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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等到夜里。没让他们看清面孔。”程勉一笑,“我知道他们的身世来历。当年京中世家,郡望婚姻、乃至三代的姓名避讳我都知道。当年也曾沾沾自喜,以为能起一点用处,不想只几年,已经物是人非了。”

“你想不想去探望安王妃?”萧曜轻声问。

“不去。”程勉的拒绝很干脆,旋即解释了,“她已经盲了,既然认了别人是我,就让她一直认下去吧。”

“瞿元嘉未必不说。”萧曜眉头一动,神色终究放缓了,“你也不必担心我因为瞿元嘉迁怒她。我初到宜州时,旁人都以为我是你。安王让她照顾我,她虽然对我照拂有加,但心中始终有怨气。她做了安王妃后,随安王进宫谢恩,当着安王的面对我说,这份恩赐,一半来自殿下,一半来自五郎。”

程勉很平静:“元嘉若是说了,安王府已经有消息传来了。当时不说,一时半刻,就不会说了。”

萧曜想了想:“要是我把消息拦住了呢?”

程勉看了一眼棋盘,重新落子:“你是想我见人的。”

“**”

这下程勉终于露出一点惊讶:“安王府来人了?”

“没有。”

程勉看着萧曜,又说:“我本来是不解赵七去修道。也许修道是假,避人是真。你,还有元双,都不认识去连州前的我,也不认识我的亲人朋友。否则一日都不堪忍受。”

萧曜凝眉,片刻后笑着摇摇头,飞快地贴上一子:“如果安王府来接你,或是你想去了,我也和你一起去。”

行刺章嘉贞的凶手前往京兆尹投案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帝京。

自首者姓丁,帝京人士,父M_皆已过世,只有一个长姐,因家世殷实,平日里不事生产,常年在帝京nei外的寺庙听经学法。帝京中这样的人不可胜数,但此人在佛教信众中颇有些名气——他身材魁梧,五官神情颇似大明光寺nei的一尊前朝传下的天王木雕,因为是家中独子,按律不可出家,他就在前Xiong后背及四肢手足刺青,全身上下密密麻麻刺满了诸天神佛,每到佛诞,他就neng了上_yi,在街上行走,远远望之,如同穿了j绣袈裟,因此得了个“丁沙门”的浑号,久而久之,倒无人再叫他的本名了。

经京兆尹审讯,行凶的时间、地点皆能对上,供出的藏匿凶器的地点也找到了刀具,和章嘉贞的伤口相符;而的动机,则是不忿章嘉贞诋毁佛祖,“立志除魔”,故埋伏在章嘉贞上朝的路上,趁黑暗行凶。

证据确凿,丁沙门投案后很快就定了罪:刺杀朝廷命官,虽然未遂,但理当严惩。极刑的判决经刑部及大理寺覆断,又上呈至中书,至此再不听闻有下文。

对丁沙门的判决迟迟未定,但围绕着行凶的丁沙门、乃至受害的章嘉贞的议论却是更见喧嚣。对于丁沙门抱有同情者竟不在少数,丁宅外常常有人偷偷留下米面钱财,更有大胆者则在佛寺中为丁氏祈福,甚至有经变文在京中流传,有一信男子,许愿以身供佛,通身绘忉利天诸景,终于修得善果云云。

这变文甚至传到了禁中,据说天子听说后,问左右道:“传赵王得弥勒佑护,今何在乎?”

此问真假自不可考,但不久之后,朝廷下令,诏喻body发肤受之父M_,在家俗众不得毁坏肢体供佛,违者以不孝。随后,那经变文也销声匿迹了。

丁沙门投案后的一天,杜启正约上瞿元嘉,一同去探望还在养病的章嘉贞。事发已有两月,章嘉贞的病情有了明显的起色,所幸神志已经恢复,筋骨也在逐步恢复之中,即便起居尚一时不可自理,也可谓不幸中的大幸了。

