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翼正端坐在石凳上,一只手搁在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他衣裳平整,大气都不喘一口。
柳白泽正愣在原地,就见张翼抬头看向自己,面色虽还是冷的,嘴角却微微翘了翘,显出一点笑意来。这一点笑意就这么直直打进他心里,X_io_ng口下就有什么突突跳了跳。柳白泽重新抬脚走过去,干笑道:“你上来得好快。”将篮里的东西一件件拾出来。
石桌虽隐在草树里,却没沾什么灰尘,像是有人常常擦拭的样子。青石桌面边儿上磨得溜光,几乎能照出人影。
一碟子糙花糕被推到桌子中间,接着是一只小笼屉,还冒着鲜香的白气,最后是只小坛并三个浅盏。柳白泽拿了块花糕,叼在嘴里,又去揭了坛口泥封,边倒酒边含糊不清道:“尝尝这个……”
张翼将那只酒盏接过来,抿了一小口,瞧着手里荡漾的酒水。突然道:“你可知自己慢在何处。”
柳白泽听得嗓子一噎牙关一紧,大半块花糕就从嘴里掉下来。半空里倏然伸出一只手,那块缺了一口的糕就刚刚好坠到那个牙白色的手心里,滚了滚,散掉了些面渣在上面。张翼将手收回去,两指拈了放回碟子里,拍了拍手,将碎屑抖掉了。
“咳咳咳……不知道,不如劳烦道长赐教赐教?”话说得轻快,脸上也笑得诚恳。
张翼压根不看他,只转头望着远处的烟岚,道:“璞玉未琢,白白糟蹋了你这许多年的道行。”柳白泽又捏了块点心细细嚼着,随口道:“嗯?”张翼突然转目投向他,寒霜满面道:“贪恋闲适,不思功法,早晚废在天劫上!”
柳白泽真呛住了,拍着X_io_ng口不住咳嗽,却想不通又是怎么得罪了他,要拿这种话咒自己。赶紧端起碗酒来一口气灌下去,这才算缓过气来。只得朝张翼苦笑,解释道:“你这话瘆人得紧。好歹这七百余年,我不也好好地过来了么。再者,通识道法也要机缘,哪里是想修就修的……”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了甚么,顿时哽住了,慌忙停了话头低头喝酒。
感到张翼的目光打在自己额上,就越发不敢抬头。放下酒盏,又异常仔细地揭开了笼屉的盖子,将红通通热乎乎的蟹子拿出来,放到张翼面前一只,谄笑道:“现下的节气,这东西最是肥美,趁热才好吃。光说话,哪有甚么趣味。”
张翼果真被那只螃蟹打了岔,终于没再说甚么,只垂眼拨弄着五花大绑的蟹子,似是饶有兴味。看了许久,却不见下手下嘴。
柳白泽正掰住另一只大卸八块,偶一抬头,见张翼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便有些明白了。手下不停,掀了螃蟹壳子,除了肺叶,随意道:“从前没吃过?”
张翼摇头,“我从未下过山,确是没有。”
柳白泽笑了一声,“那你师父并一门师兄弟也忒心狠了些。这样的食中珍味,不尝一尝要抱憾终身的。”说话间,便将手里拆好的蟹子递过去,又把张翼眼前那只拿来,三两下解了绳子,重新拆卸起来。边演示,边将吃法讲给他听。
张翼观摩着,不多时就通了关窍,颇笨拙地拆吃起来,
不时抬头看看对面那人是如何弄的。他手里的蟹子体肥膏黄,鲜香细嫩,捏在白皙的指间,黄澄澄的蟹膏就顺着指尖往下流,又有嫩红的舌尖Tian上一下。柳白泽吃好了,便擦干净了手,看着张翼慢吞吞地摆弄。
山腰忽地卷过一阵风,携了些黄叶飞到半空去。随风一阵朗笑,有个声音道:“有好东西,怎的又不叫我!”山壁前绿影拂动,硬生生从崖壁中走出个人来。
这人一身长袍广袖,却是破烂烂灰扑扑,裂了许多口子。他怀里抱了个什么,拿袖子遮护了,待几步走到桌前来,先拂拭了凳子,将怀里的东西双手捧了,稳稳搁在石凳上。这才撩了衣摆,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
张翼偏头看了一眼,见那石凳上摆着的,却是块寻常石头,碗口大小,灰褐粗粝,山上田间就堆着许多这模样的。
这莫名的来人一转眼见了张翼,顿时愣了愣,随即道:“今日是怎么了,来了稀客?”张翼蹙眉看他,却听一旁柳白泽讪讪道:“咳,张道长是我老家远亲前些日子来这里走动探亲……”
