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走后,玉鼎往棋盘上落了一子,毫不在意:“烛九yinxi_ng格孤僻,必定不会与人为伍。此次对阵句芒与蓐收,你有几分信心?”
杨戬依旧信笔而书,仿佛根本不曾把那三名近在眼前的敌手放在心上:“大约……七分吧。”
杨戬向来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这一点,玉鼎再清楚不过——他已经花了足够多的时间把这徒弟的个xi_ngmo透。若杨戬说是七分,其实必定有八九分。黑发白袍的青年将满盘棋子揉乱了,缓缓向杨戬走去。
杨戬只是在写信。给烛九yin写信。
他已从玉鼎口中听说烛九yin此人xi_ng格孤僻,却不似杨戬这般凉薄心xi_ng,他把友人看得很重。就算平时尽量不与他们产生交集,但若只是友人损兵折将也就罢了,一旦句芒和蓐收出事,他恐怕多少还是会有些行动。而以杨戬如今的兵力,光是收拾句芒、蓐收二人,就会有大量虚耗,再来一个烛九yin,无疑是雪上加霜。若不能拖住他争取喘息的时间,天庭在这北俱芦洲就得全军覆没。
所以杨戬此刻想做的,就是让烛九yin延迟出手时间。
玉鼎在旁一看,却是微微笑了——这个无论在谁面前都不苟言笑的道人,意外地不会对杨戬隐瞒自己的情绪:“句芒喜欢自作聪明,蓐收好斗,烛九yin却是易怒且清高。此三祖巫之特xi_ng弱点,倒是全被你捏在手心里。”
杨戬罢笔,将宣纸仔细折好塞进信封,修长的手指蘸了封泥,轻轻在封口处一抹:“接下来,就看句芒和蓐收的了。”
玉鼎虽是自己要求跟着来的,对战事却没什么兴趣——勾心斗角机关算尽,这种事在他刚开始修道的那几千年里,早就干够了。他如今来此,不过就是想看着自家徒弟,不要再被人逼得落个魂魄不全的下场。
是的。开天神斧,是盘古开天辟地所用神器,其威力自然无可限量。虽说刘沉香只是个孩子,依然不成气候,无法完全驾驭开天神斧的力量,无奈杨戬当时一心求死,根本就没给自己留下一点后路。开天神斧没劈死他,却比死还要痛苦得多。
那个寒风瑟瑟的黑夜,华山之上祥光万丈,开天神斧劈开悬浮其上的乾坤钵,随着新天条的出世,三圣母杨婵被困二十余年,终于从那yin湿的地牢里解脱出来。
一家三口,总算是苦尽甘来。
而那个压妹杀甥的“禽兽”“小人”,却硬是拖着重伤之躯,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华山下一处小树林中。
既然未死,他便不愿再与三妹见面——看见自己这残忍的哥哥如今的狼狈样,她明明那么恨,却还是会有些为难吧——为难于该表现出怎样的情绪。是率直的痛快,还是……伪装的心疼?
这个妹妹的恨有多深,在她亲口说出宝莲灯的口诀,转而又颔首微笑的一瞬间,杨戬心中已经了然。
很早以前……更早以前,她便想杀了他。
甚至不消动手。
所以他就算步步是血,也还是踉跄着逃离一般进了小树林中。走了一段之后,他终于支持不住,坐倒在地,背靠着同样细弱的树干,大口喘息。
透过头顶稀疏的枝叶,他迷蒙的眼竟还能看清华山山顶那升腾而起的七彩祥光。
那是天庭,更是三界的希望。
天庭迂腐的制度,虽然无法立刻根治,但最起码……还有个法例可依。而瑶姬要是还在的话……今天,亦可开释了吧。
杨戬按着x_io_ng口闷咳几声,鲜血自伤口蔓延而出从未间断,将白衣洇成殷红一片,如同凶兽的血盆大口一般,快要将他
吞噬。
入目的血迹令他倍感困倦。依稀听见急追而来的脚步声,就如涌上喉间的血液一般轰隆作响,争相拥挤进出,痛楚晕眩不已。
可是这仍不是快要死去的感觉——他还记得自己离死亡最近的那一天。那种痛苦,那种眼睁睁看着至亲在眼前焚化,而自己身怀法力,却无法挪动一步的绝望,他永远都忘不了。
再抬头看看。看见自己的舅舅,高坐在云头笑得愉悦。
他在笑。他竟然在笑!
