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作者:脉脉
第一卷
冷。
一想到这个字,他就后悔了。要是不想,就不这么冷了。
可他已经这么想了。一时间,北风从四面八方涌来,穿过已经是千疮百孔的单薄棉衣。十个脚趾头僵硬得厉害,还痒,他急急忙忙走两步,想找个避风的地方躲一躲,步伐一快,两只脚又钻心地疼起来——塞在鞋子里御寒的稻草时不时地戳着脚心,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刃上。
他一阵阵地哆嗦着,记不得上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却不觉得饿,肠胃里沉得很,像是揣着一块冷冰冰硬邦邦的石头,连肺腑都被噎得满了。三两个无声的嗝后,他吸了吸鼻子,又和着冷风咽下一口唾沫,艰难地抬头看了看此时的天。
天色阴晦,浓乌色的云积在远处,连成了无边无尽的山。
娘的,有雪。
他拢了拢袍子,没好气地在心里咒骂着。
想到要下雪,他不免生出了忧愁,更大的还是埋怨:马上要宵禁了,怕是走不回惠国寺了。为什么走呢?要是待在惠国寺外,说不定还能从香客手上讨来一两文钱,而惠国寺香火鼎盛,哪怕在墙外蹲着,也比在别处要暖和些……
他一门心思地埋怨自己,倒忘了自己是被其他乞丐赶出来的这件事,浑浑噩噩地贴着街边走着,又不敢离沿街的店铺太近——要是被嫌晦气的店家泼了凉水在身上,那今晚真的是熬不过去了……熬不过去就熬不过去吧……要是有人给碗热水喝,说不定今天也就过去了……面汤就更好了,要是能再搁一点盐,就更管饱了……
他忽然停住了。
没精打采耷拉着的眼皮也抬了起来,细瘦的脖子直直地竖着,鼻子急切而贪婪地抽动着,他张惶地四下观望。
是香火的味道。
莫不是近处还有庙宇么?
浑浊的眼睛深处有了一点亮光,他顺着香火味没跑两步,又被不争气的脚给绊倒了,头晕眼花地爬了好久,总算从被冻得坚硬如铁的地上坐起来。正在他一边倒吸冷气一边揉腿时,不知何时来的顽童围过来,一边拍手一边笑:“叫花子要饭摔跤咯!”
他胡乱挥手,想赶走顽童,却惹来了更大声的嘲笑,他又胡乱抓起了地上的石子,作势要砸人,这才将尖叫着的孩童们赶开了。放下手里的泥团碎石,他咬牙爬起来,走了两步,不由得唾了一口:膝盖怕是摔坏了。
但他还是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有香火的地方,总是暖和些。
刀刃一般的风刮在脸上,他低下头,拖着脚走出一段才看看路。天色晚了,眼看着要下雪,街面上寥寥无几的行人无不行色匆匆,见到有乞丐,更是避得远远的。好在香火的气味越来越重,像一把看不见的钩子,勾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呸。
看清这股香火气的源头后,他粗喘过气来,重重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香火气不假,可哪里有什么寺庙,只是有人家在做白事。两根巨大的蜡烛插在门口,门边摆着个盆子,两个披麻戴孝的小丫头正在往盆里烧纸钱,哭声顺着北风声,一阵阵地往站在下风处的他的耳中刮来。
晦气归晦气,他却挪不开脚步。这家人不知道用什么油点的长明灯,香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酥透了。