那人提了酒坛哗哗倒酒,白了柳白泽一眼道:“你老家净产些长虫老鳖,长得出这样的人物?”端了酒,这才朝张翼举盏笑道:“在下乃此方山神,简疏是也。”
张翼略微颔首示意了下,仍旧漠然低下头,专心对付手里的蟹子。吃吃停停,动得愈慢,耳中却听着柳简二人说话。
柳白泽朝那石头一扬下巴,道:“最近怎样。”
简疏那股子飞扬的神色收敛了些,颇有些惆怅地吞了口酒道:“自然还是老样子。”说着抬手抚了抚那石头。
柳白泽安We_i道:“算啦算啦,横竖也过得久了,你也不怕多等些年月。”
简疏笑了一声,“是了。”一抬头却看见柳白泽项上的圈子,“哎哟!几天不见,怎么多了个物件?”说着朝张翼瞥了一眼,心里只道:行了,这回麻烦大发了。
柳白泽扭头看张翼,干笑道:“人家大老远过来,捎带些小玩意送送亲朋……也是应该的,是吧……”简疏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啧啧道:“说的是,那这份大礼你可要好好消化。”
张翼只当没听见两人聒噪,慢慢拢好面前一小堆碎壳,朝石缝间那条细细的溪水勾了勾手。贴着山壁的那一股水流忽地拐去了半空,恰在他身前倾下来。张翼侧过身,借那股凌空飞来的水洗了洗手,收手时,那溪水又老实地贴回石缝里,缓缓朝山下流。
柳白泽从篮子里抽了布巾给他,顺手扯了他衣袖,一脸诚恳道:“张翼啊,这份大礼我还当真是消化不起。这边穷乡僻壤的等你哪天呆腻歪了想走了就行行好把这东西收了罢。”
张翼轻抿着嘴唇,看着他一脸的苦大仇深痛心疾首。半晌点了下头,低道:“好。到那时候我就摘了它。”
柳白泽简直要热泪盈眶了,当即攥了张翼的手,一通声情并茂:“不急不急,你一定歇上几日再走,好尝尝土产逛逛山水养养身体,到时候我定得备桌大席给你饯行……”
张翼由他念念叨叨攥着,拿另一只手斟了酒,一言不发地小口抿着。
三人如此悠然地吃点心饮酒,柳简二人东拉西扯,张翼只听不说,恍然已是薄暮。
虽是无事,却不无趣。天高云淡,清风徐来,别是一般滋味。
等西沉的太阳开始现出酡红的颜色,柳白泽起身伸了个懒腰,将空了的杯碟一件件收进篮子里。又掏了掏袖袋,找出几只小锦囊来,摘了些鲜红的茱萸果塞在里面。又返身捉了张翼的手臂,在他腕上系了一只。
张翼莫名其妙地蹙眉看他。柳白泽摇了摇他手腕上的锦囊,笑道:“老百姓讲究的,戴个茱萸囊,驱邪避恶、延年益寿……”张翼挑眉:“倘果真有用,头一个被驱的岂不是你?”简疏扑在石桌上大笑起
来。
柳白泽干笑道:“风俗而已么,说甚么益寿长生,凡人体弱,论长寿,也不过百年弹指间,图个吉利嘛。”
张翼点头,淡然道:“说得好,不如,你就陪我这弹指间,”眼看着柳白泽刷地青了脸色,“莫慌张,‘不过百年’而已。”
简疏挠了挠额角,叹气道:“这种话玩笑不得,你两个以后拌嘴,还是另换些说辞的好。”
柳白泽回过神来,捧着心口点头如捣蒜:“对对对,举头三尺有神明,这种话说不得哟。可要吓煞我了。”
张翼仰脸看他,眼神沉静幽暗,直看的柳白泽浑身都生了寒意。
漫长的沉默之后,张翼缓缓抬起一只手臂,臂上的茱萸囊在微风里轻摇,飘出辛烈的香味。修长的两指在风中一夹,凭空抖出张黄表来。
柳白泽一惊,见那表纸上已弯弯曲曲写满了鬼画符,顿时心下一沉。就听张翼道:“契书已写好了,你还当我玩笑么。”说着将黄表递到简疏面前,唤道:“山神为证,订约百年。”
柳白泽坐回石凳上,捂着脑门苦笑,笑完了,抬头道:“好,好。承蒙青眼,我就与你约个百年。”
简疏没奈何,只得伸手接了黄表,摇头道:“罢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黄昏时候,柳白泽收拾了东西,建议绕到山顶,学普通人家的模样,由山前慢慢行下去,也能看看石道上的景致,张翼应允了。两人辞别了简疏,便倏然没了影,想是往山前去了。
简疏独自坐着,一下下抚着那块石头。仰脸望天,漫天赤色的云霞层层相叠,压逼在头顶。他拈着那张黄表,终于松了手。
纸条簌簌作响,展翅Y_u飞。猛然电一般离了手,刹那间腾空直上,破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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