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星孤,携烈酒一壶,望山河永寂。
驻足寒楼的男人玄袍覆身,似融入这永夜,远眺这灯火阑珊的皇城,明灭灯火此刻恍如森森白骨,那森白指骨扯住了他的衣角,在深渊之中叫嚣着冤枉。
梅庚阖起眼,提着酒壶蓦地回身,一步步下了阶。
广明宫中,天子寝殿。
檐下宫灯灼亮,推门而入,入目便是背对跪坐着的削瘦身影,乌发凌乱,脖颈如牲畜般拴着根细长的锁链,四肢亦被扣住,枯瘦如骨。
大抵无人相信,此刻被圈禁的人便是大楚的皇。
瞧,哪儿还像是个天子,连狗都不如,梅庚在心里轻嗤。
梅庚扬起了笑,一步步地迫近,那人毫无反应,行将就木。
“陛下,末将带了好酒,您得尝尝。”
笑音泛冷,梅庚双目紧锁那人背影,自攻入临安夺得皇宫,已有两月,而那尊贵无双的天子也不得不雌伏龙榻,被迫承欢。
短短两月,便已经是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看了只让人觉得作呕。
且…犹嫌不足。
锁链磕碰声凌乱,他一把扼住男人下颌,瘦骨嶙峋的男人孱弱至无力挣扎,迫他张口,将那满壶的酒硬是灌了进去。
“…咳,唔!咳咳…!”
男人伏在地面剧烈呛咳,仿佛要将骨瘦如柴的身体彻底咳散了架,而梅庚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眼底多了抹仿佛沾了血的畅快。
梅庚笑音沉沉,轻缓道:“末将今日寻着了您送出城去的太子殿下,同他母亲般,生了副好相貌。”
轻声细语的赞叹,让刚平稳下来的天子怒目圆睁,满面的枯败,似惊愕,又似恨,咳得唇角都沾了血,仿佛绽了朵妖冶的花。
越是如此,便越是报复得畅快。
“末将下令将他充作军jì,如您一般,宁愿在男人雌伏承欢,他也不曾自尽。可惜,不过两个时辰便断了气。”
他话音刚落,男人喉间便挤出破碎嘶吼,如离群之雁,折翅断足。
这怎么够?
欠下的人命,无论如何都还不清。
恨到极致,梅庚伸手去扶着他肩头将九五之尊摁在地面,另手取出了银亮匕首,割裂白衣,许是方才那酒中药性发作,又或是男人没了挣扎力气,他神智清醒,却再没动弹。
于他枯瘦脊背下刀,毫无犹豫,苍白皮肤顿时沁出似霞鲜血,涓涓涌出,薄刃灵活将皮肉分隔,寸寸薄皮,如同展翅蝶翼。
此乃极刑,是为惩罚。
男人痛得闷哼呻吟,梅庚却更是放缓了动作,轻声慢语:
“末将伴您身侧数十载,为您征战四方,将您送上龙椅。”
攥拢了男人纤细腕子,刀尖细致划过指侧,血珠儿便自指尖滚落,融入了大片血泊。
“陛下赐末将,满门皆灭,手下将士千人,亦得您恩赏坑杀。”
如此也难消恨意,不过求得片刻的快慰,每一滴血都仿佛从梅庚心头流出。
疼吧,你有多疼,我便有多恨。
梅庚不再多言,而是专心听着男人痛到痉挛的哭哼,及至只剩面颊,他终是露了个舒朗笑意,割耳剥皮,遂对那血肉模糊的天子轻声:
“您以白骨筑这巍巍殿宇,臣便以血,画您shòu心人面。”
皮肉分离,血流蜿蜒,梅庚便单膝跪在原地,天未亮,便闻及那人咽了气。
恰至旭日东升,羲和初启,梅庚染血的手握着冰凉人皮,只觉似寒冰彻骨,门窗紧闭,他低下了头。
在那人皮染血的眉心落了一吻,极轻极柔。
——为年少时,未及出口的蒙蒙情意。
城楼寒风萧萧,chuī散遍地枯叶。
放眼望去,兵临城下,梅庚孤身于城墙之上,衣衫随风猎猎,未披甲胄,而着白衫。
为逝者及故人戴孝。
“西平王,你的人已全部归降,还不开城门?”
城墙下传来呼喝声,搭弓引箭,箭矢俨然对准了城墙上的孤家寡人。
梅庚却放声而笑,以长笑当哭,掩饰哀恸。半晌,他收了声,洒脱且孑然,遂又高喝:
“三殿下,动手吧。臣今大仇得报,死又何惧?”
利箭携破风声而来,穿透白衣,落了大片赤染,城楼上的男人便似枫叶而落。
凄凄风声中,便传来沉沉一声低语:
“逆贼,已死。”
音落,数万将士忽而齐齐落膝而跪,闷声震天。
众将士翻出早已备好的白布条束于臂膀,无一人言语,却有低泣渐出。
满军皆哀。
身穿银甲的三王爷下了马,远远望那城墙下的尸体,久久,落了声轻叹:
“自有天下知他忠烈,将他…葬于南岭吧。”
那是当年,坑杀梅家军之处。
将军若与他的将士埋骨同处,许便不至魂魄无依。
……
“少将军?少将军你醒了?”
