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定后,萧曜便拿出随身的地图,比对眼下所处的方位。程勉则牵着云汉去饮水,刚走出几步,夜来也跟了过来,程勉不由笑着摸了摸它的鬃毛,一并带去了溪边。
眺望了一眼已经走到溪旁的程勉,萧曜收回目光,指着地图上的一点问颜延:“这处隘口,是不是当年何侯一战成名的地方?”
颜延笑着点头:“殿下对何侯的生平总是格外留心。就在沿溪而上不到二十里的地方。”
“今天来得及去一趟么?”
颜延想了想,看看天色,说:“路恐怕不好走。要去的话,就不能午休了。”
“无妨。”
“那好。吃过午饭,再喝点水就能动身。”
颜延转身去找程勉的行踪,正要扬声喊他,萧曜随口说:“由他吧,他吃饭从来就快,不会耽误的。”
于是颜延话到zhui边又收住了,笑着瞥一眼萧曜,又说:“阿眠x子太急太硬,缓一些才好。”
萧曜旧话重提:“你明知如此,为什么还将云汉给他?人和马脾气都大,更捉不到人了。”
“捉他做什么?他还会丢了不成?他过于自律,几近于苛刻自己,要是能多发发脾气,就不会这样老气横秋了。”
虽然硬生生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可萧曜心里的不以为然却没有逃过颜延的眼睛,后者又笑道:“不过向来亲疏有别,正是你们要好,才觉得他脾气不好。”
萧曜一顿:“**我没说他脾气不好。”
颜延闻言大笑,笑声引得河边的程勉乃至于两匹马都回过了头,萧曜看着亲昵地跟在程勉身旁的夜来,索x再不做任何解释了。
待程勉饮马归来,萧曜告诉了他准备前往昔年何鸿设下埋伏的旧战场一探的计划,于是一众人很快又动身,由颜延引路,沿着溪流往河谷的shen处走去。
柳川nei近年来已无战事,道路被草木掩盖,即便是骑着马也不易行进,萧曜屡次下马,走着有着忽然觉得面上微痛,四下一看,只见身旁的程勉脸上多了几条细细的红痕,想来是被树枝划伤了,而自己多半也如此。
这十里路越走越艰辛,到后来,连道路都没有了,山谷也越来越狭窄,几乎只供两匹马并肩通过。亲临其境之后,萧曜渐渐明白了为什么何鸿能在此地获胜——地势险要,也是绕开与长关的守军正面交战的一条捷径。只要能抢先在隘口设兵,大可以逸待劳,以少胜多亦不是难事。
萧曜犹在沉思,忽然听见颜延说:“何侯在昆州十年,重修了长关以北的工防,与盟夏关的防事相接。发现了柳川这条捷径之后,又在两侧新设了八处烽燧,连接长关和盟夏关,戒备柳川的敌情。几年前在无忌梁上借宿的那处烽燧,就是何侯任上新设的。”
说话间,有一处屏风似的崖壁出现在道路尽头,颜延略一勒马,指着左侧一条小径说:“过了这条窄径,就是当年何侯首战告捷之处了。”
此地路狭,颜延的声音虽然轻,也还是传来了回声,萧曜依稀觉得颜延的语气陡然间低沉下来,却不及细想,催马向前,率先拐入了斜径之中。
不同于来时路上纷乱的草木,迎面而来的是一处乱石密布的荒滩,被阳光照得一片亮白,不要说人睁不开眼睛,所有的马都裹足不前,一时间混乱不堪。
萧曜收紧缰绳,伸手拍了拍夜来
的颈子,安抚住马后,又忍着刺眼的阳光试图分辨眼前的一切。在他的想象中,此处一定比他们经过之处地势更为险要奇峻,可仔细一看,分明是要开阔一些,也看不到可以伏兵的地势。
他不免心中疑惑,觉得和所学所想均不相同,正要发问,眼前忽然闪过一道亮光,下意识地投过视线,一待看清河滩上零散的人骨,头顶上的骄阳瞬间便化成了冰水。
察觉到萧曜的视线落处,颜延指了指河滩西北角的另一条不显眼的小径:“据说当年何侯就是在那里伏兵迎敌,前后夹击,大获全胜。”
无论看到哪一处,都能见到零星骸骨,天长日久,骸骨早已被风沙雨雪刷得森白,残留下的兵甲则锈得与土石无异,一时分辨不得何处是大块的卵石何处是头骨了。
见萧曜脸色发白,颜延拍马挡在他的面前,说:“战场就是如此,无人收骨,殿下既然已经亲见了,还是尽早出柳川,赶在天黑前投宿吧。”
萧曜震惊地转头看向诸人,除了自己,其他人的神色皆镇定得多,倒显得他大惊小怪一般。
他抿了抿zhui,看着颜延说:“那你带路吧。”
颜延没有沿路返回,而是继续向石滩北端走去,萧曜惟恐夜来踩踏到人骨,聚j会神地执缰驭马,却反而差点跌下马。见此情景,冯童自请为他牵马,萧曜顿时沉下脸来:“不必了。”
他只好不去细看,颜延见状,回过头说:“易海往来盟夏关的路上,一刮大风,就能看见先前被沙土淹没的人骨。夏天的晚上,站在盟夏关的城墙上往关外眺望,有时鬼火经夜不息,正是战死之人的魂魄不愿离去。殿下来连州几年了,从来没有见过么类似景象么?”
