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楼西风。
明月照落松间,有琴声泠泠,如石上清越流声,随风传遍林间每个角落。
守门的护法拦住门外来客。
琴声戛然而止,遥遥传来疏楼主人的邀请,“请不速之客进来吧。”
默言歆无声侧身让开,魔龙祭天也不敢放肆,借着闻声赶来的侍女的指引,穿过长廊,走入树林深处。
花园中草木蓊郁,繁花如云蒸霞蔚,簇拥在亭台周围,亭中设琴案,又有莲纹长颈瑞兽香炉,幽幽燃着羯布罗香。而疏楼的主人,绮罗满身,正对琴静坐。
魔龙祭天走近花园,便看到这样一副富贵闲人的做派。
听闻渐近的脚步声,龙宿指尖斜斜一挑,“铮”,琴声如裂帛乍鸣,惊起几案上壶觞巨震,酒液飞溅,几Y_u倾倒。
“铮—”,前声未绝,疏楼龙宿复又松弦一抹,又是一声激越的琴声如石破天惊。琴弦中混和的功力辐散开来,裹挟着一只羽觞朝魔龙破空飞去,隐隐带着风雷之声。
魔龙旋身一揽,便接住羽觞,杯中酒香氤氲,他哈哈大笑着饮下,“多谢龙首款待,果然是佳酿。”
“有朋自远方来,吾自当扫榻相迎,何况……”龙宿慢放下琴,为自己斟了一杯,朝着魔龙遥遥一敬,眸子含着富有深意的笑,“何况,是招待吾未来的合作者。”
魔龙佯装一惊,止住笑,肃容道,“世人传言:嗜血族之祸降临,三角顶峰戮力合作,逆天济世——这等担当,我魔龙孤家寡人,心有余力不足,龙首还是另寻合作者吧。”
见魔龙还在装糊涂,疏楼龙宿轻摇宝扇,半遮着面孔,露出鎏金色熠熠生辉的眸子,他斜睨着魔龙的方向,“汝又何必装模作样,汝若真是这样想的,上回就不会听从吾的建议去豁然之境了。”
“只是,”魔龙神色一凛,“我凭什么相信你?”
龙宿似是早就料到对方有此一问,不紧不慢说道,“前些日子,吾已经服下溯果——那是什么,汝好歹也装过北川炼,想必有所耳闻。”
魔龙祭天面露惊骇,他倒退一步,却又立刻大笑,脸上的谨慎拘束之色一扫而空,“好好好,不愧是儒门龙首,果然有魄力,可是,我还有一事不明,溯果珍贵无比,于人疗伤裨益极大,可也有那一个极大的副作用,龙首想要掀起波澜,轻而易举,何必承此害?”
龙宿淡淡道,“未必是害,无用累赘之物,索Xi_ng一道斩除,也免得日后受其掣肘。”
魔龙若有所思,与龙宿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我先前还道你只是忍不住湿鞋,不曾料想龙首原来是想要亲自下水。”
二人都是心机深沉之辈,几句话下来,便都Mo清了对方的立场,再接下来不过略略几回言语交锋,便都对合作有了默契。
眼见事情谈的差不多了,龙宿便起身从侍立的仙凤手中取过紫龙,一边朝着魔龙走去,一边一点点拔出缀满珍珠的华丽之剑。
魔龙愕然,龙宿似笑非笑,拔剑直对魔龙,“既然合作已成,吾就该拔出要汝命的‘剑’了。”
两人相视一笑,魔龙叹道,“那我只能引颈就戮了。”
一夜奔波后,会说话的千年树被麻袋一套,强行搬到了嵩棘居的后院。
然而,尽管满脸牙印,树干皱枝叶凋黄,又矮又丑的千年老树Xi_ng格还是十分傲娇的,三口组连番上场威逼利诱,千年树还是不肯卖面子。
素续缘长叹,“神树,我知道我们二话不说把你搬来是有失礼之处,可是,因为嗜血族,我们的牺牲已经够多了,只求你能帮帮我们。”
“牺牲?”本来懒懒散散的半眯着眼睛神树睁大眼睛,来了精神,“我预感这里面一定会有好感人的故事,快说给我听吧。”
装死了半个晚上的神树突然发话,众人又惊又喜,三口组开始声情并茂联袂讲述背后的故事。
看着后院中的热闹,剑子微微一笑, 从窗外收回视线,接着问道,“这么说,嗜血族每一个人的咬痕都是不一样的?”
茶理王一边喝着牛血,一边解释,“咬痕差异不大,只是你懂的啦,我们嗜血族有爱憎之心,占有Y_u也特别强啦,无论是单纯的对猎物进食,还是想改变他们成为嗜血族,都会留下标记,每个人都不一样,一看就能分辨这是谁的猎物。”
“那剑君之前……”
“那是禔摩的标记,我老头子一看就知道。”
“原来如此,多谢茶理王指点迷津。”剑子谢道。
对他如此珍重的表示,茶理王有点不好意思,“哎呀,剑仔,你好像对嗜血族特别有兴趣?”