梅庚睁开眼,第一个感觉便是痛,痛至心肺。
也是…被数道箭矢生生刺穿,不痛才怪。
费力地睁开眼,入目模糊,渐渐清晰后便是一张布满惊喜的少年面孔,熟悉…并且年轻。
秦皈?
梅庚对他最后的印象,便是那日大败入城前,一纸圣谕,因败而坑杀将士,自死牢中逃出后,自小养在王府与他长大的心腹便已经同那数千人死在南岭。
梅庚未开口,秦皈亦沉默,仿佛有种隐晦的错觉,少将军睁开眼的刹那,眸中糅合着塞外huáng沙埋骨般的沧桑。
变了个人。
而梅庚早已陷入接踵而来的难以置信中,他为何会在这?
他往外瞧了瞧,周围陈设熟悉又陌生,再见已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临安东巷西平王府。
这是死了?
都说人死前会将此生经历在眼前过一遍,可这感觉也未免过于真实?
掐着少年脉门感受搏动的梅庚如是想,并哑着嗓子问道:“秦皈?我死了?”
全身素白的少年面色复杂,伤重昏迷多日的少将军,为何替他把脉?
他并未将疑问说出,而是忧心忡忡:“少将军放心,西北之战您虽伤重,但不会有性命之忧。”
换言之,您还活着呢,而且死不了。
梅庚却愣住。
西北之战?伤重?
再看眼前年轻了十多岁的秦皈,梅庚心中忽然冒出个荒谬绝伦且玄之又玄的想法,但还有些不敢置信,足怔了半晌才问道:“…今是何年?”
秦皈一板一眼答道:“显章十五年。”
梅庚手一松,面色骤然变幻,难辨悲喜,jīng彩至极。
显章十五年,如今竟是显章十五年,他竟回了二十年前。
前尘旧事,仿若浮生一梦,历历在目。
“你说,如今是…显章…十五年?”
梅庚声音带颤,极不确定地再次求证。
“是。”秦皈犹豫片刻,又道:“少将军,您…怎么了?”
“…无碍。”
秦皈狐疑,“好,属下先去告诉夫人您醒了。”
他夺门而去。
梅庚仍旧沉浸在这不知真假的现状中,他撑身而起,左肩及胸腹传来的清晰疼痛让他知道什么是真实。
虽然荒唐,可他确实没死,甚至逆岁月而上,回了二十年前。
前尘如噩梦般,梅庚僵坐在榻上一动不动,若那是注定的结局,他重新活过来的意义又是什么?
前世他全心全意为国征战,为他而战,最后却终是一败涂地。
今生…又当如何?
临死前的他偏执疯狂入了骨,屠尽皇室嫡系,侵犯折rǔ天子,更是将他极刑剥皮,如今蓦地回到起点,对周围的一切陌生至极,甚至看不清自己。
突兀地重新来过,让梅庚进了个混混沌沌的状态中,分不清前世今生,那些记忆模糊又或是深刻,来来回回地在脑子里兜转。
梅庚开始回想显章十五年间发生的事,那一年对他与整个楚国而言,皆是乌云盖顶的黑暗。
楚与夏jiāo战两年,祖父、父亲及几位叔伯先后战死,一败涂地,连失十州。
梅庚清楚记得那次他身中三箭被救回,于家中昏迷数日方才醒来,思及此处,梅庚瞥眼左肩处的素白里衣,颤着指尖去狠狠捏了一把。
“唔…!”
疼!
他疼得满头冷汗,险些跌躺回去。
“哈…哈哈哈哈…”
张狂肆意的笑声极尽嘶哑,笑得伤口剧痛,笑得眼尾噙泪,笑得声嘶力竭,又渐渐、渐渐隐没。
梅庚喘着粗气,眼底却绽出炽烈的、燃烧的、如红莲业火般的灼灼光芒。
二十年前,纵使情势不利,却绝非二十年后的穷途末路,也便意味着这一世,他有机会不必重蹈覆辙!
死去多年被掩在冰冷huáng沙下的心,忽然灼烧一般地鲜活起来。
侍女忽而匆忙入室道:“大公子,不好了,秦少爷在灵堂和族亲起冲突了!”
梅庚微蹙眉,还有些不适应这些许久不见的熟面孔,回忆片刻才记起来这是母亲身边的侍女绫罗。
二十年前的事他记不得太清,但这段他却有些印象,应当是他醒来后几日那群族亲才赶到临安,因嫡系战败西平王战死,这世袭的王位便成了肥肉,不管多远的旁系都想过来争一争。
他眼底绽出化不开的郁色狠戾,吓得绫罗面色发白,不知为何,少将军这次从战场回来,像是…彻底变了人。
她自然不知梅庚这具十九岁的少年身躯内,早已换了个历经风霜的男人灵魂。
男人低缓地吩咐,不容置喙。
“更衣。”
“是。”
绫罗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偷瞄少年人俊美却苍白的面色,气氛逐渐转为畏惧。
梅庚下了榻,眸底暗色泛涌,似幽冥之火烧得正烈。
自此开始,必将颠覆前世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