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怀下意识地道:“不用,我可以自己回家。”
人群中传来几声打趣的口哨声,云错那几个在楼下的伙伴居然也跳了上来。
看见一个清冷贵气的俏小郎被云错赌在那儿,一个少年笑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难得有人能被云兄看上,他是哪——”
旁边人猛地捂住他的嘴:“快别说了,睁大你的狗眼看看那是谁?雪家少主,惹不得的,看看就得了。他脾气烈得很,疯起来能把你吊着打!”
那人听了,有点兴奋:“就是那个倒腾法器发家的雪家的儿子,雪怀?我听说过他。”那人看了几眼,连语调都变化了,“操,仔细一瞧还,真他娘的好看……”
雪怀却什么都没管,他看了一眼云错,微微颔首,而后径直下了楼。
拒绝的意思十分明显。
他好看,行止间带着他自小养尊处优的贵气,却没有跋扈的模样,反而很清淡温和,带着少年英气。即便是在拒绝人的时候,也让人讨厌不起来。
他像他那过世的母亲,是可以入画的美人,比他母亲还多出一颗惹人遐思的红泪痣。但他的好看在动不在静,以前有故人给他描过丹青,最后画了半纸而掩卷,回去后只说了八个字:“雪怀此人,活色生香。”
外头极冷,内里极热,活动起来才有韵味。后面挤过来的人只窥得他一个剪影,却纷纷默然片刻。
*
寂静中,一个少年突然冲了出来,一把抓住云错的袖子,鼓足勇气说:“他,他是我哥哥,云……公子,他脾气不好,您不要计较。我代,代他向您道歉。”
话说了一半,雪何的脸已经红透。他比雪怀小一岁,没怎么长开,但也能依稀看见清秀的影子。
旁人小声议论:“雪家人都这么好看?我瞧着这个雪……什么的,也还行。”
雪何听见了别人的话,声音也越来越细,红着脸不敢去看云错,只小声道:“刚刚听见公子说话,你会,保护我……我们的,对吗?”
云错将自己的袖子从他手中抽回来:“你是雪……?”他想不起来后面那个字。
“雪何。”
云错又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回想什么。
雪何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他晓得面前的少年极有可能会是未来的帝尊,他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借着雪怀的名头攀附上去,即便当不成对方的道侣,至少要混个脸熟,好让以后有个出路。
他年纪小,长得清秀纯善,说话也温声细语的。云错这样见惯打杀的人肯定喜欢,唯一只有一点不确定——他怕雪怀坏了他的事。
正因为是雪怀的弟弟,他清楚自己将要永远生活在这个光芒万丈的哥哥的yīn影下。
别看哥哥,看一看我,看一看我就好了。他想。
“你不是他的亲生弟弟?”云错问道,“三年前,你姓什么?”
雪何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慌乱中差点咬了舌头,下意识地否认道:“没有,我是,是雪家亲生的,我就姓雪,我叫雪何——”
“三年前你姓柳,你母亲也姓柳。”云错仿佛是终于想了起来,神色有片刻的舒展。“你不是雪宗的亲生儿子,原来是你。”
按寻仙阁挑人的标准,有资格来这里的只有雪怀,而不是他这个继室之子。
他的声音低沉好听,淡漠从容地响在整个寂静的楼阁间。
雪何的脸刷拉一下就变成了惨白色,无地自容起来,腿也有些发软,在众人意味深长的眼光中几乎站不下去。
他不是雪家的亲生儿子云错或许有所耳闻,可为什么云错连他们以往的姓都知道?
“原来是你”又是什么意思?
他们明明应当从无jiāo集。
没等他疑惑,云错已经绕过他下了楼。
旁边几个人看着雪何的笑话,个个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哦,姓柳啊,小弟弟。”
“继室子代替家中少主跟人道歉,有意思,当真把自己做主人了?”
雪何顾不上这些嘲弄,他红着眼眶也跟下了楼,却被外面如cháo水一般涌来的妖气给生生bī退了,前面的人已经无影无踪。
当众戳穿他谎言的人根本没意识到这回事,云错根本没把他放进眼里。
*
百鬼夜行,雪怀逆着成片的妖魔鬼怪往回走。
重来一世,他连这些丑不拉几千奇百怪的家伙都看顺眼了许多。他没有动手,只隐去了身形和气息,贴着道路的边缘慢慢走动,呼吸着夜间冰凉的空气。
他死时二十六,现在十六。或许是保存了记忆的缘故,雪怀能用灵视看见自己的修为,发觉修为和前生一样,是银丹水准。虽然躯体仍然是他十六岁时的躯体,但其余一切没有任何变化。
他方才反手砸门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一旦灵力汇聚,他的身体反应、力度变化仍在自己掌控之内,是充盈、丰富的,这让他有些安定。唯独他腕口被拉扯得红了些许,雪何拽他时根本没留力气。
他拧着自己的手腕,等从cháo水般的群鬼中走出后,方才显出身形。
时是深冬,仙洲大雪,他却浑身发热。
“少主?您怎么一个人来了?”铸剑台前,一个老翁急急忙忙地要把满身落雪的年轻人迎进来,却被年轻人制止了:“我爹呢?”
