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潇潇,洒落宫灯帏,檐角的红灯笼在风中飘动,映着亭中等候之人的背影。
紫衣人挽起珠珞琳琅的袖子,提笔,又止,翻转手腕,笔尖银光一闪,勾得雨帘中的一缕来润墨,方垂腕,笔走游龙,墨汁淋漓,正是:
蜉蝣子,天地依,水波不兴烟月闲。
竹影摇曳,有白衣人撑着伞缓步而来,他袍袖轻扬,却不染一丝雨,丝履从竹林中杂然盛开的花间缓缓踏过,稳重,从容。
紫衣人没有抬头,唇边却隐隐有笑意浮现,之前虽闲适,却仍有一丝久候的心猿意马,而今那等
候的人已来,他终于开口,声色朗朗而又婉转:“好友剑子仙迹,赠吾一句吧。”
来人踏着风雨竹影而来,一步一字,“忘尘人,千峦披,山色一任飘渺间。”话音间,纸上空白的半边,又落下一行淋漓的墨迹。
剑子仙迹跨进亭中,把伞收拢倒立在廊柱下,轻轻吁出一口气。即使是道教先天,深夜雨中跋涉也不算是什么愉快的事。
何况中原与叶口月人争端再起,侠刀蜀道行深陷困局,嗜血族频频伤人,他这些日子来回奔波,不免染却风尘,而此刻,面对熟悉的人,熟悉的地点,不可否认,他感到久违的放松,只是思及来赴今日之约的前因后果……便无法像往日那样说冷笑话来逗乐了。
“好,好个忘尘人,”龙宿揭起这一页纸,细细端详一番,似笑非笑道,“好友,若非详细听闻了汝近来的丰功伟绩,吾还道汝依旧是那个闭门造车孤芳自赏的剑子。”
听得龙宿调侃中的含刺带讽,话中若有所指的不满,本就在剑子的意料中,来时的一丝隐忧也慢慢放下。
是调侃也代表着释怀,是讽刺也代表着亲近,这样恰到好处的亲近,无疑将上回见面的尴尬和暧昧冲的干干净净。
从此……便相忘江湖,无关风月,仅仅是至交好友而已。
“是啊,如今‘闭门造车孤芳自赏’这八个字,堪配龙宿了。”说着,剑子便在石桌的另一边坐下。
龙宿拿起竹筒清酒,为他斟了一杯,“为君倾此杯。”
龙宿带在身边的,自然都不是凡品。酒色清冽,温过之后愈香,剑子闻了闻,却道:“龙首这样热情,剑子真是受宠若惊。”
一听这话,龙宿举起烟斗,委婉抗议,“好友,汝这话说的真伤感情,吾对汝,可是一片真心。”
剑子仙迹依然沉稳,八风不动,“怕是无事献殷勤。”
那一点微末的心思被道破,龙宿不动声色,面上露出夸张的苦笑,“好友误会了,这一杯,是We_i劳剑子汝近来为武林奔走,可惜儒门近来多事之秋,吾实在脱不开身,只得将重担压在汝和佛剑两位好友身上。”
他轻摇扇子,长叹道,“吾真是于心有愧。”
剑子举起竹杯,“龙宿,你真的有心为武林出力?”
“先贤曰:修身齐家平天下,可惜吾才疏学浅,治下儒门未清,尚未齐家,只能有心无力。”龙宿说的理所应当,一脸坦荡。
剑子轻嗤一声,对他的理由不置可否。
且不说龙宿从小被内定继承人,继任顺理成章,在上任门主显圣先生重病的几年,龙宿早早就开始打理儒门事务,有龙宿的手腕在,若儒门还未稳定,那就是个笑话。
说到现在,龙宿还是在兜圈子,剑子抿了一口清酒,道:“你今日邀约所为何事,直言吧。”
疏楼龙宿便也作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把局面点明了,“玄空岛降下,叶口月人为祸,中原武林损失惨重,吾听闻,汝多方调停,定下三战,可惜一胜一负一和,幸而第四战杜一苇力挽狂澜,与叶口月人划定疆界,方暂时平息了两方干戈。”
“和大怨,必有余怨。小小叶口月人,汝当不在话下,这番息事宁人,应是料到嗜血一族虎视眈眈,未免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剑子听着,“嗯,龙宿真是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龙宿连连摆手,“哎呀,不敢当。只是,剑子,对于嗜血一族,不知汝有何
计划?”
“随机而动。”
又是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对于这样的答案,疏楼龙宿虽是不出意料,却也有一丝不悦——剑子终究是仍然对他有所保留,心念一转,辞锋变得犀利,“对方能任汝随机而动吗?”
