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姝和男人冰冷的眸子对上,那瞬间仿佛对上了梦中道出“诛九族”罪诏的无情帝王。
即使眼前人是有些落魄的羸弱少年,但眉宇间的气势已然有了几分日后君临天下那般强大的气度。
一片雪花落到了她的指尖,十指连心,心口都冷了一分。
只是一片雪花罢了,可知太子有多冷。
虞姝将手炉放在太子身边,离的近了,少女身上淡淡的清香也随之而来,她的声音清透:“这雪还不知何时会停呢。”
有雪花在太子的衣摆处堆积,他不知跪了多久,竟是看着凝结成冰。
她那如凝脂一般的手轻轻为他拂去衣摆的雪花,动作温柔而郑重,白皙的手指因为雪的冰凉而慢慢泛起红:“梅花香自苦寒来,太子殿下莫要同身子过不去。”
冰天雪地里,落魄的少年面前蹲着锦衣华服,如花般的少女,呈现了极大差别的违和。
贺云槿知道,她不过是看自己可怜,过来施舍几分善心而已。
可惜,
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男人欲要开口,却见她眉眼弯了起来,目光澄澈,脸上浮现出清浅的笑容,声音温和有礼:“这是借与殿下的,下次见面殿下可记得还呀。”
贺云槿漠然的眸中划过一抹微讶。
她说借,不是舍与。
然而少女却转身就跑,像是生怕贺云槿反应一般。
上马车的时候,虞姝回头看了一眼贺云槿,见他不曾扔开那手炉,心下稍安,她拢紧了披风,忽然有点后悔,早知道手炉送的出去,把披风也给他好了。
车驾渐行渐远,直到与风雪交融,依旧跪在雪地里的少年,不曾动弹过半分,贺云槿低眉看了一眼那藕色手炉,手炉上已落下不少积雪,那炉子竟是仿佛还带着点梅香,像极了那女孩身上的味道。
虞姝…
她叫虞姝。
太子浑身冰冷僵硬,唯独膝边有一丝暖意,从膝盖传到了心口,不知是现实,还是幻觉。
*
正阳宫外,有小太监来迎,虞姝顺手塞了个玉镯子给他,问了句太子所犯何错。
小太监晓得长宣郡主的地位,小声答道:“豫王殿下和太子起了点争执,豫王殿下被圣上罚了一月的俸禄,太子被圣上罚跪四个时辰。”
虞姝怔然,同为儿子,太子还是嫡子,可一同犯错时豫王只是被不痛不痒的罚了一月俸禄,而太子却被罚在这冰天雪地里跪上四个时辰。
四个时辰之后,他的双腿还能保住吗?
看小太监的样子,显然对豫王更加尊敬,而说到太子,略显随意,便知晓这样偏心的事对于太子来说怕是家常便饭。
虞姝心里又生起了怀疑,瞧着如今太子的处境,那个梦是真的吗?
就这般不被重视的太子,真的能顺利登基成为天子吗
到了正阳宫,通禀之后进入内殿,上首坐着乾德帝,身侧是皇贵妃虞氏,也是虞姝的姑母,虞姝压下心中的思绪,屈膝跪拜。
“臣女拜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女拜见皇贵妃娘娘,叩请娘娘金安!”
“快免礼。”乾德帝笑着招手,“蓁蓁上来让朕好生瞧瞧,可有些年头未见了。”
虞姝笑着上前,三人好生叙旧一番。
片刻后,虞姝状似无意道:“臣女许久未回,对燕京甚是陌生,可得好好逛逛。”
“可叫舞…罢了,还是让豫王等人陪你去吧。”乾德帝本想说让舞阳陪着虞姝去,可是想到幼时两人就是不对付,还是算了。
“姑父,蓁蓁能请太子殿下陪我逛逛燕京吗?还记得从前太子殿下做的小木人可好看了。”
“你入宫的时候瞧见太子了?”乾德帝一眼便猜到。
“是啊,姑父,外边的雪越发大了,您宽心仁厚,就饶了太子殿下吧,这般跪下去,怕是会伤了双腿。”虞姝哀求的望着乾德帝,语气带着撒娇乖甜。
“圣上,妾身瞧着太子也跪了许久,您就饶他一次,若是伤了双腿便麻烦了。”皇贵妃虽不明白虞姝为何替太子说话,却也顺着她的话说。
“罢了,蓁蓁回来,朕高兴,那就看在蓁蓁的面子上饶他一回,李竞,让太子回去吧,在太子府反省一月。”
“多谢姑父。”虞姝松了口气。
*
“太子殿下,长宣郡主替你向圣上求情,免了你今日的罚跪,罚在太子府反省一月。”李竞穿着厚实的夹绒短袄,小太监撑着伞,可风雪打在身上还有些冷。
再看太子穿着单薄的秋衣,也见怪不怪,这个太子活的比宫里的下人还不如,怕是在太子之位上待不了多久,也无人重视,若不是才进京的长宣郡主求情,怕是还有的跪。
“儿臣跪谢父皇隆恩。”贺云槿弯腰跪拜,额头触到地面的时候,再没有比此刻更清醒的时候。
“太子无事就快些回去,老奴也要回宫复命。”李竞语气中满是不耐烦,在这站了一会,冷风嗖嗖的往脖子里钻。
贺云槿并未回话,只是缓慢的动了动被冻僵的手脚,五指似乎都被寒冰封印了,毫无知觉,而站着的李竞眼皮子都未曾动一下。
过了一会,手脚总算能动弹了,他双手撑地,顾不得地上脏污的雪水,只想要起身,膝盖之下,凉的似是感觉不到,一动,浑身的骨头都在咔咔响。
起身的时候,手掌碰到了那个梅花型手炉,贺云槿眯了眯眼,冰凉凉的眸子顿了一瞬,右手擦了擦衣摆,最终伸手拿上了它,咬紧牙关站了起来。
贺云槿没看李竞,没看四周的百姓,抱着手炉转身踉踉跄跄的离开了宫门口。
身后的李竞看着太子这个模样,颇为惋惜的摇了摇头,平庸无能又不被圣上喜欢的皇子,还不如夭折来的痛快。
太子府在城西,他要穿过朱雀大街才能到府邸。
今日太冷,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日,街道上已没什么人,安静的不似往日热闹繁华的朱雀大街。
贺云槿的双腿已没了知觉,只是机械式的动作着,一下又一下,只盼着早日到太子府,可却有一辆华盖车辇横亘在朱雀大街,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顿了顿,打算绕过车辇离开。
“四弟,可让本王好等啊。”车帘掀开,一个穿着貂皮大氅的华贵男人出现在眼前。
贺云槿连眼都未抬,径直踉跄的挪动着。
“拦住他。”豫王在这等了有一会,怎可能让他这样轻松离开。
贺云槿被人拦住,脚步僵硬的站着,嗓音嘶哑:“皇兄有何事?
