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勉问在一侧引路的宫女连翘:“陛下常常到这里来吗?”
“入冬常来。”
“那京城里皇宫怎么办?空着太可惜了。”
连翘瞪大眼睛,抿嘴一笑:“程大人说笑了。怎么会空呢?还有许多人住着呀。”
“哦……”程勉摸摸耳朵,“我说呢……啊呀,我不知道要住下来,可没带换洗的衣袍。”
这下连翘索性
扑哧笑出了声:“程大人,宫里也不会少您一身新衣裳啊。”
程勉一想也是,跟着笑了。
较之日间,雪小了许多,离温泉越近,四下也越暖,程勉晚上吃饱了,手上的冻疮又痒了起来,他不好意思当着人乱抓,便将十指缩入袍服下,手炉也悄悄塞进了袖口。
他自认做得隐秘,没想到刚一走进引入温泉的室内,连翘一边为他脱去罩袍,一边问:“程大人,下水前奴婢替大人再上一次药吧?”
“什么……?哎,不必了……不打紧。”
“奴婢生过冻疮……”她冲程勉一笑,“宫里的膏药见效快。涂了就不痒了。”
上过药之后连翘和另一个宫女又要为他再更衣,服侍入浴,程勉原本已经有些昏昏欲睡,这一下猛然惊醒,紧紧拉住衣衫,说什么也不肯让她们再近一步。
他这一挣扎,两名宫女也都红了脸,互相一看,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程勉更是整张脸红得要滴出血来:“不不不……不必……真不必……我我我自己能行。你们……你们走吧!”
结结巴巴说完,他见宫女太监们还是站着不动,索性亲自动手,硬是把人推出去了。
闩上门后,程勉隔门说:“你们去吧……外头冷!”
连翘啼笑皆非地回话:“大人,程大人,还是开门吧。奴婢们守在外间就是。”
程勉犹豫半天,想想门外实在太冷,也不能让女子在外头受冻:“那……那你们可别进来!”
“都听大人吩咐。大人若是不需奴婢们伺候,奴婢就远远候着,听凭大人召唤。”
如是保证再三,程勉终于缓过神来,又将反锁的房门打开了。
门栓拿开的一瞬,他亦如惊弓之鸟般,飞也似的冲进内室去了。
有了这一番波折,程勉很是战战兢兢了一番。任何一点来自外间的风吹草动都让他提心吊胆,生怕有什么人忽然进来。
可在汩汩的热水里浸着,再怎样的警惕心也慢慢消散了。程勉中途还打了个盹,直到热水漫进耳朵里,才扑腾着醒过来。
温泉的水经久不凉,程勉不知道自己泡了多长时间,总归是不觉得冷,就是有些无聊。他算算时间也不早了,出水后扯过袍子裹住自己,正要喊人,冷不丁瞥见右边胳膊上的几道伤痕,又生生停住了。
他想起早前皇帝与他说的那些话,想来想去,一定是自己曾经救过皇帝,不然哪里说得上“代朕身死”这几个字。就是不知道之前是怎么死的,身上没留下外伤,说不定自己的不记事,也是因此而起……
程勉东转西转、翻来覆去地看了自己很久,确定身上没有什么致命的大伤疤,这让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免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一门心思都在找伤疤的结果是,程勉忽然鼻子一痒,接着打了一连串的喷嚏,直打得眼泪婆娑、连舌头都给狠狠咬了一口。
外室几乎是立刻有了动静:“程大人……?”
程勉赶快牢牢裹住衣服:“我没事……!”
“可是炉火熄了?”
“没有没有。”程勉吸一吸鼻子,又说,“我好了,那个,你们可以送衣服进来了……就叫个小内官进来吧?”
稍后,当真是个小宦官进来服侍程勉更衣。换好干净的衣袍后,那宦官还跪下来为程勉整理了披在最外面的齐衰的下摆,又说:“程大人的头发湿了,让忍冬姐姐为大人梳个头吧,她的头梳得可好了。”
若不是这小宦官提醒,程勉真没意识到头发也湿了。他想了想,点头答应:“好吧。”
于是连翘和忍冬一并服侍他梳头,篦头发时篦子碰到了程勉颅上的那道疤痕,忍冬忍不住低呼了一声,而后她意识到失态,赶快说:“程大人恕罪,奴婢不知道……”
其实两个人的动作轻柔,根本没有一点不适。何况这伤有年头了,轻轻这么一碰,哪里会痛?程勉笑着摇摇头:“藏在头发里,又看不见
,不怪谁……你们的手真轻,我都没觉得。”
“当初很痛吧?”连翘翻开这一块头发,见那伤痕足有一指长,不由得轻声问。
“不记得了。现在是不痛了。”
“程大人的头发长得好,服服帖帖的,有这样头发的人脾气好。”忍冬在一旁感慨。
“还有这事?”
程勉顺手摸了摸鬓角,然后凑到镜子前一番顾盼,发现发髻果然被收拾得整整齐齐,整个人看上去都跟平常不一样了。
但究竟是怎么个不一样法,程勉一时倒说不上来。他扭过头,笑着道了谢,对连翘和忍冬说:“在家里都是玉娘给我梳头。她年纪大了,眼睛不好,每次都扯得我头皮疼。”
“大人怎么不告诉她?您的头发很好梳,也不费事……”
“她眼睛不好,却瞒着不想别人发现……算了,疼一会儿就过去了。”程勉还是笑,“也不怎么难受。”
说完,他轻轻打了个哈欠,连翘就问:“大人乏了?”
