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常年烟雨的宫灯帏不同,豁然之境总是晴天,连翻涌而过的烟云,也好像分外轻松恣意。夜晚星月高悬,松风听涛,野花香草,几乎就如旷野一般,唯有一根歪脖子树,架起一片亭荫,上悬挂一个素色灯笼,昭示着此间并非没有主人。
剑子才刚回到豁然之境,杜一苇就气冲冲地跟着进来,“剑子,我想来想去,九幽不过是个棋子,真正设计陷害之人,一定是魔龙祭天!”
剑子水袖一挽,微微点头,沉思道,“你说的……”也正是我猜测的。
“他说的一派胡言!”
剑子还没说完,平地一声巨响,魔龙祭天应声走进豁然之境,他相貌丑陋,高低犄角,半面恶鳞,此刻面上尽是不忿之色。
魔龙和杜一苇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两人互相瞪着,魔龙愤怒指责道:“想不到你们中原自诩正道,也如此蛮横不讲理。我不过是与你们有旧怨,现在你们不敢去找九幽复仇,欺我势单力薄,尽把脏水泼到我身上。”
“你还在颠倒黑白!”杜一苇大怒,正要冲上去,眼看着就要动手
,一柄雪色拂尘止住去路。
只见剑子一手后背,一手执拂尘拦住杜一苇,盯着魔龙,慢慢说道,“魔龙妄自菲薄了,你之前一番大动静后,中原群侠四处搜寻不得你——论潜藏算计的本事,剑子也自叹弗如。今日大驾豁然之境,不免……有些事出反常。”
他依旧是那样云淡风轻的语气,像是与老友闲聊一般,可是语气中隐含的深意,却让魔龙眼神一凛。
魔龙冷哼一声,“剑子仙迹,先前的事暂且不提,眼下中原一片混乱,我魔龙是惜命之辈,怎么会来淌这浑水,只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蒿棘居众人对我下了格杀令,我虽不愿招惹是非,但也不得不特地前来豁然之境,自证清白。”
他顿了顿,见剑子仙迹似在沉思,又加上,“你是道教顶峰,想必不会凭着无根揣测,就定我的罪吧。”
杜一苇见剑子沉默不语,不由急道:“剑子,你不会信了他的狡辩吧!”他冷笑一声,绕过拂尘向前一步,看着魔龙,意有所指,“有的犯罪人心虚的时候,就特别会贼喊捉贼。”
“哎呀,有客在,今日的豁然之境真是热闹。”儒音婉婉响起,只见一人穿过花径走近,正是华丽无双的疏楼龙宿。
剑子瞥了一眼魔龙,与龙宿对视一眼,“想必龙首都听到了,请教汝之高见。”
龙宿从魔龙祭天身边经过,施施然走到剑子身边,“宁可放过,不可杀错。”
剑子眸光一闪,“这样的话自好友口中说出,真令人吃惊。”
他的眼神掠过执扇悠然站立的龙宿,掠过满脸惊怒的杜一苇,掠过隐含不忿又镇定的魔龙祭天,肩膀一斜,古尘凛冽的剑光如电光劈落地面,尘土纷纷,他清冷淡然的嗓音响起,“吾只信敢在古尘剑之前赌誓之人。”
魔龙和杜一苇分别起誓后,是非黑白依然没有定论,二人相继离开后,豁然之境便只剩下主人和华丽的客人。
“剑子,汝今日分外沉默。”客人不满冷落,抗议道。
剑子本在闭目沉思,听得龙宿的牢骚,睁开眼,淡淡说道:“在思考魔龙今日的作风,堂而皇之,如你华丽的作风啊。”
龙宿摇扇的手一停,面上笑意不变,他缓缓走到剑子身边,“仙凤昨日送来一架‘秦桑绿枝’,音色绝妙,吾自退还白玉琴之后,许久不曾拨弦,磨合了几日,正要来请好友品评一番。”
龙宿站的很近,声声儒音婉转幽柔,在耳边响起,宛如情人间的低诉。
剑子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秦桑绿枝乃伏羲七琴之一,远胜白玉琴,由此可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秦桑再好,也不如旧琴日日相对的默契,”龙宿又进一步,他侧过头,温热的呼吸拂过剑子的绒绒鬓发,“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两人贴的极近,紫地撒花的绸衫和纯白无瑕的纱衣轻柔地纠缠在一起,呼吸相闻间,眼神相对,一个是淡金眼中温柔专注的凝视,一个是墨黑瞳中古井无波的清明。
古尘安静呆在鞘中。
面对龙宿的步步紧逼,剑子巍然不动,直视龙宿的眼睛,“好友,你逾越了。”
夜间的凉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吹得剑子散乱的额发拂动,发梢挠过龙宿的眉间睫毛,惹得龙宿慢慢伸出手。
手的Yin影在眼前落下,剑子不由自主闭上眼,却只感到沁凉的指尖轻轻点在额上。
眉间银色的灵玉,那是日月星三光已开,代表已经步上天地源流,从此时间的流逝对他们再也没有意义。
龙宿的眉间,亦蜿蜒着朱砂色的龙纹。
既然无缘,何必不忘。
龙宿闭了闭眼,再睁开,眼中的暧昧情愫一扫而空,顺势帮剑子抿了抿刘海,后退一步,轻笑一声,语气已是往常那般,“好友真是
道心如铁,龙宿一时无状,莫要当真。”
剑子亦是退后一步,“方才……的话,日后还是少说。”
龙宿反倒一笑,遥遥望来,隐含讽刺,“汝还怕什么?”