“在呢,刚在谈生意,少爷,我们又卖出一批火铳法器,老爷说专为您留了一把最好的,供您往后上学修行用……”
雪怀笑了笑:“好。叫爹早些回去,下回别一个人来忙了,我和他一起。”
以他的修为,不用开启灵视便能看见他父亲在楼上谈好了生意,开怀之下喝了许多酒,正流着哈喇子昏昏欲睡。
他这时候过去,也说不了几句话——他真的只是过来看一眼而已,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老翁先是一愣,再是一喜,连声应道:“好,好,少爷真不上去了?”
“不去了。”雪怀说,“您不必送我,看好我爹吧。”
上辈子他不孝,执意逃家追随云错,不肯接管家业,一去就是十年,连父亲生了病都不知道。
他死后,雪宗更是伤心过度,就这样大病不起,连儿子的葬礼都操持不了,终日在榻上念着雪怀和雪怀母亲的名字,眼看着也时日无多。
他娘亲去得早,小时候雪怀天天听这两个人腻歪,说对方是彼此的一生挚爱。等他娘亲下葬后,他爹当着他的面立誓不会再娶,然而几年后,柳氏便带着一个小男孩进了雪家的大门。
雪怀倒是觉得没什么,大抵他父亲一个人扛起整个雪氏的担子,累了倦了的时候都有,需要找个人好好过日子。可雪宗却因此觉得十分对不起他,简直要把他宠上天去,怕他难受,一开始甚至不同意雪何跟着他姓。
现在一想,柳氏和雪何对自己的嫌隙,大抵从这个不靠谱的爹就开始了。
*
雪怀慢慢地踏着雪,往他从小长大的家中走去。
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雪怀。”
风声渐渐平静下来,安静得能听见落雪的声音。
他停下步子。走着神,反应也比平常慢,来不及去看来人是谁。
等到眉间带着血色佛印的黑衣少年在自己面前站定,堵住他去路时,他方才觉得大事不好——
云错居然一路追着他,追到了这里?
雪怀警惕地看着他,往后退了一两步。
云错没有动,但这人天生yīn戾克杀,别说还有个血佛印,他单是站在那里就已经很吓人了,如果换了别人被他这样连着拦下两次,估计魂都要被吓飞。
可能是少仙主的青睐之喜,也可能是杀身之祸。
云错道:“别怕,我看你直接冲了出来,怕你招惹上那些鬼怪,所以一路跟到了这里。”
雪怀信他才有鬼。他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就没见云错扶过贫。
雪怀看了他半晌:“我快到家了,谢谢你,你可以回去了,你的伙伴应该在等你。”
礼貌又疏离的语气,好像在催他,你快点走,好不好?
云错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些什么,可是什么都没说。
雪怀立刻决定敌不动我动,然而没等他迈出步子,云错却突然出声了:“你没穿鞋。”
雪怀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望见了自己在雪里冻得通红的一双脚,藏在锦绣长衫下,连老翁都没发现。
他刚刚思绪混乱,根本没觉得冷。仙界向来没有凡间那些迂腐的规矩,他素日任性洒脱惯了,也不觉得这样不成体统,只是云错的话让他生出了一些微妙的愠怒:“我似乎没有碍着云公子,我这个人偏好不穿鞋。”
“为什么?”云错问他。
他似乎没听出这是一句搪塞的话,反而认认真真地想要知道答案。
“……”雪怀对上云错那双暗沉的眼睛,卡了壳。
云错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他忽而凑近,雪怀来不及躲,便被他一把抱起来,放在了路边的石凳上。
怀抱很稳,动作很轻,可那个态度是qiáng硬让人无法拒绝的,连挣扎的空间都没有。
少年人远比他想的有力气得多。雪怀听见一句话低声擦过自己耳畔:“别动,我手劲大,你会疼。”
雪怀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他向来不做无用之功,故而安安生生地没有动。
云错蹲下来,伸手握住他的脚踝。绒毛短靴过了一道热气套上来,暖洋洋的。
这式样相当土气,颜色也不好看,是能把雪怀最喜欢的暗青色做得丑不拉几的那种土气,一看即知是他的父辈流行的仙界款式。银láng的绒毛,价格肯定不菲,唯一的优点大约只有“实在”两个字,须臾间就能保藏近乎于烫的热度。
雪怀不是没被人这么伺候过穿鞋,但让他觉得难以置信的是,帮他穿鞋的人居然是素日孤高傲岸的云错。
低着头的模样,认认真真地给他紧着翻开的绒毛口。少年人的声音有些低沉:“我的你穿不了,随手买的,若是不喜欢,回去丢了便是。”
雪怀怔住了,皱着眉制止他的动作:“你这个人,为什……”
云错道:“这样就不冷了。”
他站起身来,身影顿了顿,似乎是想回头看他,但是最终没有,只是淡声道:“我走了,没有别的意思,顺手一帮而已。现在你可以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云: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叫我雷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