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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呼啸,马蹄嘚嘚,箭矢隔空she|来,贴耳畔猛划而过,钉在枯木上头,枝丫抖动不休,箭尾上下震颤,陈靖脚下发滑,沿斜坡滚落下去,皮肉硌|出青紫,手脚动弹不得,额头撞在石上,双目模糊一片。

雪落高台,身上被厚毯覆盖,手脚生出冻疮,鼻尖沁出血色,凝结一层薄霜。

陈靖趴在地上,眼底洇出薄雾,攥住旁人手臂,嘶哑颤声吐息:“鸿卓······”

身旁的人是他的贴身侍卫鸿卓,家主赐姓为陈,与他日夜相伴,是他的挚友亲人,此刻为护他身中数箭,血腥沾染鼻端,他攥紧鸿卓小臂,想起鸿卓陪他练武,陪他读书,陪他罚站,代他受过,他趁夜色偷走亡父军牌,趁宵禁跑出城门,发誓手刃蛮族大可汗兰赤阿古达,斩其头颅祭奠父亲,鸿卓拦不住他,屈膝俯身跪地,利刃划过掌心,齐齐割碎掌纹:“少主去哪,请允鸿卓同去。鸿卓以血为誓,必护少主周全。”

鸿卓真的护了他的周全。

以性命作为jiāo换。

这是从幼年起陪伴在身边的朋友,温热身体冰冷下来,硬邦邦指节蜷着,甲盖染血深紫发乌,看不出原本模样。

兰赤阿古达的人在背后追赶,北疆汗血宝马腿长力足,狂奔一夜无需止歇,天寒地冻大雪纷飞,马蹄踏落飞雪,传来簌簌鸣响,陈靖按住塌陷半块的胸口,呛出一口残血,勉力撑地起身,勒住鸿卓身体,将人绑在肩上。

鸿卓已是少年人的身量,手脚修长有力,远不是他这身体能够扛住,陈靖弓腰驼背,半身弯起,一步步向前挪动,鸿卓两腿在雪地拖曳,血痕擦落满地,或许该放下鸿卓,以免血腥引来追兵,招来丛林野shòu,可陈靖无法放下,落叶尚要归根,鸿卓一身正气悍勇无双,怎可在长眠在蛮人之地。

陈靖按住树枝绑成的拐杖,一步步向前挪动,眼前模糊一片,鼻腔覆满寒凉,眼前晃过父亲身影,父亲身披甲胄,大步向他走来,他烧毁书房闯了大祸,以为父亲要打得他皮开肉绽,不免瑟缩闭眼,抱臂躲在墙角,父亲行到身前,低头看他,黑压压影子落下,片刻后开怀大笑,将他扛在肩上,狠狠拍几下屁股,用粗硬胡茬磨他脸面。

他忆起夜半三更蹲在门外,透过窄窄门缝,看母亲抱住父亲背脊,泪如雨下哀求:“三郎莫去,丢我们孤儿寡母在此······”

父亲在家排行第三,上面两位兄长皆因战事殉国,母亲随父亲征战多年,兢兢业业操持家里,在外与父亲琴瑟和鸣,唯有这一声如豆烛火里的三郎,道尽肺腑心酸。

他看不清母亲的脸,只能看到烛火映照的父亲,高大的父亲脊背垮塌,腰骨向下弯折,肩膀被纤纤素手拢住,竟然挣脱不开。

或许是舍不得挣脱。

残星闪烁,一灯如豆,烛火明明暗暗,乌黑影子映在墙上,如鬼魅迷影,牵扯心弦摇晃。

父亲亡后不久,母亲郁郁而终,府中只剩哥哥嫂嫂,他执意偷军牌出来,必定瞒不了多久,若是死在这里······

哥哥只有自己一个弟弟,长嫂如母,素来对他牵挂关怀······

陈靖打个寒颤,脚步钉在原处,头顶嘚嘚马蹄踏过,落雪簌簌纷飞,半途化为冰水,噼啪砸在脸上。

他脚下踉跄,脚背冻得失去知觉,雪天令人失去敏锐嗅觉,蛮人未能发现他藏身之所,气到胡乱放箭,箭矢簌簌擦肩而过,根根插向脚尖,陈靖手脚发颤,牢牢勒紧鸿卓,脑中被怒火恐惧填满,心脏咚咚跃动,碰撞胸前骨腔。

