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太傅,你还跟我来酸溜溜客气这一套?”沈明打趣道。
沈明跟陆文瀚同时入仕为官,又志趣相投,关系比旁人亲近很多,就算朝上政见不同,朝下也能把酒言欢,从无嫌隙,平时闲聊总互呛几句,算是别样的招呼了。
“嘿,跟你客气你还不乐意,”陆文瀚抱怨了一句,伸手把陆温瑜推到前面,“犬子不才,叨扰沈大人了。”
“晚辈陆温瑜,参加沈大人。”陆温瑜抱拳躬身,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免礼免礼,别跟你爹学,你爹就是穷讲究。”沈明拉过陆温瑜,仔细打量了下,朗声道:“成熟了不少,看样子这些年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啊。”
“他那算什么苦,比他苦的多多了,人要吃苦才能长大。”陆文瀚在一旁佯装毫不在意地喝了一口茶。
“这会儿不心疼了?之前令郎在外时,是谁天天跟我念叨养儿不孝不思老父啊?”沈明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陆文瀚不自在的咳了声,转移话题:“你看犬子适合什么官职,随便安排一个就妥,不必多好。”
“温瑜年仅十八就中了三元,若是当时就入仕,起码也能跟你爹一样入翰林院,前途不可限量啊……”沈明惜才,当年陆温瑜主动放弃官职,让他惋惜了许久,现在人在跟前就忍不住感叹了几句。
结果一抬头看见陆文瀚瞪了他一眼,于是又赶紧说:“不过如今的贤侄想必更加出色,我缺一侍郎,你可有意?”
“自然愿意,多谢沈大人赏识。”陆温瑜躬身行了一礼。
“客气什么,这是你应得的,”沈明大手一挥,“行啦,年青人都闲不住,我知道你是跳脱性子,别陪我俩老头子了,自己溜达去吧。”
陆温瑜一听这话,知道沈大人有事要和他爹说,连忙告退。
陆温瑜从厅堂出来后,长呼了一口气,他不爱做官,更不想被它束缚,可他任性了这么多年,也该为鳏夫老父想想了。
“阿凌哥哥,你怎么在这儿?”一道脆生生的女声响了起来。
陆温瑜转过头,一个明晃晃鲜嫩嫩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来人约莫十八九岁,穿着身鹅huáng色绣花长裙,长发挽成垂云髻,上插着一只金玉垂珠步摇,走起路来颇为灵动可爱。
“沈伊?”
陆温瑜见是她,笑了笑:“今日怎么没出去?”
沈明子女缘浅,过了而立之年才得了这么一个千金,恨不得把她宠上天。
沈伊性子活泼,不爱待在闺中,时常女扮男装混出去玩,皮得令沈明既疼爱又头疼。所以到了这个年龄,也还未婚配。
“唉,别提了,爹爹嫌我整日乱跑,对女儿家名节不好,担心我以后不好说亲。”
“哦?那你可有中意哪家公子?”陆温瑜心想,不知哪位世家公子这么倒霉,摊上个小祖宗。
“没相看好呢,自然得要挑个满意的。”沈伊一脸向往,“听说萧将军美如天神下凡,要不求爹爹把我许给他?”
“......”
陆温瑜暗道,美是美,可惜啊,làng的没边,一làngdàng子和小祖宗结为夫妻,那景象怕是惨不忍睹。
“怎么不说话?你见过他吗?”沈伊打断陆温瑜的思绪,煞有介事地在他眼前挥挥手,“想什么呢?见过吗?”
“算是......见过吧。”
偶然遇见过两次罢了,而且处的还不愉快。
“那美吗?”沈伊好奇。
“呵呵,还行吧,没我俊。”陆温瑜撩了撩头发,做出自恋的模样。
“阿凌哥哥俊是俊,可我看够了,还是新美人儿好看,”沈伊期待地说,“那依你看,我俩相配吗?”
