸去那里。”就算不在是皇子了,子逸也天生高贵无可玷污,怎能让他去那种地方,更何况……
“主子,恕逾轮冒昧。”
“你说。”
逾轮沉道:“殿下如今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软弱的皇子了,想必能接受所来的一切,若这是目前最好且最安全的方法,何不放手一搏?而且……”
“逾轮。”司程越发听下去脸色越难看,硬生生的打断了逾轮的话
,“他是我的。”
他是我的。
言外之意何其明显,逾轮怎会听不出,更何况逾轮跟着司程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于主子的心思从始至终都是知道的。
“主子,如今情况只能这样,你决不能带着殿下去投降北雍,那样玉石俱焚。”逾轮一番话说得决绝且很有道理,一时间令司程拒绝不得。
末了司程只道一句:“待我跟子逸商榷。”便往回走了。
司程和逾轮回去的时候子逸并不在,这可给少将军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却见老医者很淡然的收拾着草塌上的东西,一脸微笑。想来是没什么大碍,司程便问了子逸的去向。老医者说让他去不远处的溪边洗洗。
匆匆地赶到河边的司程,在看到那一袭白衣人蹲在溪边洗脸的时候驻了足,而跟来的逾轮早就停在百米之外了。
司程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不过是换了一张面容,可他还是他,永远不会变的,看他还是莫名地紧张了起来。那种从心底期待看到他,又害怕看见他的复杂心理,没有几个人能理解。或许他只是怕,这张容颜,他接受不了。
然而当子逸听到身后脚步声回头的时候,司程怔住了。
那是一张仿若浑然天成的容颜,与这紫竹林和脚下淙淙的溪水融合得恰到好处,就好似出生在这天地间毫无尘世的渲染,加之一袭白衣衬着那人更显得悠远。他还是能一眼认出来那是子逸,只是待仔细端详却已大不相同。这张脸,比之姚若君多了几分妖冶少几分温婉,多了几分冷艳少了几分柔软,却是张异常美丽的容颜,比司程这将近三十年的生命中看到的任何人都要美,也不失男子气概。
那一刻,司程看到他笑了,笑得温柔婉约如日光和煦,却透着不为人察觉的冰寒,他似乎能看到前方等待他的人惊慌失措的样子。
就是这样,司程知道他得到他想要的了。就是这样一副容颜,绝然出尘,却有着令人恐惧的冰冷。
司程还没开口,子逸便道一句:“怎样?”
他还能说什么?只是笑笑,将他揽进怀里问道:“你后悔吗?这张脸,将伴你这一生,你再不能回到过去,没有人认得你,没有人知道你还活着,你后悔吗?”
子逸静静在司程怀里清晰地道:“从那日起我就不后悔,我要让他尝到这所有的痛,粉身碎骨在所不惜……”顿了顿又道,“你,认得我,便好。”
你认得我,便好。
这天地间唯有你还认得我,无论容貌怎么改变,无论人生怎么堕落,只要你还能从茫茫人海中认出我,便无再好。
微雨燕双飞,落花人独立。
子逸并不反对逾轮说的方法,将他安置在青楼,倒是很讽刺地说了一句自己这张脸倒是适合在青楼接客。
司程一张脸铁青铁青的。
到最后还是司程妥协了,既然子逸不反对,又是目前最好的方法,为何不这么做呢?而那厢子逸正开始筹划着报仇。
到青楼唯一能利用的地方子逸已经想到,他要学琴,出师的技艺一定要与启连相当,他要以同样的方式对待启连,他要让启连这回彻底的爱上自己,是真实地爱上,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疯狂地爱上子逸,脱胎换骨的子逸。所以去青楼学学也好,学学怎么勾引男人,学学怎样作J_ia_n自己,越俯身,便越接近猎物。
只是这些,司程并不知晓。他只想着降雍之后,要多长时间才能完全让朝廷信任自己,尽量快,不能让子逸在那种地方待的时间太长。也要稳住心,要稳妥的在降雍之后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待时机成熟将子逸接回来,再谋划下一步。
“逾轮,”真思忖间,司程听到子逸的声音,他道,“既然你与青楼老鸨交好,可知道那里有没有相公?”
话一出口司程就震住了,逾轮也吓了一跳,却比司程反应得快接话道:“有。”
“那,能否帮我找个琴师?”子逸又问。
“
殿下,”逾轮道,“那里就有技艺精湛的琴师,只不过是相公,您若是介意,我便另给您寻着。”
子逸挥挥手,逾轮以为他不同意自己的提议,却听他道:“逾轮,这里早就没有殿下了。”说罢,苦笑一声,“往后只有子逸。”
逾轮其实是知道的,但仍旧改不过来,在他们心中,皇子还在,不曾离开。而他的答复却是:“我知道了,子逸。”虽然这么叫着,逾轮心里还是把子逸当做跟司程一样的主子。
短暂地沉默之后,子逸望着一直闭口不言的司程道:“走吧。”
走吧。
去迎接我们该迎接的日子,从今以后再无退路,面前泼血的大路为你我铺开着,已经无法回头,踏出一步,既是无穷尽的深渊,到最后不知能否全身而退,只愿享受着在这恨意丛生的森林鲜血淋漓。
踏出这扇门,天已大亮,朝阳正好,照出一条鲜红的血路。
“子逸。”
他回身,黎明中的身姿如神祗。
他走上前,只这一次,任Xi_ng也好,不顾一切也好,拥着这神祗一般的身影,抚上那仿佛莲花般的面颊,落下一吻,缠绵悱恻,刹那永恒。
转身而行,面向朝阳正好,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