“知己知彼罢了。”
两人正说着,忽然外面传来一阵诗号,“……宫灯夜明昙华正盛,共饮逍遥一世悠然。”剑子循声望去,便看见那位华丽无双的老友飘然而来。
龙宿环顾四周,便看到一群人围着一棵树转悠,剑子不在其中。他也不急,摇着扇子,慢悠悠走近那棵引人瞩目的怪树,誉美之辞张口就来,“这就是千年树?枝干遒劲,如盘虬卧龙,且落木萧萧,引秋风飒飒,果然是不同凡响。”
用儒音说来,一板一眼,十分正经。
夸了千年树一个晚上的三口组面面相觑,都感到一阵寒风从脑后吹过,对儒门这等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有了见识。
出乎意料,千年树这时候倒是十分低调,含混地笑了两声,没有接话。
剑子起身,朝茶理王颔首示意,“有教父指点,剑子获益匪浅,今天且作罢,等下回再叙。”说完,拾起拂尘,和茶理王相互告别后,推门而出,对着不请自来的好友朗朗一笑,“华丽无双的龙宿,眼光自然是华丽无双。”
既然要找的人出现了,龙宿自然也没有继续和千年树聊下去增进感情的打算,他朝剑子拱手,“不知剑子先生是否肯赏光,前往宫灯帏一叙,吾备有大礼相送。”
二人相携
化光离去,金小侠手指戳戳千年树,“奇怪啦奇怪啦,你刚刚怎么这么谦虚了?”
千年树眨眨眼,含含糊糊说道,“唉……那个,我闻到了他身上一种我很讨厌的果子的味道啦……嗯,我还是离他远一点。”
剑子跟着龙宿熟门熟路进入疏楼西风,默言歆扫净门尘,仙凤已经备好香茗鲜果,两位护法站在疏楼门口等候。
穆仙凤Xi_ng子活泼,朝剑子躬身行礼后,便说道,“先生,您上回来疏楼,口口声声说出门回来就来看我,可是转眼好几个月了,您都没有踏足疏楼,莫不是一转眼就把答应凤儿的话忘了?”
少女的声音又清又脆,含着一点点埋怨的意思。
剑子这才想起上回和仙凤说的话,微微尴尬,他那时去问侠峰时,只当做普通的一场中原正道的论道聚会,也想着不久就能回来,未料到,蜀道行出事,叶口月人降临,嗜血族为祸,一桩接着一桩,一直没有时间闲下来赴约。
穆仙凤扑哧一笑,“先生,我开玩笑的,”红衣少女敛袖恭恭敬敬一拜,正色道,“先生为中原奔走,拯救苦境无辜百姓,凤儿甚为敬重,又岂是不分轻重缓急之辈,一时玩笑,请先生勿怪。”
剑子一怔,扶起仙凤,瞥了眼站在一边好整以暇摇扇子的龙宿,笑着叹道,“儒门的弟子真是一代比一代厉害了。”
穆仙凤一番娇嗔一番赞誉,气氛顿时活泼了许多,龙宿眉眼含笑,装模作样地推辞,“哪里哪里,凤儿年纪尚小,有失礼之处还望海涵。”看起来,却是一点都没有觉得要海涵的样子,一脸满意,十分骄傲。
剑子神色古怪地瞥了他一眼,对龙宿照单全收的本事也是见怪不怪,“凤儿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是她的长辈,我还会和她见怪?”
穆仙凤掩嘴笑了起来,出来打圆场,“先生对凤儿怎么样,凤儿自然清楚。今天特地准备了先生爱吃的小菜,先生一定要好好尝尝。”
一片其乐融融中,穆仙凤引着两位长辈走入花园,亭中已经设下宴席,炉上的泉水恰好煮沸,龙剑二人入座,正好一品香茗。
只可惜冷菜刚刚上桌,便有亮光从天际飞来,一封信落入龙宿的手中。
龙宿随手拆开,草草一看,脸色就变了,又仔细从头看起来。剑子察言观色,当下开口:“要是有要紧事,你尽管去吧,我有仙凤作陪。”
“那就先失陪了,至多一个时辰吾就回来。”龙宿也不推辞,当即站起来,吩咐仙凤,“汝先陪着先生用午食,不必等吾。”
“是。”穆仙凤领命,目送主人化光而去。
八样菜上桌,皆是色香味俱全。
穆仙凤布好菜,又为剑子斟酒,递上白玉镶银箸。剑子看她忙忙碌碌,皱起眉头,接过筷子,却又塞进仙凤的手里,拉着仙凤在座位上坐下,“凤儿亲手炮制佳馔,自然对哪个好吃最一清二楚,能让凤儿动筷的,必定是上好的美食,我就跟着你动筷。”
穆仙凤不禁动容,还是笑靥如花,却不由自主带上亲昵之意,她微微低头,掩住眼中的水光,“先生又说笑了。”
两人吃了一会,仙凤机灵活泼,剑子见多识广,两人谈天说地,一时也是宾主尽欢。吃到一半,仙凤言厨下尚有一道极费火候的佛跳墙在炖,此刻应当正是时候,便先告退去出炉,要剑子稍等片刻。
剑子一个人坐着,思绪又回到刚刚龙宿匆匆离去。
龙宿毫不避忌他就拆信,那想必是堂而皇之的事情,而能让一贯散漫的龙宿如此看重,立刻赶去处理的,应当不是小事,既是大事,又没有主动与剑子提及,那就只可能是儒门内部事务。
“儒门……”剑子喃喃道。
脑海中倏忽浮现一张枯瘦扭曲的面孔,位高权重的老人衰败弥留之际,一把揪住他袖子,
一字一句,无比恶毒地说,“吾当了这么多年门主,龙宿又是吾一手养大,只要吾想,就算死了,也能设下暗招杀掉他……”
手一晃,甜白瓷杯中的醇酒洒出,剑子回神,自失一笑。
且不说如今龙宿领导儒门,规行矩步,手腕圆滑,几乎挑不出一丝错——正像显圣先生一直期望的那样,显圣留下的势力毫无动手的理由,再说以龙宿如今的手段和对儒门的掌控……
剑子一笑,饮下杯中微凉的酒,神色复杂,又像是欣赏又像是憎恶。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