直到听见小丫头们惊恐的尖叫声,他才猛地回过神:原来恍惚之中,他竟然走到了这家人门口,要拿长明灯的灯油喝。
尖叫声引来了门里其他的下人,主人家一待问明事态,便有人拿起门边的门闩要打,他慌得一把扔开刚到手的油灯,拔腿要跑,心里却在想:可惜了,怎么也没先喝一口呢。
一阵剧痛自腿上传来,他一声痛呼,抱着膝盖摔倒在了地上。
没命了。
他紧紧地抱住头,将背露出来,绝望地等待棍棒落下。可不曾想到的是,预料中的皮肉苦头迟迟未来,反而听见有人
说:“……算了,也是可怜人,要是夫人还在,定会施舍他一碗热粥的。重新点盏灯,再把早先粥棚没舍完的那些粥端给他,让他喝完了、打发走吧。”
“粥”字像一根细针,刺进了他的耳朵里,他再顾不上别的了,松开双手,胡乱地转了个方向,几乎是欣喜若狂地磕起头来。
他被施舍了半桶粥——白米粥,煮得很稠,这样的天色下还没冻成坨,几乎可以说是一口热食了。这家人还给了他碗和木勺,他只接过勺子,起先还一勺勺地舀起来吃,几口犹有余温的白粥下肚,七窍仿佛跟着开了,沉甸甸的脾胃顿时变成了一只空布袋子,他连勺子也嫌累赘,索性直接端起木桶,将那小半桶粥,全部喝了个一干二净。
喝完之后他又拿过勺子,将桶壁上的残粥一点点刮下;残粥喝完了,再去舔勺子;最后则是将手指和脑袋都伸进了桶里,唯恐有一丁点的浪费;眼看着实在是什么都刮不出来了,他像是忽然失去了所有力气,重重吁出了气,扔开桶子,东倒西歪地靠在墙角,再也站不起来了。
端粥来的下人没有掩盖眼中的嫌恶。等他抛开木桶,立刻上前:“吃完了吧?吃完了还不快走?”
他忙点头,撑着墙站起来,点头哈腰地陪笑:“谢谢大人家赏赐。您老人家好人有好报,一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紫气东来、福如东……”
“海”字还没说出口,胃里猛地翻江倒海,他想伸手捂嘴已经太迟,好不容易吃下去的白粥,又被他吐了出来。
他心里一面喊可惜,嘴上一面吐,把人家干干净净的墙根吐得一片污糟。等再能直起腰,他直觉得膝盖软得厉害,又不舍得跪在吐出来的一片腌臜中,便怯怯地看着施饭给他的那家下人,口中讨饶:“小的……”
刚说两个字,对方眼中的怒火吓得他什么也不敢开口了。
他又要捂头,之前那个示意舍粥给他的声音又出现了——他想,这真是今天的大贵人了——“……没有一点规矩。我要你们给他一点东西吃,你们就端一桶冷粥给他,简直胡闹。好人也吃坏了。行了,别说了,扶他进来,先给他一碗热糖水,再去找点米汤来。”
“……可是……”
“夫人的魂魄尚未走远,你们如此行事,倒是不怕她伤心么!”
他胃里还是翻江倒海地难受,又不免为了即将有热糖水喝而欣喜若狂。他正要再谢,可那主事之人已经先一步背过身去,他只看见了一身重孝。
“……大人洪福齐天哪!”他用呕哑无力的声音喊道。
有了这番吩咐,下人虽然还是满脸嫌恶,却不敢怠慢,真领着他从偏门进了府,在门后一处避风的角落端来了个火盆,又支了个马凳安置他坐下,甩下一句“你且等着”,又匆匆走了。
见到有火,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来,恨不得将脚也架上去,差一点就烧着了破棉衣。手忙脚乱地拍灭火星之际,下人们又回来了,托盘上的每一个碗里都冒着热气,教他不禁吊死鬼一样地踮起脚,想看个究竟。