“嗯。”
“温泉助眠,大人今晚一定有个好梦。”
“哎?”程勉将信将疑地看她一眼,“我好久都没做过好梦了。”
连翘不免又是一笑:“那今晚大人试试。”
外间设有床榻,程勉原以为这就是今晚的住处,刚要坐下,又被宫女们拦住了,告诉他此地湿气重,不可过夜,住处另设在他地。
当程勉跟着宫人们又一次走到室外时,雪彻底停了,一弯孤月远远悬在天边,和数不尽的宫灯一道,照得雪地一片亮白。
程勉生平第一次看到深夜里的雪景,顿时忘却了睡意和寒冷,喜不自禁地踏进了平整如新的雪地里,一个人乐不可支地玩了好一阵子。
待他终于回到檐下,已经是双手冰凉,而双颊滚烫,睡意早已被抛去了九霄云外。往住处走的路上,程勉喜不自禁地对那两名宫女说:“我第一次知道,雪其实也挺好的。”
忍冬说:“可下雪冷。雪也冷。”
“吃饱穿暖就不冷……了……”
他突兀地停住了。
两列缓缓而行的灯火吸引了程勉的视线。
许是注意到了这一侧廊下的灯火,皇帝停了下脚步,依稀是朝他们望了过来。程勉这边的宫人们早已跪倒一片,程勉迟了一拍才跟着跪下见礼,可跪下之后,他还是直勾勾地望向了灯火中的皇帝。
火光和雪色的映衬之下,即便隔了这样远,程勉还是看清了皇帝的身形。夜色中,他比白天看起来还要单薄,仿佛一柄冰冷、耀眼的长刀,极薄又极利,凛然的光芒直可划开这寂静深沉的夜色。皇帝的侧脸还是白得动人心魄,但不再是程勉记忆里的堪比美玉,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寒意和孤独。
像永远不会化开的冰。
程勉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他觉得皇帝也正在看着自己,甚至觉得连皇帝的神色也看清楚了——他看见了月亮。
月亮高悬在天,光华皎皎,却从不回应世人的目光。
一直到那两列橙色的灯火消失在宫阙的最深处,程勉还是愣愣跪在地上,没有想到起身。
连翘与忍冬也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以为是他忘记了宫规,或者痴病又犯了,一群人无声地一合计,不由分说
地将程勉扶了起来。
程勉久久不能回神,迷迷糊糊地问:“……陛下这是去哪里?”
“夜深了,陛下去歇息了。”忍冬一顿,“大人也歇息吧。”
程勉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心头一阵巨震,答得心不在焉:“陛下没笑。”
不仅不笑,连那份温煦和善都不见了。
随行的宫人们久久没有接话,最后,连翘颤声说:“陛下是天子……”
程勉身形一晃,又一次抬头,定定望着月亮:“哦,陛下是天子。”
有了月色下的这一场偶遇,程勉的睡意散去不少,一同消失的,还有刚入宫时的兴奋。他辗转反侧良久,好不容易睡了过去,结果真如宫女连翘所说,做了个好梦。
或许称不上“好”,那至少不再是噩梦了。
他孤身走在莽莽雪原之上,四下无人,连鸟雀也不见一只,远方似乎是有一棵巨大的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朝着那棵树走过去。
他只穿着单衣,还配着丝履,可踩在雪上时,不冷,也不湿,风好像凝住了,极轻地拂过他的脸颊和脖子。
程勉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但树还是在很远的地方,他喘一口气,想看看路程,待他转过身,依然是莽莽雪原,一个脚印也没有,惟有一轮硕大、明亮的满月,缓缓自山后升起。
天亮了。
隔着窗屏和帷幕,程勉依然能感觉到梦外的天也亮了。屋子里熏着上好的沉香,连指尖仿佛都染上了甜美。程勉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起身后刚要动身推开床屏,帷幕先一步被掠起了。
他一惊,差点又缩回床榻深处,片刻后连翘的声音响起:“程大人起了?”
程勉没想到是她:“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连翘笑答:“大人留宿翠屏宫,身边不能缺人伺候,冯阿翁安排了我等守夜。”
程勉忙推开床屏,果然连翘忍冬都在,他顿觉不好意思,拢了拢衣服站起来:“你们来了怎么不叫醒我?”
两人对视一眼,还是连翘作答:“程大人睡得熟,奴婢不敢惊扰大人的美梦。”
于是程勉更不好意思了,挠挠头说:“那你们避一下,我换好衣服,再叫你们。”
“我们是服侍大人的奴婢呀。”
“那也男女有别。”
忍冬年纪略小些,听到这句扑哧一笑:“奴婢就是猫儿狗儿,不分男女。”
闻言程勉手上动作一顿:“这话不对……反正你把衣服递给我,我有手有脚,衣服还是会穿的。”
宫女们见他坚持,只能依言将准备好的衣袍奉上,然后退到了外室。程勉很快地穿好袍子,却被衣带难住了,不过这时他已经算得上衣着整齐,试了半天,又将忍冬和连翘叫进来。
梳头时他问连翘:“今天我要做什么?”
“大人想做什么?”
“呃……要见陛下吗?”
“陛下尚未传召。”
“哦……”程勉想了想,“那我可以回家喽?”
“陛下也未下旨送大人回府。”连翘见程勉露出一丝失意的神情,赶快说,“大人用过朝食后,要不要去赏赏雪?”
程勉双眼一亮,正要点头,猛然间想起离家前瞿元嘉的提醒,问道:“在宫里,可以乱跑么?”
“程大人是陛下的客人,哪里说得上乱跑呢?”
听到这句话,程勉立刻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宫人们领着程勉上了步辇,一路穿廊过院,最后来到一个庭院。离宫本是依山而建,这庭院据着半山腰一块平坦的腹地,正是远眺的上佳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