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赵明月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看见那退耕还林后的茶山坡,简直可以用满目疮痍来形容。村里的经济还是她重新投资茶园之后才慢慢摆脱贫穷的困境。赵明月对这些事印象极为深刻,所以她想尽力挽救一回,使悲剧不再发生。更重要的是,去开会,还能见见那个人,时间太久,她几乎都快忘记那个人年轻时的样子了。
母女俩弄好饭菜,等了好一会儿,赵顺生和赵明朗才回来。天色已经不早了,胡年chūn将赵明朗手里的鱼篓接过来,将小鱼倒进木盆里,就要去收拾。
赵顺生说:“先吃饭,晚点再弄。”
“你们先吃,我趁着天没黑收拾好,免得点灯。”胡年chūn头也不抬地说。
赵明月自从父亲进门来,就一直紧抿着唇,一眨不眨地看着依旧高大健康的父亲,不敢说话,怕一说话就要忍不住哭出来。上辈子母亲去世后,赵明月想把父亲接过去跟自己生活,但是父亲以习惯农村生活为由,拒绝了她的提议。其实她知道,父亲是怕她不好做,她嫁到成家,没有一儿半女,却还要赡养老父,成家人会说闲话,所以他坚持独自一个人过活,失了伴的孤雁晚年非常凄凉,年近古稀的老人开始学着洗衣浆衫,煮饭做菜,独自生活了近十年。
赵顺生洗了手,转过头去看赵明月:“明月今天怎么了?”女儿跟父亲一向最亲近,每次他到家都是第一个奔上来迎接的,今天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赵明月吸吸鼻子,别过脸:“爹,你先吃饭,我去帮娘收拾鱼。”
赵顺生说:“那我和明朗先去洗个澡,晚点回来一起吃饭。”
暮日光临,一家人终于坐在一起吃饭了,因为没全黑,为了省油,没有点灯。赵明月习惯了明亮的电灯,还有点不适应这种昏暗,不过胜在年轻,眼力好,就着微弱的光线也吃得津津有味。
“明月,你怎么光吃红薯,去盛饭啊。”胡年chūn说。
赵明月摇头:“我觉得红薯好吃,我喜欢吃这个。”队里每年分的粮食有限,家里总需要掺杂些杂粮才能够吃,每年差不多要吃上几个月的红薯掺米饭,每次吃饭的时候,母亲会自动自觉地吃红薯,尽量将米饭留给父亲和他们吃。赵明月打小就吃腻了红薯,所以后来无论世人怎么宣传红薯是极佳的抗癌食品,她都没怎么提起过兴致,今晚她却觉得红薯的味道格外香甜。
赵明朗看着妹妹:“明月,今天咋转性了啊,平时谁嫌弃红薯难吃的?”
赵明月朝着三哥皱了下鼻子:“我今天喜欢吃了不行啊?”
赵明朗笑:“那行,喜欢吃就帮哥的也吃了吧。”
赵明月说:“三哥,你的饭也都我帮你吃了吧。”
“你这个鬼丫头!”