我也是人,也会动摇……无声的话语在舌尖尝出苦味后咽下,沉默的话语消亡在沉默中。
“剑君被嗜血族重伤,Xi_ng命垂危,”剑子若无其事地揭过这一页,“好友既然闲得天天弄琴,不如随我去看看吧。”
“哈,吾就知道见了剑子,就免不了麻烦了,走吧。”龙宿当先化光而去,剑子紧跟其后。
恢复宁静的豁然之境,不知是谁留下一声叹息。
悬空岛上,星月掩映云瞳胧。最漫长的一夜,剑客血战,以剑问天问地,誓求剑道最高境界。碧血横飞,浩气四塞,最后一滴血终凝成天下无敌的剑意,呼啸逼退群敌,令山岳震动。迟来一步的傲笑,只来得及带走他的遗体,亲手培土立碑,又添新恨。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剑君陨落,十二恨消。
在场众人,有人掩泣,有人叹息,蒿棘居中一片哀伤。
剑子和龙宿来的时候,恰好是走进这样一片哀伤悲愤的氛围中。剑子一怔,一声长叹——终究是来不及了。
他和剑君虽并无深交,可是同为中原正道一方,又同是追求无上剑道的剑客,此时此刻,面对剑君如此决绝的终结,也不胜唏嘘感伤。
先到一步的杜一苇难掩沉痛,他看着沉默的剑子,“剑君血战,皆因嗜血族之祸。事已至此,剑子,我不信你还能袖手旁观。”
站在剑子身旁的龙宿看着杜一苇走近,便将视线移开,若无其事地看向在剑君墓碑前悲痛的傲笑红尘,看着傲笑拔出红尘剑沉思,听着近旁杜一苇的话,露出几不可察的微妙表情。
果然,下一刻,龙宿听到剑子看似依旧冷静的话语,“叶口月人,有傲笑在应当足以应付,嗜血族……无须再忍。”
果然是剑子仙迹,龙宿在心中笑了笑——愈是愤怒,愈是冷静,大道无情,方能运行日月,这就是剑子的出众之处,无论遇上何等大事,他有常人的喜怒悲恐惊,却依然能抱元守一,不动本心,比如,大难临头还讲冷笑话,是胆大无畏,亦是道心坚定。
道心坚定,所以心意已决,便很难动摇。假如换个场所,杜一苇这么一说,龙宿还能打岔劝说剑子不要妄动插手,那么此时此刻,在剑君的葬礼上,面对血淋淋的代价和众人的哀痛,龙宿再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
何况,剑子不舍中原,迟早要亲身涉足这趟浑水,不过是时间早晚的区别。
心底攀上幽暗的荆棘,璨金色的眸子依然不带一丝Yin霾。
那么,这趟浑水,不妨再浑浊一点,龙宿从容地摇了摇扇子。
冷不防剑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魔龙祭天,怕是要麻烦龙宿好友了。”
龙宿“哦”了一声,“可惜了魔龙祭天苦心自证清白,剑子汝倒是不由分说啊。”
“魔龙的居心能为,路人皆知,纵然披上堂而皇之的伪装,也瞒不过有心人。寻找千年树一事迫在眉睫,眼下我脱不开身,好友既然为他作保,这个华丽的烂摊子就交给好友自己清理了。”
龙宿叹气,“好好好,剑子发话,敢不奉陪?——真是交友不慎,贻害无穷。”
“区区魔龙,于剑艺盖天的儒门龙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剑子淡笑,可那笑意还没化开,就消散了,他望着剑君新立的墓碑,语带沉凝,“嗜血族来势汹汹,愿中原戮力合作,少添新恨。”
龙宿顺着他的目光,沉默片刻,忽然道,“剑子,剑君宁死战不肯变作嗜血者,若是汝呢?”
剑子眉目一片淡然,“端看当时情境,天无绝人之路——那么龙宿,你呢?”
一身重缎华染的儒教先天,沉吟道:“纵使变成嗜血者,亦可以为正道效命。”
剑子笑了一声,他眼神古怪,但紧绷的脸色却是松弛下来,“能听散漫自由的疏楼龙宿说出这样的话,我心甚We_i。”
是真是假不说,龙宿这样说,暗藏的心意不容忽视,剑子避重就轻不动声色,这份心意却是不能不领。
龙宿这是拐着弯子,劝他事出万一被嗜血族噬咬,莫要冲动自我了结。
龙宿斜睨了他一眼,语含幽怨,“剑子,汝最高深的功夫,即是严肃的Y_u盖弥彰。”
他幽幽叹了口气,声音低下去,几乎轻得若有若无,“也罢,吾的意思,汝听过能多一分顾虑,吾的话也不算白说。”
剑子闭上眼睛,在一片沉默中,他听见自己在心里说: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