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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嘉贞不以为然地一笑:“连州何止不需缴税。不过修天马渠也没有用到连州的赋税,是nei库出的钱。”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nei库更是不折不扣的天子私产,天子本人及后宫的日常用度均出于此。听到这个消息,瞿元嘉登时浑身一凉,错愕之意虽然一闪而逝,可章嘉贞并没有就此放过,反而盯着他问:“允一兄不知道么?”

“我确不知情。”一阵罕见的心神不宁笼yinJ住了瞿元嘉,回答已经neng口而出了。

“修渠是公务,不该动用nei库。”章嘉贞收起了笑容,“**江南道几成泽国,也从未听说用nei库的钱帛赈灾。”

青年人的锐气是如此理直气壮,但瞿元嘉无奈又羡慕地想,不怪章嘉贞不懂,但可恨的是,他一说,自己就懂了——

nei库出钱,正是因为萧曜并没有将修渠当作公务。明知事倍功半、收效甚微,也不惜一掷千金。

自程勉归来便仿佛沉默地栖息在*影至shen处的人,其实_geng本不屑于隐藏真意。只是自己周旋于小天地间醉生梦死,装作看不见罢了。

瞿元嘉很轻地冲着章嘉贞一笑,绝不肯让他窥视到丝毫nei心所想:“圣人无私情,更无私事。在圣人心中,自有分寸轻重,不是我等能妄加评议的。”

章嘉贞抬眼,倒是与他截然相反,_geng本也不掩饰诧异乃至失望:“瞿兄原来是这样想的么?”

瞿元嘉点头:“我正是这样想的。”

仿佛再多说一个字都是*费,章嘉贞甚至没有再看瞿元嘉一眼,便扬长而去,不久后,又快又急的马蹄声夹杂着雨声传入瞿元嘉的耳中,他也没有抬眼,面色*沉甚于此时的天色,心里翻来覆去想的是,万金换来了天马渠,然后呢?

在风平*静的天气里,乘船是往来杨州和虹州最便捷的方法。但灾情之下,泽湖风*滔天,即便是最熟练的渔夫,也不敢在此时出船,奉旨赈灾的一群人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经由陆路jin_ru杨州地界。

这一路少有人家,沿途所见最多的,不是已经被冲垮的湖堤,就是经历了灭顶之灾的圩田,洪水肆_N_之下,巨*拍岸声与头顶的雷雨声经久不息,比在虹州境nei所见还要触目惊心得多。

众人在虹州时尚能维持镇静沉着,但在前往杨州的路上,自王肃以降,都再难掩饰忧虑焦急,于是尽力开解的反而换作了本地的官员,都说往年到了这个时候,也不乏规模不等的暴雨,只是今年尤其严峻骇人,终于引发了水患。待雨季过去,一切又会恢复原貌,泛滥的洪水还会带来水底的淤泥,正是上好的肥料,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而祖祖辈辈在此地生活的农民,也早已习惯了看天吃饭,本来耕作就是周而复始,没有一劳永逸之说,今年的水灾再大,只要朝廷能及时救济,不造成大批流民,最多三年五载,便能恢复元气。

王肃在宦海中沉浮一生,也在地方任过县令,如何听不出本地官员们言语中的真意,一概笑纳之,绝不轻易表态;章嘉贞则一改常态,兴致勃勃向本地官员以及工部主管水利的郎中尹德仔细询问南方常见的水利工程,为首的二人显然各有打算,随行的其他人等也就益发仔细地收藏好各种心思,在刻意的沉默中,风雨兼程地抵达了杨州的治所平江。

进城前,一行人又迎头赶上场急雨。这一路委实被暴雨浇了太多次,“贵人出行,风雨相随”这类的吉祥话都到了实在说不出口的地步,兼之筋疲力尽到了极点,宁可在雨中赶完最后一程,也要尽快进城休息。

眼看离城只有不到二十里路,瞿元嘉却一改平日的低T,专程向王肃请假,说自己正是杨州人,既然已经到了城外,想先去祭拜家人,再自行进城。他素来自律,这惊人之语竟也得到了王肃的首肯,还额外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便任由他去了。

获准后瞿元嘉不敢耽搁,掉转马头直奔城东的长枫山而去——这正是程勉当年为生M_崔氏所选的长眠之地。

平江城中的士族,大多选在长枫山落葬,崔氏的祖坟也在山南。当年程勉前脚接受了连州司马的官职,后脚便赶去杨州,在长枫山中为M_亲立下_yi冠冢。

瞿元嘉对崔夫人的记忆早已模糊,长大后才陆续从M_亲口中得知,崔氏是平江的望族,崔夫人少年失怙,在随客死他乡的亡父灵柩归葬途中,M_亲也染上重病,勉强*持完夫君的丧事,便随之撒手人寰,留下一个孤nv,寄养在族亲家中。至于她是如何与程泰相识,又为何甘愿成为他的外室,则不知是M_亲真不知情还是为尊者讳,从来都没有提起过。

时下盂兰盆节已过,长枫山尤为宁谧,他本是打算先探一探路,改日再专程来祭奠,也做好了爬山涉水的准备,但到了山脚,才发现原来专门铺了一条石板路,平整的青石被雨水冲刷得异常清洁,在郁郁山林间蜿蜒而上。

