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伏清骂人的话翻来覆去也就那几句,着实没有什么新意。听得次数多了,早没了最初的胆战心惊。
若不是他已将手搭在剑柄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同我打情骂俏。
我虽不信他真的敢对我动手,但到底还是没什么骨气地后退了一步,这才定下心,笑着打趣:“真君大人这是要过河拆桥?”
伏清气得不轻,冷冷看我,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闭嘴。”
他握剑的指节隐隐泛白,看起来倒是颇有几分想取代我手中的小刀,亲自为我放血的架势。
我正愁没机会与他接触,登时计从心来,手一松,假意提不起小刀,哀哀叫唤:“真君大人,这才过了一个月,之前放的血太多了,我还没恢复过来,握着刀的手都没力气呢。”
“劳驾真君大人,高抬一下尊手,亲自帮我放血罢?”
可惜我这样的把戏使了实在太多次,伏清索性别过头,眼不见心不烦。
我又叫了他几声,看他是铁了心不搭理我,只好作罢。弯腰把刀拾起来,指腹掸去灰尘,随后掉转刀头,直直捅入心口。
这动作我已做了成千上万遍,早已熟练非常,连顿都不会顿一下。
刀入了心口,接下来只需静等。
我垂下眼,难得安静一会。
那小刀饮血之后,剔透刀身缓缓分出数丛暗红脉络,由浅及深。乍看去,仿若一块粲然可观的红翡,正在散着明艳霞光。
每逢此时,我总觉得心神不宁、眼眶发涩,好似有千万道人声在我耳边轰鸣。我心道,大抵是失血过多,不必放在心上。
当然,也没人会放在心上。
我抬起眼,意外和伏清的眼神相对。
他不知何时把头转了回来,正默默看着我。我看见他的脸,心里就分外高兴。高兴归高兴,如今我为了他的表妹在放血,总得作出痛苦的神态来,这样才好让他觉得亏欠于我。
我挤出两滴泪,煞有其事地弯下腰,低声喊道:“疼。”
好半天没等到他回应,我余光瞥去,见他神色晦暗难明,仍如一尊入定塑像杵在原地,登时有些哭笑不得。
但我怎会这么容易便放弃逗弄于他?
我不依不挠,又作出气若游丝的姿态来,轻声哼唧:“没力气了,拔不动刀。真君大人,我快要流血而亡了。”
还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叹了口气,心想,让伏清服个软,可比剜心取血要累多了,有这功夫,我还不如回房静养个几天,为难自己作甚么?
正欲放弃,身旁似有清风拂过,冷香自起。下一刻,我握刀的手便被冰块包裹其中。
我低头看去。
好吧,原来不是冰块,而是真君大人的手。
真君大人勉为其难,替我拔出刀,随之往后跃去,身姿轻灵,又离开我三丈远。
他躲得实在快,我本想顺势靠在他的怀里,现下没了法子,只好装作脚打了个滑,给他表演了一个观音坐莲。
4.
我坐在地上同他面面相觑。
他往常取了血之后,转头就走,毫不留恋。今天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站在原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乐得能多看他几眼,笑弯了眼,也不吱声。
不知过去多久,他终于动了,从腰间的六珈金囊里掏出一个小玉瓶,扔给我。
我伸手接住,拔开塞子,倒出一粒乌黑黑的丸子,两指夹着,举到眼前。
伏清道:“这是——”
我没等他说完,嚼也不嚼地就将这丸子吞下肚。
他许是被我的举动惊了一跳,声音戛然而止,那一成不变的冰冷目光总算有了起伏。顿了许久,他才得以补全下半句话:“……是gān桑族的疗伤圣品。”
与我所想分毫不差。
我佯装欣喜:“真君大人待我真好。”
伏清对我的夸奖无动于衷,冷哼道:“你倒是什么都敢吃。”
“只要是真君大人给的我都敢吃。”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他有求于我,自然不会想着害我。我若是死了,他的亲亲表妹,也得一命呜呼,与我携手作伴huáng泉。
既然如此,他又怎么敢害我呢?
伏清皱起眉,看了我一会,脸色竟变得有些古怪,双唇张了又合,却是一声不发,好似接下来的话十分难以启齿一般。
我耐心等了许久,才听他道:“真的疼?”
他这句问话倒是让我有几分措手不及。我愣了愣,才回过神,笑眯眯地问他:“真君大人这是在关心我吗?”
伏清静默片刻,轻嗤:“……无稽之谈。”
语罢,凤目冷觑我一眼,拂袖而去。
不用猜都知道,他此刻心里想的定是:狗嘴就是狗嘴,永远也别想吐出象牙来。
他对我态度冷淡不是一日两日。我一点也不着恼,面带笑意,聊表衷心:“真君大人放心,只要是为您做事,即便再疼,我也心甘情愿。”
说完,我屏住呼吸,侧耳听去,果不其然听得远方隐隐传来四个大字:“一派胡言。”
我再也忍不住,使劲拍了两下大腿,肆无忌惮地笑出了声。
5.
其实我骗了他。
我真身是截冠神木枝。书里都说:木本无心,不通五感。只是我与其他木头不同,我成了仙后开了灵窍,五感中通了四感,唯一没通的,便是痛感。
骗他说我会痛,不过是耍了个拙劣的小心眼,希望他能多看我一眼罢了。
笑声渐止之后,我嘴角收平,面上再无表情。便在此时,原地忽然刮起阵阵大风,耳边风声猎猎作响,势头之大,好似要将四周微弱的声音一并吞噬殆尽。
只余风声。
只余风声?
不对,不对。还有……好像还有什么。
我闭上眼,凝神听去,终于听见——原是在我那胸口处、表皮下,正一声一声、极为规律地沉闷回响着,一颗鲜活心脏跳动的声音。
奇怪,神木本应无心,为何我会凭空生出一颗?
我还未深思,就觉得泪已盈眶,自眼角处争先恐后地流了下来。我一面流着泪,一面却茫然地想道:
我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