赵明朗只比赵明月大了三岁,与她感情最为亲厚,从小她就是三哥的小尾巴。这一切都等到他们各自结婚,中间多了另外两个人,夹了另外两个家庭,三嫂又是个特别jīng明的人,喜欢占小便宜,这才慢慢疏远起来。尤其是赵明月自己没有生育,却又家大业大,她将几个兄长的子女都安排在自己的公司做事,但是这些人并不肯踏踏实实做事,而是都削尖了脑袋在捞钱,算计着继承权,不遗余力地互相使绊子挣表现。
赵明月很为这些侄儿侄女们头痛,但是却没有办法,中国的企业多少都存在这样的问题,更何况她确实没有一个明确的继承人。一谈钱就伤感情,她和几个兄长之间的感情也是这么淡薄下来的。
赵明月更喜欢这种一无所有但是一家人却和和美美的生活,人们处于艰难困苦的时候,感情会显得特别浓,人与人之间没有任何隔膜。世人常常说“同患难,共富贵”,事实上,多数时候,只有患难可以共,富贵一旦来临,大家便各怀心思,忙于算计,之前那种同舟共济齐心协力的状态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爹,一会儿大队开会,我也想跟着去看看。”赵明月说。
赵顺生说:“去就去呗。”赵顺生并不重男轻女,他甚至有点重女轻男,毕竟只有这么个宝贝女儿,他的思想是很开明的,所以赵明月一直上学上到初中毕业。这时候读高中都是靠推荐的,每个大队只有两个名额,赵明月家成分不算好,尽管成绩很好,也轮不上她上高中,就只能回家务农了。
“谢谢爹!”赵明月笑得甜甜的。
第5章再见
吃完饭,天已经全黑下来了。赵顺生抽了一袋烟,这才出门,赵明月提着马灯跟在后面给她爹照路。赵明朗本来不打算去的,看见爹和妹妹出门,也跟着一起去了,开会一般每家去一个代表,赵顺生去就可以了,但是今天赵明月跟着去了,赵明朗为了保证妹妹的安全,便也去了。
月亮湾大队是由五个生产小组组成的,共有两百多户,一千二百余人口,是一个比较大的自然村。开会的地点是村子中心的大队院子,平时大队所有的大事都集中在这里举行,包括开会、分粮、放电影等。
朦胧的夜色下,院场中央点着一堆篝火,赵明月看了看大队的院子,还是记忆中的老样子,品字形的三座房子,中间是大队办公室,东边是知青们的宿舍,西边是大队的仓库。墙上用白色的石灰刷着这个年代特有的标语“将无产阶级革命进行到底”、“大海航行靠舵手,gān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知青们住的那排房子上则刷着“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
赵明月看了一眼知青的住房,将目光收回到会场上,院子里已经摆上了板凳,大家正陆陆续续到场就坐,赵明月跟着她爹坐下了。她明亮的大眼睛扫视了一下主席台,主席台其实就是办公室的走廊,比院场稍高一点,摆上两张条桌,就是主席台了。
那儿亮着一盏马灯,只有一个人在台上就坐,赵明月看着那个低头写东西的身影,便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死命地看着,仿佛要确认是不是在梦中,她的食指曲起来,无意识地伸到嘴前,用牙齿咬住了,生怕自己的情绪失控。她没想到,居然还能见到他,还是这么年轻的他。
赵金云这时拿着一个白色的搪瓷杯子过来了,身上披着一件的确卡中山装,戴着一顶huáng军帽,把个领导派头学得十足十,他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又揭开杯盖,喝了一口茶,这才开始说话:“喂,大家都到齐了吧?到齐了,就开始开会。”
一直坐着的年轻人将黑色的钢笔套上笔帽,抬起头来环视了一下整个会场,眼神明亮,一句话也没说。赵明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幸亏天色昏暗,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么直接大胆的眼神。
她没留意到赵金云前头说了些什么,最后听见他说:“……我们村的粮食产量具体情况让沈书记跟大家汇报一下。”
他旁边的年轻人轻咳了一声,然后开始说:“是这样的,我们月亮湾大队的总人口是一千二百二十一人,粮食总产量是四十五万九千零九十六斤,人均粮食产量是三百七十六斤,这其中还包括了上jiāo粮在内。”
赵金云接过话头:“沈旭跃同志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们村的人均产粮是三百七十六斤,但是分摊到各人头上,还不到这个数目,大部分人家里粮食不够吃。粮食为什么这么少,这原因是什么,想必大家都知道,那就是我们村的耕地面积太少,所以,我们要解决粮食短缺的问题,怎么解决粮食短缺的问题?那就应该扩大耕地面积。我们村委会通过商议,提议将茶园在今年内彻底清除gān净,修建成梯田,以提高粮食产量。”
这个提议一说,场下的人全都jiāo头接耳起来。本来茶叶是他们月亮湾甚至整个县的主产,大跃进时期,接到上级通知,要尽一切可能提高粮食产量,减少茶叶产量,于是很多产茶大村将茶园铲除,改为耕地。当时月亮湾的村主任和支书认为这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东西,不能全都清掉,竭尽全力保留下了最大的一片茶山,并争取到每年为公家提供茶叶的份额,茶园才得以保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