就算再过一万年,他也会一直记着,那种感觉。那种频频入梦,然后屡屡趁自己还在睡眠中时,狠狠一口咬在心头,再活生生揪出一块肉的感觉。
——死亡,应当如斯可怕。
而如今的,不是。
大约是失望于自己依然不能死去,杨戬微微勾了唇角,冷笑出声。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也就是像自己这样……
追来的果然是刘沉香、八太子他们。所幸杨婵并没有跟来,否则他垂死挣扎这么久,便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而后他们说了什么,杨戬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他只是依稀看到他们的嘴唇在不断翕动,无奈闯进耳里的皆是刺耳的轰鸣声。他闭了闭眼,奋力撑着地面、扶上树干,直起身子,一如既往高深莫测地笑着:“你们以为……我杨戬会那么容易被你们逼上绝路么?”
沉香似乎又说了句什么,糟糕,连表情都看不明晰了。杨戬咳了两声,喘息更加急促:“笑话。沉香,你若不快些杀了我,以后后悔的一定是你自己。”
显然又是猜对了,几人并无任何异状。模糊中看到沉香确实又往前迈了出来,高举起开天神斧,喝道:“杨戬,你受死!”
这五个字,却是尤其清晰。杨戬缓缓合上眼,心里虚脱而断续地想,孩子,这就对了……做事要干脆些,特别是……杀人……
预想中的剧痛却依旧没有到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袭白色道袍从天而降,手中斩仙剑寒光濯濯,剑身一横,竟硬生生将沉香发挥出的那点开天神斧威力尽数化去。
沉香等人纷纷大惊失色:“你……你是谁?!”
在昆仑山,玉鼎向来是个存在感不强的人,轻易地就会被师父师兄弟忘记——倒不是因为他不够强,只是他向来不喜与人交往,且对着谁都是一副棺材脸,不算热却足够冷,就算难得有些觉得他为人不错的,也都被吓得不敢在他面前出现,反而心心念念就想把他的存在给忘了。而今一出现就被人抓着问身份,玉鼎多少有些不习惯:“元始天尊座下弟子,玉鼎。”他看向奄奄一息却强自支撑的杨戬,“也是这孩子的师父。”
“你就是杨戬这厮的师父?!”沉香与八太子等人面面相觑,转而又道,“杨戬他作恶多端,我看你也是道行高深之人,何必为他而与天庭为敌?!”
杨戬闻言,重伤之躯竟是被他气得差点一口气接不上——沉香到底什么时候变成天庭的人了?!方才与天庭作对多年,只不过放出了母亲劈伤了舅舅,这样就可算是与天庭了账了?
玉鼎冷声一笑:“贫道的徒儿,值不值得救,贫道自有定论,不劳尔等费心。”说罢便将身侧的杨戬往后面拉了拉,自己往前一步,墨发飞扬俊颜冰凉:“这孩子,今天我救定了。”
后来是怎样一场恶斗,杨戬已经记不清了。看见玉鼎之后,他便仿佛心中一块大石卸下,理智再也压不下由心而生的困倦,终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个夜晚,
他还醒过一次。醒来的时候,天空仍是一片漆黑,身下是变大的哮天犬温暖柔软的皮毛,头顶却撑起了一柄青色的纸伞,泠泠雨水沿着微微突出的伞骨淅沥滚落。
身边已经只剩下玉鼎一个人。就像他那太长、太长的童年一样。
没有谁。唯有玉鼎,他的师父,还愿意站在他身旁,牵着他的手,默默无言地为他撑起一片天空。
他早就长大了。他的童年太长,可是他早就已经不是孩子了。
谁能说一个过早看透生死的孩子,还拥有与其他孩子一般幸福懵懂的权力呢?
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在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会像玉鼎一样,无怨无悔,更无所求地对他好。
“你伤得太重,”分明是ch_ao湿的天气,玉鼎覆上他额头的手掌却依然温热干燥,“很快……师叔便会送来仙丹。无论如何,先止住血。”
杨戬知道玉鼎向来不好仙丹灵药这一类东西,偏偏此刻自己伤重不堪移动,如今却累得师父陪自己留在这又冷又湿的地方,心中不免一阵歉疚。无奈,他开不了口,种种情绪不断涌上心来,他的身体却根本负荷不了。
很快,他又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是大半个月。再醒来时,天未改,地未换,杨戬仍是杨戬。
而杨戬的天地,其实早已崩塌沦陷。唯有头顶仅剩的那一小片天空,玉鼎仍为他支撑着。
——这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回归鸟十二祖巫即将正式登场。写弱了神马的……都是浮云……(快滚)作者能力有限啊要是都太强的话就会一团乱的otz嗯,然后玉鼎同学好像一直在打酱油……我正在积极想办法让他不打酱油qu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