萧曜坚决地摇头:“从来没有。”
“殿下要来看旧战场,我原以为是知道的。”颜延笑笑,“是我顾虑不周了。”
“为什么不将尸骨带回?”萧曜不由问。
“战场上谁人不是死里逃生。自顾尚且不暇,如何能替他人收骨?若是能就地填埋、焚烧,已然是莫大的功德了。战死沙场后若是有同袍能带回来一块骨头半片戎_yi,家人都已经是_gan恩D德。”颜延用马鞭随手一点不远处的一处尸骨,“何侯此役大捷,留在这里的尸首,十之八九是北茹人的。他们在*云山北麓逐水草而居,入关劫掠,谁会为他们收尸?不过无论是北茹还是西狄,只剩骨头之后,谁也分不出彼此了。”
沉默了良久的程勉这时也说:“我少年时从杨州去京城,正遇上中原大旱,半途不得不弃舟改车,路边也有饿毙的骸骨,只能看出老幼,若是身上的_yi_fu也被人抢去了,连男nv都分辨不得。”
萧曜悚然一惊,只听程勉继续说:“初来连州那一年,也是遇上了旱情,我曾问过刘别驾如何赈灾,他只宽慰我,连州丁户稀少,若是大灾之年,流民会往雅州和金州去,所以连州无需考虑赈灾——连州也没有赈灾的余力。等到了易海,才知道不可一概而论,但易海也只能自保而已。”
颜延沉默片刻:“连州干旱,也就是易海侥幸处在绿洲之上。连州百姓习惯了干旱,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逃荒,何况连州要是大旱,金州和雅州又能好到哪里去?不过五郎说得不错,饿羸的尸骨又何尝少过?人只要死了,还分什么男nv老幼胡人汉人?”
旱情虽然已经是几年前的事
了,然而一旦再度提起,萧曜仿佛又重新回到了那漫长而无望的焦急和灼渴中。这痛苦的回忆让他的情绪更为低落,来时的期盼也随着眼前的白骨和荒芜烟消云散。
离开柳川也比想象中艰难得多——原路返回实在太远,只能从一条陡峭的斜坡出谷。斜坡上尘土飞扬、怪石嶙峋,骑马是决计不能的,必须将所有的马绑成一队,再跟着马一起慢慢步行出去。待终于回到平地上,无人不是灰头土脸,如同在荒漠中打了个几个滚一般。
萧曜想不到自己的一时兴起累得一行人如此人仰马翻,nei心有些过意不去,上马后回身朝一众人等拱了拱手,而后不失懊恼地对颜延说:“早知如此,我不该有此不情之请。”
不料颜延反而笑了:“看殿下的神色,可是失望了?”
“**说不上失望。”萧曜一顿,又说,“只是和我心中所想相去甚远。”
“哦?殿下以为应该是怎么样的?”
“说不上来**至少应当再险绝一些**”
颜延笑了:“景彦和我在殿下这个年纪也曾到过此地。当时景彦说,他少年时曾问过何侯,为什么要选在柳川中。何侯说,事出突然,他无兵可用,只能行险计。若当时他是西北道的大都督,或是持节昆州的军务,他绝不会用此计策。我们来过之后,觉得何侯过于自谦,没有过人的才识和胆色,怎么敢以少敌多,又怎么会选在两条狭径中的滩地迎敌?不过他说得有一点不错,天下以少胜多的名将,都是不得不为之,谁不愿意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再以逸待劳以众凌寡?无论殿下探访的初衷是什么,殿下愿意亲眼一看,是一件好事。待到了昆州,我再陪殿下去看看当年何侯主持修缮的城防,不知殿下愿意一往么?”
萧曜毫不犹豫点头:“那是当然。”
他们在柳川中耽搁的时间太长,出来后已经接近傍晚,于是略作休息后,再无赘言,快马加鞭赶在天黑前抵达今夜要投宿的驿站。
刚到驿站,人还未下马,迎接的驿丞禀报,中书省有下行文送到连州,听闻陈王人已经到了昆州,驿使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昆州地界,要将行文亲呈于殿下。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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