剑子与他对视一眼,终是说了今晚的第一句准话,“佛剑从灭绝希望的未来之境归来,发下宏愿誓要逆天而行,吾亦是义不容辞。”
果然如此,拐弯抹角半天,这才是剑子仙迹的答案,果然是——不出所料。
疏楼龙宿轻摇宝扇,淡淡帮他将未尽之意点明,“汝这是要驱逐嗜血族,逆天救世。”
剑子沉吟着,摩挲手中的竹杯,那是长年抚摩才有的光滑。
熟悉的触感让他心神荡开——他与龙宿相交数百年,相识的日子也早已成了久远的回忆,甚至连这小小的饮酒喝茶用的杯子,都在经年累月的彻夜交谈争锋中被磨得陈旧。
毕竟是……相交那么久了。
剑子若无其事地捏紧竹杯,将那一丝突然而来的软化掩饰过去,看着龙宿,说道:“龙宿,我亦是希望你……如此。”
他言语中的含义,龙宿或许听懂了,也或者装作不懂他带着规劝意味的建议,顿了顿,岔开话题,“可惜啊,三教中除了吾儒门还机制分明,汝道门早已式微分散,神渊佛境亦是如此,而嗜血一族绵延千年,如今卷土重来,若不能凝聚三教相抗衡,难矣。”
龙宿话语间,又揭过了一个回合,开启另一个回合,直指三教的领导。
并不出意料,剑子在心中微微叹息。
数百年的相交,他们是再熟悉不过的好友,熟悉到话一出口,都能料到对方的反应——能料到那不会与自己所期望的一样。
至深至浅的默契,至亲至疏的感情。
纵然心生波澜,不过是在话语罅隙之间的一瞬,剑子仙迹便回复言辞伶俐,反问:“先不论其他,你是否愿意?”
话题转到三教,剑子却闭口不肯谈下去,龙宿心知是因为涉及“机心”二字,绕到这二字上,剑子是素来对他多几分提防的,便讽刺道:“如汝的意思,便是要吾们三人单抗嗜血族?”
剑子仙迹坚持着意见,“众志成城,未必不行。”
好一个道士,这是一招太极云手,又推回来了。
龙宿一笑,只是笑中带着刀锋般的冷意,“剑子仙迹,汝真是好算计,只是未免太聪明了些。”
剑子仙迹垂眼,放下竹杯,淡淡道,“酒冷了。”
疏楼龙宿霍然转身,袍袖一挥,炉上轰然腾起一尺火,裹着酒壶烈烈燃烧。
——不过是举手之劳。
炉火熏腾着酒味弥漫开来,那是带着一丝霸道的暖香。剑子一时没有接话,龙宿也没有催促,两个人静静对坐着等着酒温好,只余火烧柴炭毕毕剥剥的响声,伴着不知疲倦的雨声。
雨幕中亮光一闪,一封信已经飞入亭中。剑子翻手接住信,展开匆匆一看,面上顿时浮起惊怒之色。
龙宿再次开口,已是心平气和,“发生何事?”
剑子拂尘一挥,已经站起来,“蒿棘居传信,秋山临枫卧江子被九幽所杀,银狐不知所踪,傲笑红尘已经闯入悬空岛——事态紧急,好友,多谢你的款待,我先走一步。”
“嗯,傲笑红尘Xi_ng情固执,若是一怒之下撕毁与叶口月人的一纸和约,那便是前功尽弃了,汝快去吧。”龙宿若有所思地说着。
剑子正要跨出亭子,忽然听得龙宿叫住他:
“剑子,吾答应。”
这是回答剑子刚才那一句令二人陷入冷场的话,意思是愿意三教顶峰一道救世逆天。
龙宿叹道:“误交损友啊,两位好友鞠躬尽
瘁,龙宿岂能怕死而后已。”
剑子一怔,转身看向龙宿,微微颔首示意,一切尽在不言中。
目送着剑子化光而去,龙宿抿了一口杯中已经冷掉的酒,满脸的无奈与关怀之意也随着入喉的酒慢慢消失,他似笑非笑,带着七分的冷意,三分的期待,喃喃道:“恐怕日后,汝会后悔今日的请求呢。”
剑子,酒意随时可以温的,可是冷掉的人心,就不是那么轻易可以重新温热了。
雨中,穆仙凤撑伞抱琴而来,她进入亭中,将手中深紫色的伏羲式古琴小心翼翼摆在桌上,“主人,您吩咐过寻琴,有人献上此琴,据说乃是传说中的‘秦桑绿枝’,我便拿来,请您品鉴。”
龙宿伸手,触碰琴弦一瞬他不由自主皱起眉头,声随弦动,破空响起一声极清越的琴声,如金石相击,亦不失浑厚端方,龙宿露出满意之色,“果然是好琴。”
仙凤却没有错过刚刚龙宿的一瞬不满,问道,“主人,可是哪里不足?”
“清实温粹,”龙宿下着评语,信手续续弹着,琴声便跟着断断续续响着,绕梁散开,他在琴声中淡淡说道,“只是有些不习惯,等习惯了就好。”
弹了半阙,不成曲调,龙宿便撂开手,问道:“仙凤,卧江子被九幽所杀一事,儒门可有消息?”
仙凤偏头想了想,“听闻是九幽邀请卧江子商谈共同对付嗜血族事宜,卧江子独身前往,却不料中毒后被围杀,银狐前去抢夺尸体,亦是重伤失踪——只是,凤儿奇怪,原本两方早就定下和约,为何九幽突然挑衅?”
龙宿沉思片刻,忽然一笑,“凤儿,汝不觉得,这样突然激化双方矛盾,令双方虽明知不可冲动,却忍不住加剧冲突的的手法,有些眼熟?”
“难道是嗜血族?”
“是,又不算是,”龙宿感慨道,“那人尤擅伪装变化之能,又游走三方之间,论Yin险毒辣,武林中少有人及。”
穆仙凤恍然大悟,“是魔龙祭天!剑子先生他们还蒙在鼓里,要去告知他们吗?”
龙宿摆摆手,道:“不必,派人去联系魔龙——他恐怕很快就要有麻烦了,正需吾之指点。”
穆仙凤一惊,委婉劝道:“主人帮魔龙解决麻烦,迟早要惹上麻烦。”
“是麻烦,也未尝不是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