被刺以来章府一直冷清,但行凶者被捕一事已然传到了章嘉贞耳中。肢体折损并没有减去他的锐气,面对前来探病的瞿杜二人,章嘉贞无意寒暄,直截了当问他们对此案的看法。

杜启正看他病骨支离,脸上的伤疤刚刚开始结痂,不由露出不忍之色。瞿元嘉却视若无睹一般,告诉他从安王处得到的消息:“陛下及诸相均以为行凶者不是丁沙门,他不过是替人顶罪,若就此杀了他,一则让真凶neng身,一则让信众心生怜悯。此案还要再查。”

章嘉贞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嗓音嘶哑地开了口:“当然不是他。我在帝京街头见过此人。一个能忍受通身刺青之苦的人决心投案,怎么查,都不会改口。此举于他,不过是另一种燃指供佛。”

杜启正略一迟疑,宽慰道:“子欣兄且宽心,真凶必有就擒之日。“

“杜兄无需安慰我。真凶是谁,已然无足轻重。自我上疏陛下谏言彻查僧产,在一些人眼中,行凶方是证道。无论几人投案又处罚几人,只要陛下抑制僧产之意不改,那就对大局无碍。”章嘉贞说到这里,又一笑,“当日,他们应当杀了我。”

“这**”

“在此事中,我和那丁沙门实则无异**”

“此言差矣!你上疏是为苍生计。我不懂释教,但哪有什么道,是要靠拿刀杀人去证的!”杜启正大惊失色地打断了章嘉贞,片刻后又极沮丧地垂下了肩膀,“是我草率,愧对子欣兄**”

见杜启正nei疚至此,章嘉贞摇头说:“人生一世,总要行不悔之事。不是杜兄,我生于帝京,累世_yi食无忧,如何能知道有如此多的百姓失去永业田,_yi食无着,惟有卖身为奴?平佑之乱时,我正在京中,亲见人命与草芥无二。士庶之分,何其无稽。而今天下有了承平气象,更当扫除弊政,以谋盛世。若能以这区区躯体乃至x命换来陛下抑制释道二教的诏令,此身不足惜**杜兄只是不在其位,不然也轮不到我了。”

章嘉贞不

能久坐,更无力多说话,眼见他情绪有了震*,瞿元嘉和杜启正悄悄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地找了个借口尽快告辞。出门后,南池吹来的长风也难以涤*低沉的心情,杜启正默默看着水面的涟漪,无声地落下一点眼泪。

他很快意识到失态,迅速擦去泪水,装作在看风景,片刻后清清嗓子,对一侧的瞿元嘉说:“允一兄,至多一旬,叶舟的伤势就可痊愈。他在我这里养病的这些时日,倒是没有再去卢家,只是若还是放不下执念,恐怕不是长久之计。我也有幼妹,体会得了手足情shen,只是他要迁葬亡姐,确实不符He礼法**我也知错认尴尬,可是因病失忆也不是你们能预料的,还是要想法子开解一二。你对他有恩**”

瞿元嘉忍不住看向杜启正,沉郁地说:“**切不可提这个字。我不去府上探病,是因为心中有愧。”

“这是从何谈起?”杜启正不解地说,“我没有见过程五。以前也依稀听人提过,章子欣得陛下青眼,是因为他与程五有几分相似。可他与叶舟也无甚相似之处。再说,世上五官相似的陌生人,也是有的。我看叶舟也不是小器之人,允一兄不必过于nei疚。覆水难收,还是不要让这点误会成为你二人间的心结。相交一场,却落得这样生分,实在可惜。”

道理自是不错,瞿元嘉也知道杜启正俱是一片好意,他牵着马,盯着不远处的枯荷迟迟不语,斟酌再三,轻声道:“心结难解之人也是我。”

眼看杜启正益发诧异,瞿元嘉勉强一笑:“我对五郎,多年有非分之念。叶舟失忆,我又错认**你说覆水难收,确实是覆水难收了。”

过了好一会儿,杜启正猛地听懂了瞿元嘉这番话,当下闹了个大红脸,待从呆滞中清醒过来,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我这真是**”

瞿元嘉说完虽然没觉得轻松,也没有羞愧,nei心至shen处的nei疚,也与说出真相无干。他看着顿时间局促起来的杜启正,又说:“是我德行有亏,不敢去见他。”

杜启正尚未从震惊中完全恢复:“这这这**这等事,也没有办法**虽然是错了,只要没有强迫**”