四个大碗被依次放在几案上,一碗热水,一碗汤面,另外两个碗里堆满了馒头和包子,白花花的晃乱了他的眼睛。他咽下不断从嗓子里翻上来的酸水,一时也不敢伸手去拿,缩作一团支着脖子听下人说话:“水和面你吃了,其他吃食容你带走。我家有丧事
,要给夫人积阴德,不与你计较了,吃完了赶快走。”
“是是是……”他畏畏缩缩地点头,顺势跪下连磕了几个响头,待再抬头时,小院里已经再没有旁人了。
他赶紧坐下,端起热水喝了一大口,直喝到第二口,才发现是甜的,不由得一股脑地喝了个精光,喝完又摸了个馒头,一撕两半,小心翼翼地沿着碗边将碗擦干净,然后再将沾上了甜味的馒头吃干净,这才又端起那碗热汤面,埋头吃了起来。
有了前头的教训,这一次他吃得很慢,此时若是有旁人在侧,恐怕都能称赞一声“斯文”了。汤汤水水喝完之后,那因急剧呕吐而起的冷汗已经全散了,五脏六腑都暖洋洋的,连手脚的冻疮也再次开始隐隐发痒了。
舔干净碗,他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忽地察觉到指尖一凉——下雪了。
他连忙将犹有余热的馒头连碗揣进怀里,躲回长廊之下,站了一会儿觉得冷,又冒着雪忍着烫把火盆也端到了回廊,缩在角落里避风烤火。
这场雪已经憋了一天,终于是落了下了,天色渐渐亮堂了起来,他见一时无人催他离开,便壮起胆子,坐在火盆边上烤起衣服和鞋子来。
待浑身上下都暖和起来之后,雪还是没停,他看着看着,忽然生出点说不出的心思,一瘸一拐地走到庭院里,掬起新雪,擦起了脸和双手。冰凉的雪触上热起来的皮肤的瞬间,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又有些贪恋这股清凉和洁净,非要把自己擦干净不可。
“……什么味道!”
惊怒声再次响起,他一惊,差点滑倒到雪地里。只见下人匆匆赶来,指着烤在火盆边的鞋子说:“臭死了!你这叫花子好不知羞,我家好心收留你,给你汤饭让你避风,你也不嫌脏了我们家的地!”
看着火盆旁淅淅沥沥滴下污水的鞋,他面红耳赤,顾不得膝盖的外伤,急步收拾起了鞋子,匆匆忙忙地套回了脚上。
“快走快走!”那家的下人催促道。
“是是是……”他唯唯诺诺地躬身,“贵大人的恩情小人万死不敢忘,以后佛爷面前小的一定给贵府大人上香祷告,愿夫人早登极乐……”
“不要啰嗦了,快走就是。馒头你带上,免得我等为你这叫花子挨骂……”
不用他们说,他已经将所有的食物牢牢地揣进怀里,跟在这家下人身后被“请”出了府。大门在身后被重重关上,他踉踉跄跄地回到大街上,街面上早已是一片莹白,再看不到什么人了。
他又一次摸了摸怀里的馒头,直起腰,心想今晚可以就在这家门口糊弄一夜,这时眼角的余光正好瞥见正门边还跪着几个人,想来是在给亡者烧纸钱。
刚吃完东西,站在雪地里一时也不觉得冷,想到是这家人给了他吃喝,略一迟疑,还是朝着正门方向走去,隔得还有丈把远,先跪将下来,给正烧着纸盆的主人家又磕了一个头。
“祝夫人早登极乐……祝大人家富贵满堂。”
“哦,吃过东西了?那欢娘,赏他一吊钱吧。”
那个给他饭食的声音又出现了。他这才知道,原来他此时也在烧纸。
一时间他嗓子仿佛被堵住了,连道谢都忘记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腰,膝行几步上前想再说几句吉利话——半是道谢半是领赏钱,可这一动,怀里的东西全掉了。
他手忙脚乱地收拾滚得满地都是的馒头,不知不觉就到了纸钱火盆的近前。眼看主人家的鞋履就在几步之外,他忙抬起头,讨好地笑了:“谢大人……”
“……大、大人……?”