长枫山中还有两座古刹,瞿元嘉多年没有回乡,起先还侥幸这路是信众专为佛寺布施的,在终于柳暗花明的一刻,那仅有的侥幸灰飞烟灭,然而,一旦看清了墓地周遭的景色,瞿元嘉又真心地笑了起来。

崔氏的祖坟就在脚下,极目远眺,溱水奔涌如咆哮的龙神,平江城笼yinJ在烟雨之间,一动一静,相得益彰。瞿元嘉知道,如若天气晴好,更远的泽湖也能尽收眼底。而陪伴着崔夫人和她那襁褓中便夭折了的幼nv的,除了程勉亲笔写就的墓碑,不知何人备上的祭礼,更有山间的古松、朗朗的日月和广阔的苍天。

在雨声中,瞿元嘉甚至觉得自己终于“看见”了曾经的程勉。那个他从未追赶上更罔论得到的少年人,正站在触手可及之处,又得意又解neng地冲他欣然一笑。

瞿元嘉不信鬼神,但这并不妨碍他俯身拜倒在崔夫人的墓碑前,虔诚地祈祷着她的魂灵能够给予程勉和自己属于M_亲的庇护。

下山时雨小了些,专门跟来为他带路和看马的小吏迎上前,恭敬地递上缰绳。上马前,瞿元嘉多问了一句:“你是平江人?”

瞿元嘉少年时只会说平江话,刚到京城时受了很多奚落,为了少受欺负,他很快改掉了口音,这次回到南方,起先还与同僚们一样,处处都说官话,但待得时间久了,被刻意抛弃的记忆又不知不觉回来了,起先说得荒腔走板,但说得多了,渐入佳境之余,也不再以此为耻了。

那杨州当地遣来陪同的小吏听出了瞿元嘉的口音,便用平江话答:“小人祖籍芦城。”

瞿元嘉一笑:“哦,你我是同乡。”

“瞿大人一直在说平江话,小人们还以为您与杜大人都是平江人。”

“他确是平江人。我出生在此地,但也离开了差不多二十年了。”

文吏陪笑道:“原来是少时离乡。此次大人为江南道受灾的百姓而来,若是有什么需要跑tui的私事,员外郎只管吩咐。”

“崔夫人是家M_的故交,临行前她专门嘱咐,到杨州后务必先来祭拜,才可进城。今天要不是下雨,也不烦劳你们。”

“员外郎放心,崔夫人的墓地有专人祭扫,盂兰盆节时,宝华寺的法师们也来做过法事了。”

闻言,瞿元嘉放慢了马速:“京中常有人来祭拜么?”

“太

康郡公忠孝之名,平江谁人不知?崔夫人是他的生M_,朝廷亦有褒奖,每年清明冬至,宫中都派专人来祭扫,韦县令也会亲陪。”

“崔氏族人呢?”瞿元嘉又问。

“这**小人就不知了。”

瞿元嘉没有再问下去。今日亲眼看到了程勉为崔夫人所选的墓址后,便知当年选址时,程勉已经将崔氏族人得罪了个遍,丝毫没有留下挽回的余地。至于萧曜即位后年年派nei官来祭扫之举,则是不惜公然以天子之尊凌于江南士族最看重的门第,更可谓火上浇油了。

他心里觉得异常痛快,zhui上反而什么都不说,眼看着已经能看到平江的东城门,才再度开口:“我是一点也记不得平江了。官驿在城中的什么地方?”

小吏便笑:“王尚书与章中丞都是初到平江,钟刺史特意安排诸位在达园安置。”

“圆觉巷的达园?”瞿元嘉下意识地问。

“正是。”

连绵雨水中,记忆中青灰色的城墙被浇成了黑色,原来已然近在咫尺的故乡还能比设想中更近些——圆觉巷因圆觉寺而得名,寺院早已不存,在此地居住的多是来平江任职的官人们,其中规模最大的达园,正是历任刺史首选暂住的官邸。

在看见隔墙探出的一大丛饱满yu坠的榴花后,这黯淡潮*的平江城忽然有了颜色,瞿元嘉抹掉满脸的雨水,声音轻得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东园nei的那一大架紫藤,还在不在?楸树呢?”

“原来员外郎也到过达园么!”小吏的惊呼声惊动了一只躲在榴树的枝条中避雨的雀鸟,也打破了此时的宁静。

瞿元嘉看着对方,片刻后平静地点头:“确是故地重游。”

虽然连日奔波、疲惫不堪,可是在重回达园的第一晚,瞿元嘉失眠了。

长久的辗转反侧后,他还是披_yi而起,执烛走到了庭院里。雨暂时停了,陪伴他的,是云间的月亮,低柔的虫鸣,以及被夜风撼动的花树。夜色让本就模糊不清的记忆更为幽暗难辨,瞿元嘉穿廊过院,一直来到东院的池塘边,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关于杨州那少得可怜的记忆中,与程勉相关的,更是少之又少。可是一切的“不记得”,正是因为杨州的童年时光快乐而安逸,也就静水shen流般自然而然地远去了。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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