头顶马蹄声越来越远,足足半个时辰过去,他挪动僵硬两腿,沿冰河向下蹭|动,湍急水流被冻得结实,路边怪石嶙峋,冰面踩出咯吱碎响,不知走了多久,身上蒸腾热意,只想把衣服脱|掉,在世间赤|luǒ游走,眼前白茫茫gān净无人,视线被白雪蜇到流泪,他脚下发软,迷糊跪倒在地,胸前伤口冻住,甚至觉不出疼。

“鸿卓,鸿卓,带你回家,你再忍忍,你再等等,哥哥,嫂嫂,还在家等我们······”

陈靖口gān舌燥,跪下舀起寒雪,囫囵吞入口中,罗盘在逃命途中丢失,他不知这是哪里,只知走进一片丛林,四周光秃秃的,枝丫上覆满厚雪,树皮嶙峋硌手,脚下满是碎石,他走不动了,囫囵扑倒在地,远处鸟鸣啾啾,隐隐有几声shòu吼,听不得来源辨不清方向,他想打点吃的,目之所及哪有活物,只余几根枯草,他揪来草叶,囫囵吞枣咽下,噎的腹中滚烫,半点消化不了。

肺腑似乎在撕咬吞噬肺腑,他眼熬红了,盯着远处硕大树冠,背着鸿卓向那头走。

走几步摔倒在地,爬起来继续向前,手脚磨到发秃,皮肉挂满血痕,远处白色shòu影呼啸,一声接着一声,不知在威胁什么,陈靖心中已有预感,今日不是饿死便是冻死,倒也无需惧怕,只是未曾取得兰赤阿古达首级······

只有此事无法释怀,便是下了阿鼻地狱受烈焰焚烧,也不会甘心。

天色渐渐暗淡,林中隐隐有小shòu呜咽,背后身体越来越僵,陈靖咬紧牙关,探手抚摸鸿卓后背:“等等,等等就给你拔|出来,让你gāngān净净的走······”

背后寒风呼啸,箭矢破空而来,陈靖条件反she侧头,那箭头贴耳擦过,溅起一片血雾。

追上来了。

蛮子竟然······竟然追上来了。

陈靖不知哪来的力气,酸软至极的两腿竟直立起来,带着他向前奔逃,他一瘸一拐向前,慌不择路乱撞,喉口似吞掉毛躁芦苇,寸寸向下杵入,噎的他齿间腥甜,抽不进一丝空气。

面前有条枯死树藤,他被障碍绊倒,下巴磕在地上,牙齿撞到摇晃。

他趴在地上,下意识勒紧手臂,害怕摔到鸿卓。

我命休矣。

他眼前发黑,囫囵看不清东西,生出抱鸿卓身体跳崖的信念,父亲死于蛮人之手,他身为将军之子,便是尸骨无存,也不能再受耻rǔ。

他抱起鸿卓身体,拖曳脚步上前,背后马蹄嘚嘚越来越近,却无人上前杀他,雪地里传来láng嚎,一声接着一声,高昂震破苍穹,陈靖视物不清,恍惚看不清楚,他脑袋埋进雪里,背后马蹄声逐渐混杂,他听到战马惊慌失措的奔鸣,蛮子们尖声怒吼:“láng!有láng!白láng!白láng现世!”

白láng现世······那是什么······

陈靖侧躺在地,怀里揽着鸿卓,生怕他被冰雪呛到,他知道古时候蛮子奉白láng为尊,可那都是传说,近年来无人见过白láng,白láng怎会在此现世?