“你都没见过他就想嫁给他?你知他秉性如何吗?”陆温瑜一脸震惊,对花痴女的脑回路难以理解。
“长得美不就好了?其他的不重要,嫁给他,每天看着就赏心悦目啊。”沈伊显然已无药可救了。
陆温瑜彻底被花痴折服,第一次深深地体会到周幽王为美人笑烽火戏诸侯时大臣们的窒息到极致的心情。不过,孔飞白说今日带他游览金都,不知游完没……
哎呀,想他做甚,陆温瑜使劲晃了晃脑袋,把萧煜倒了出去。
他gān笑一声:“你觉得好就好。”
沈伊又问:“那他是什么样的人啊?”
陆温瑜心想毕竟是姑娘家,不好说的太露骨,得委婉一点。
于是道:“大概就像门前发大水......”
làng到家了。
两人闲聊了大约两刻钟,陆文瀚就出来了,皱着眉,跟沈伊寒暄了几句就带着陆温瑜上了马车。
陆温瑜看他一脸忧心的模样,忍不住问:“爹,可是朝上有什么难事?”
陆文瀚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爹,我已不是当年的稚子顽童了,眼看就要跟您同朝为官了,您还瞒着我?”
陆温瑜想,爹还是将他当做稚子,可他不知,稚子已经体味过了人间百苦,心上已缝满了疤。
陆文瀚没想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才意识到他的儿子早已独立,不禁感慨时光流逝得真快,夫人泉下有知,也该欣慰了。
也罢,朝廷上的这些尔虞我诈,他以后总会接触到,不如提早说了,未雨绸缪。
他道:“昨日,敕胡纥骨格尔泰可汗发来求和书,愿意上供牛羊各两千只,白银二十万两,开互市,互通有无,并允诺十年内决不侵犯我朝边疆,还将三皇子纥骨尔木留作质子,以表诚心。”
“敕胡人向来不安分,求和必定不安好心,但我朝多年征战,又不事生产,积贫积弱,国库怕是所剩无几,大臣们估摸偏好求和吧?”陆温瑜一语道破他爹的忧虑。
陆文瀚叹了口气:“求和又岂是长久之计,圣上年幼,不善政事,臣子分帮结派,各为利益,怕是又有一番争辩了。”
陆温瑜没有接话。
时逢乱世,天下分分合合,枭雄豪杰各自为盟,因此小国众多,大齐算是为数不多疆土辽阔的大国,但毕竟也才建国短短几十年,国基不稳,周围小国又时不时骚扰边界,百姓苦不堪言。
敕胡就是威胁最大的那头饿láng,觊觎大齐这块肥肉很久了。
敕胡荒漠众多,不宜生产,只靠老天爷赏饭,以放牧为生,但随着部落的扩大,再加上时逢灾年,物资渐渐不足,便南下抢夺大齐百姓的粮食和物资。
敕胡人凶猛好战,屡屡侵犯大齐边疆,扰的百姓不得安宁,但基本也就在边疆的几个城市活动,抢完就走,从未曾像三年前如有神助似的一举囊括大齐几大。
其中的猫腻还未清楚,如今又抛出这么丰厚的求和条件,实在令人难以捉摸。
良久,陆温瑜才出声:“时局如此,人力渺小,偌大的国运,又岂是一人能决定的。”
陆文瀚有些惊讶,拿不准他儿子话里的意思,陆温瑜的表情也是他所不熟悉的成熟与无力,他心里有些难过,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及至到家,他才重重拍了拍陆温瑜的肩膀:“臭小子,在我眼里,你还嫩的很。”
第一卷 旧人成了新(6)
过了几日,不到五更天,管家就端着官服,敲响了陆温瑜的房门。
陆温瑜正沉浸在梦魇里,梦里陆温瑜站在陆府马车旁,抱着阿云,说话如金石,掷地有声:“我必定回来。”
阿云被他抱得小脸通红,凑在他耳边小声说:“阿瑜哥哥,我等着你……你……一定……”
话还没说完,阿云的身影就越来越淡,陆温瑜着急地抱紧他,想抓住他,可阿云张了张嘴,没再发出声音,最终消失在一片虚无中。