说着说着,又很尴尬地卡住了。

瞿元嘉对于杜启正的语无伦次并不觉得冒犯,平静地说:“他不记事时,日常起居都依赖于我,我又屡次拿自己与他人的前情强加于他,他视我为恩人,对我心怀好_gan,是我得寸进尺,落得今日局面。此事说来不堪,本不意有污杜兄清听。但杜兄好心收留叶舟,又屡次说和,不敢不将实情告知。错都在我,他是高洁傲气之人,所以一想起来,立刻就走了。”

这一次杜启正亦沉默良久,忽然,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抽了抽鼻子,再开口神色和语气都平静了许多:“**我事先不知道还有这一层因缘。这么一说,就说得通了。总之,我阿娘这几日在坊nei略打听了一下,叶舟的姐夫卢玄,曾在礼部任主事,官职虽低,但能出入皇城,后来因为叶氏和裴氏有姻亲,在裴氏甲兵案受到了牵连,丢了官,又碰上Q子去世,避祸搬到了乐同坊。搬来不久,M_亲又中了炭毒,勉强保住了x命,人事却不大知晓了**老M_重病,Q子俱亡,家道便衰落了**这卢郎君人品不错,丧Q后多年没有再娶,再续弦也是因为M_亲年事渐高。但这些话,叶郎君一时恐怕是听不Jin_qu的。哎,家中经此巨变,任是谁,也难以自处。本该互相体谅的两家,在生死面前,倒成了仇家了。我虽有心宽慰叶郎君,得知这些事后,真是不知从何说起了。”

瞿元嘉已经从卢玄处听说了一些他家的近况,但杜启正打听别人的家事,初衷还是为了让他更好地去劝慰叶舟。道谢之后,瞿元嘉说:“即便没有这甲兵案,平佑之乱以来,遭遇生离死别乃至灭门之祸的人家何其多**”

他突兀地停了下来,杜启正不解其意,不由得投来疑惑的目光。瞿元嘉匆匆掩住突如其来的心如刀割,勉强维持出平静的神色:“**我也知道这是不情之请,但眼下他最不想见的人恐怕是我,所以只能请你费

心,劝一劝他,不要再强求卢氏了。”

杜启正同情地点了点头:“他现在与病人无异。人在病中,言行、心态均和常人不同,身在其中反而是体会不到的。你看章子欣,何其意气风发的一个人,现在也就是一点气撑着,人才没有倒。我本想今日邀你去家中小酌,现在你也不会去了。我会尽量留叶郎君多住几天。允一兄,我是不大懂得情爱之事——不过我想你们之间,和寻常男nv相恋,也无甚分别——但心结不去解,生恨就罢了,留下憾事才是可叹。”

杜启正的诚恳规劝还是没有说动瞿元嘉与叶舟见上一面。探病的第三日,瞿元嘉奉M_亲之命,去城外的奉天寺探望一名据说已在弥留的僧人。

奉天寺位于城南近郊,寺庙中有一尊自立寺之初就受供奉的观音像,帝京的妇人凡是求子nv、祈求生育平安,皆会去敬香礼拜,屡有应验,奉天寺也因此远近闻名。

娄氏与安王那两个夭折的男孩都在奉天寺做过超度法事,至今每到婴孩的生日,娄氏都会遣人去奉天寺布施,瞿元嘉也曾陪M_亲去过数次,算得上轻车熟路。但出城不远,不巧遇上两户人家出行时惊了车马,其中一家牛车的车轭在冲撞中折断,引发争执,道路也被事主和好事者堵得水泄不通。总之,当瞿元嘉赶到奉天寺时,已经比他预料中迟了许多,即便是再快马加鞭,也无法在城门闭He前赶回帝京了。

事已至此,瞿元嘉也只能做在寺院借宿一晚的打算。安王府是奉天寺的大施主,知客听说了瞿元嘉的来意,又听说他有意在寺庙借宿,当下命人领瞿元嘉去见那名僧人,并专门提醒,法师已经不能言语,本不宜会客,但安王与王妃是本寺的大施主,又是法师的故交,才有此破例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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