蛮子们推推搡搡,弓腰驼背哆嗦,犹豫是否上前,陈靖闷声咳嗽,失血过多,渐渐失去知觉,恍惚中只听马蹄渐散,声音越来越远,耳边环翠叮当,视野里出现白皙脚踝,踝骨上套着一圈金铃,那只脚秀雅jīng致,趾头圆润泛红,这里冰天雪地,这人竟没有穿靴,踩在溅满血珠的白雪上头,好似步步生莲,蕴藏淡淡檀香。

菩萨来接他了。

来接他与父亲团聚,与母亲团聚,与鸿卓团聚,再不用······在世间受尽苦楚。

下一刻,菩萨抓住他的脖颈,将他向前拉动,他目眦尽裂,喘不上气,抬手抱住鸿卓:“菩萨,我兄弟······”

菩萨垂头看他,柔纱随风拂动,翠色瞳仁隐隐透出,清冷不在凡尘。

陈靖堪堪撑起半身,齿间血雾弥漫,胸腔吐息不匀,这菩萨少年身形,头上戴着斗笠,赤脚站在雪中。

金铃叮咚作响,檀香丝缕飘来。

陈靖再支撑不住,眼前骤然发黑,闭眼扑入雪中。

恍惚感到颠簸,他像在什么东西背上,吃到一嘴硬毛,胸前颠簸不断,断骨互相摩擦,隐隐透出血来,他呛咳几声,肩膀被人揽住,向后扶靠上来,疼痛减缓不少,他挣扎摸索,摸到手边鸿卓身体,那口气流|泻出去,意识彻底散了。

浑浑噩噩摇摇晃晃,不知睡了多久,做了多少噩梦,他打个哆嗦,猛然睁开眼睛。

焦糊的味道。

外面天黑透了,他在山dòng里面,有人在烧火烤肉,泛出焦糊浓香。

身下像是垫着什么毯子,脊背陷在毛里,疼痛不再清晰。

他猛然起身,胸口骨骼摩擦,撕裂般扯动起来,他捂住胸口,深深喘|息几口,翻身摸到鸿卓身边,摸出随身短匕,砍掉乌骨箭身。

这箭身是用蛮人特有的乌骨木制成,柔韧坚硬极难砍伐,他这短匕削铁如泥,一次仍不能砍断,每砍一次,胸口碎骨摩擦,痛的大口喘息,弯腰俯身动弹不得。

没砍几下,背后铃声叮当,菩萨从背后走来,半跪在他身旁,接过他掌心匕首,指头轻弹两下,手起刀落下来,剜掉一根箭头。

鸿卓身上硬了,寒冷如同冰块,菩萨双手白皙指骨修长,像在救治仍有余温之人,轻柔挑开皮肉,叮咚撞开乌骨,陈靖闭上眼睛,肩膀瑟瑟发抖,不忍看完全程。

父亲说过,男子汉大丈夫行的端站得直,刀架颈上不可皱眉,更不可妇人之仁,因软弱耽误大局。

他不顾哥哥嫂嫂的告诫执意出城,把自己置于如此险境,是为不忠。

害鸿卓因他身死异乡,是为不义。

辜负父亲谆谆教诲,是为不孝。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耳边哗啦一声,箭矢落在地上,鸿卓恢复如初,背上被盖上一层薄毯,看着像是睡了。

“多谢菩萨救命之恩,”陈靖掌心并拢,贴在额上,胸中凄苦翻腾,向下|俯身拜上大礼,“大恩大德永世难忘,鄙人永康城农户之子阿靖,若有用的上鄙人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出门在外不能轻易说出身份,至少不能堂而皇之bào|露出来。

菩萨并拢两腿,半跪在地,拳头垂在膝上,静静盯着他看,半晌才道:“我不是菩萨。”

声音清脆悦耳,如玉石撞壁,泉水叮咚,含着雌雄莫辨的味道。

雪花飞舞而过,掀起半面纱帘。

纱帘后金发披散,檀香四溢,碧绿如宝石的瞳仁低垂看他,清冷不似凡人。

陈靖看的呆了。

若这少年不是菩萨,菩萨当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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