同样的两个字,颤抖不已的声音,却是从对方口中蹦出来的。
他对上一双难以置信的双眼,一怔,便彻底懵了。
坐进温暖如春的正堂主座上已经好一阵了,他还是没有缓过神来。
不久前还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现在则是忽然被奉为一家之主,这其中的天渊之别,真是教他
目瞪口呆。
施舍他粥饭的人此刻正坐在几步之外,他木然坐了良久,这才如梦初醒地站起来,刚一张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别……”嚅嚅许久,也不过吐出一个含糊的字。
“……多年来生死不明,却不想今日归来……可惜、可惜……”说到这里那家主人再说不下去,终于伏地无声恸哭起来。
他只得裹着貂裘坐回去,待那哭声稍加平复,惶惶然问:“你是谁?”
堂下之人仰头:“五郎不认得元嘉了吗?”
对方神态实在悲伤可怜,他迟疑了片刻,摇头,又问:“我是谁?”
这句问完,又伸出满是冻疮的右手,指了指堂上的灵位:“死的又是谁?我……我不认得字。”
眼见“元嘉”眼中蓦然流露出难以置信之色,他不由得缩进裘袍深处,结结巴巴地说:“不是验过了么……前头说了,认错了,也不能打我,这袍子也已经给我了。”
早前他被下人们拥进室内,就是这自称“元嘉”的人不论他如何折腾、亦不嫌弃他一身褴褛,先是按住他,要去脱他那双已经无一处不是破洞的鞋子。他脚上也是冻疮,一挣扎起来,苦不堪言,但再痛,也比众目睽睽下叫人按着扒鞋子好些——虽然究竟这“好些”是好在哪里,他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就在他挣扎之中,对方按住他的膝头,跪在一旁说:“你若不动,我验完之后,即便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也予你五十金作为酬谢。今夜也定以贵宾之礼相待。酒水吃食,床褥新衣,你只管提。”
“五十金”三个字已经让他飘飘然,耳朵里仿佛有人在重重敲钹,后面那些承诺全都顾不上记着了。他紧紧拉住身上的袍子,舍不得任何一点来之不易的温暖,咬紧牙关、鼓足勇气,看着瞿元嘉说:“那……这身衣服也得给我。”
瞿元嘉略一顿,点头:“一言为定。”
他不知道对方要看什么,忙着从怀中的盘子里拿点心吃,眼角余光瞥见那个高大的年轻男人小心翼翼地除去他脚上的鞋袜,抱在膝上,然后看了一眼他的脚心。
他听见对方问:“怎么有伤?”
“没鞋子穿。脚破了。”他满嘴都是点心的甜味,含糊接话。本来想从瞿元嘉手里收回脚,可是对方的手心很暖,反正鞋袜都破了,倒是被他握在掌心更暖和些,也就随着去了。
答完这句话,一直到盘中的点心空了一半,他才想起来对方已经久久没有说话了。动了动脚,他谨慎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人,问:“好了没有?”
瞿元嘉这才松开手,飞快地低了低头,然后转身向门外的下人说:“取冻伤药和绢袜来。再端一盆热水。”
他放下盘子,想了半天,到底心里不安,说:“说好了,五、五十金。”
瞿元嘉轻轻抬头,不知何时起,眼中已然尽是泪水。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看见瞿元嘉分明打了个寒颤,下一刻,人已经重重伏下身,终于是失去了一切忍耐,哭出了声音。
他也听不出这声音是高兴还是失望,抑或两者皆有。他摸不着头脑,也看了看自己的脚板心,除了些新老伤疤,实在也看不出来什么特殊之处。
直到眼前之人告诉他“元嘉”这个名字,他也还是不知道,自己和这个正在办白事的府邸,又到底是什么关系
。
一直等不到答案,他有些胆怯,又与瞿元嘉小声说:“是你们非要让我进门的……不是我自己要进来的。不、不要送我见官。”
瞿元嘉见他满脸惧色,短短几句话说得口齿不清,便藏起满怀伤心,放缓了神色,问他:“那你叫什么名字?”
他摇头:“不记得了。”
为了证明所言不虚,他摸到颅后的一条伤痕,然后迫不及待地扒开头发展示给瞿元嘉看:“喏。”
“还记得什么?你住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