“何事?哼,你好大的胆子,摔碎了先帝御赐的玉佩,该当何罪!”
贺云槿并未开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叮……”一块上好的羊脂玉摔到了地上,几声清脆的碎玉之声,传入了贺云槿的耳朵。
“大家可瞧好了,太子目无尊卑,摔碎了先帝御赐玉佩,莫不是对先帝不满?”豫王高高在上,仿若轻易断人性命的阎王。
一旁的下人胡乱笑着:
“是啊,小人亲眼瞧见了。”
“太子这般也太不把先帝放在眼里了。”
“豫王殿下可得好好教导一番。”
贺云槿自是不认他打碎了玉佩,也不想多争执,只想离开,可豫王显然不会让他这样离开。
豫王踩着下人的背下了马车,手上揣着个鎏金的手炉,却一眼看见了贺云槿手中突兀的藕色梅花手炉。
“呦,这手炉倒是精致,父皇让你罚跪,四弟怎还用手炉呢?还是本王替你保管为好。”豫王伸手想从贺云槿手中拿过手炉。
贺云槿下意识的退了一步,豫王拿了个空。
豫王皱眉,摩挲着手指,面露凶光,“你竟然敢躲?来人,压住他。”
四周的下人蜂拥而上,把贺云槿反手压住,动弹不得,贺云槿眉头紧蹙,眼睁睁看着豫王抢走了那个精致小巧的手炉。
眼眸冷如冰凌,眼中酝酿着风雪,似毒蛇吐着信子。
“你还敢瞪本王,四弟,今日本王就教教你什么叫长幼尊卑,给我打,摔坏了先帝御赐的玉佩,总得付出点代价。”
豫王一脚踹上了贺云槿的腹部,把人踹到了地上,随后一群下人拥了上去,像是要把人打死。
贺云槿的身子被人推搡到了路旁堆着的积雪上,后背印上了积雪,透骨的凉意丝丝缕缕穿透单薄的秋衣融入血液,窜入心脏。
本就裂开的手指被人踩进了脏污的雪水中,似是一根针扎进了血肉。
一滴屋檐上的雪水从高处坠下,“啪嗒”一声,落在了贺云槿的额间,让他瞬间清醒,身上的每一处都在痛,如被车碾过。
“堂堂太子殿下,竟然穿的比我这个下人还不如。”
“看来会投胎也没用,得跟对主子,这般精致的梅花手炉,也就只有豫王殿下配得上。”一个黑瘦的男人啐了一口,这主子,自然就是豫王。
“哈哈哈……”
在一片哄笑声中,贺云槿的神思回到了九岁那年的春天,皇祖母才薨逝不久,他被独自扔在了东宫。
他生辰那日,豫王闯进了东宫,好一番“闲逛”,他离开之后,东宫就变了样子,瓷器碎裂,玉器四分,上好的黄花梨桌子一分两半……
可转头豫王却向父皇告状,说他目无尊卑,竟把圣上才赏赐的生辰贺礼摔了个稀碎。
东宫的下人都是柳贵妃的耳目,哪里会有人为太子说话,所有人三缄其口,颠倒黑白,只为踩上他一脚好向柳贵妃求赏。
父皇竟也相信,罚他跪在东宫,直到深夜。
等他起身之后,已是次日,在那之后,他也再不过生辰。
落在身上的拳头如雨点一般,他紧闭双眼,强忍着不让闷哼声溢出口,手背青筋迭起。
他习惯了,这些年身处踩低捧高的后宫,他一个无依无靠的不受宠皇子,甚至不如寻常百姓家的庶子。
受过太多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不再指望有什么惊喜会从天而降。
不会有人来救他,他也不需要。
贺云槿躺倒在地,后背一片冰凉,脸上毫无波澜,似是接受了这既定的命运。
可在这时,耳边却若有似无的传来一声娇俏的女声,带着气愤,“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