陆温瑜一阵心悸,挣扎着醒了过来。梦里那种无力感像一块大石沉甸甸地压在心里,他狠狠揉了把脸,清醒了一会儿,才去开了门。
官服是浅绯色绣纹圆领襕袍,腰间配一根金带,陆温瑜穿上后,倒是稳重了些许。
到了宫门,陆温瑜刚下马车,就看见孔尚启、孔飞白和萧煜,身穿官服,骑着马,迎面走过来,步伐沉沉,很是威风,尤其是萧煜,身姿挺括,英气bī人。
只是……
萧煜在陆温瑜看过来的一瞬间,冲他轻轻眨了眨眼,一双瑞凤眼微微眯起,轻佻又多情。
陆温瑜瞪了他一眼,低头给孔尚启行了一礼:“参见侯爷。”
“哟,小魔王也会客气了?还是叫我孔伯伯中听,叫侯爷多见外。”孔尚启朗声笑了,重重地拍了拍陆温瑜的肩,打量道:“不错,这几年功夫没落下,过两天跟我过几招。”
“孔伯伯,您可饶了我吧,您那拳一出,我这骨头都要碎一半。”陆温瑜连忙推辞。
他小时候,为了打赢架,磨着陆文瀚给他找个功夫厉害的师傅,陆文瀚拗不过他,想让他吃点苦头,就把他扔给了孔尚启,让他教点三脚猫功夫。孔尚启向来不是个敷衍了事的人,认为学武就该认真学,于是那段日子,陆温瑜在尚启的铁拳下可是吃尽了苦头,悲惨程度可以列为童年yīn影,简直不堪回首。
“哈哈哈,你小子……” 孔尚启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孔飞白凑了过来,低声说:“听说李元良要办个马球赛,邀请了金都所有的官家子弟,你收到了请帖了吗?”
“嗤,他怎会邀请我,避我都来不及,我也不稀罕。”陆温瑜毫不在意地翻了个白眼。
“小公子不去,真是可惜了,我还以为能在赛上和小公子比试比试呢。”萧煜突然插声进来,看着陆温瑜,语气里充满了惋惜。
“我没有名字吗?什么小公子小公子的,况且我好像也不比你小吧。”陆温瑜想起刚才他那副样子,忍不住嘟囔了几句。
萧煜上下打量了一遍:“哦?那你比我大?看不出来啊。”
“......”
他怎么觉得这人在说污言秽语。
陆温瑜咬牙切齿道:“小爷二十有二了,不、小、了!”
萧煜正经地点点头:“嗯嗯,确实。那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陆凌,字温瑜。”
“陆温瑜。”萧煜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继而又挑眉戏谑:“我能唤你阿瑜吗?”
陆温瑜看着他,顿了片刻,才道:“不能。”
萧煜眉微皱,显得有些苦恼:“可我就想唤你阿瑜,怎么办呢?”
陆温瑜无语,又qiáng调:“除了阿瑜,其他随你叫。”
萧煜还真的认真思索了片刻:“那......阿瑜哥哥?”
“......”
见鬼!
他今日肯定八字犯太岁,出门没查huáng历,脑袋上刻着倒霉二字。
而且你一个大将军叫人哥哥真的好吗?
“你让我随便叫的。”萧煜见他不说话,又补充了一句。
“......”
陆温瑜勉为其难道:“还是阿瑜吧......”
一个名字而已,罢了。
进了大殿,官员皆已到齐,三三两两悄声议论着什么。陆温瑜四处张望了下,见李元良也和官员说着什么,他也瞧见了陆温瑜,出乎意料的是,并没有出现那天敌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场面,李元良竟冲他笑了一下,笑的陆温瑜浑身起jī皮疙瘩,哆嗦了几下。
不消片刻,御前太监李公公尖着嗓子喊了一声:“圣上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