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风其实是看上了少年手边的刀。
冷灰的刀鞘,看着似是普通,跟码头上巡逻的捕快腰里别的刀也相差无几,但谢怀风分明是感受到了敛在刀鞘里的杀气。必是拿血开了刃,拿命养过刀的。
谢怀风此人江湖上走了几年,风流剑的名号究竟怎么得来可想而知。一是谢家家底丰厚,碰上他这么一个乐善好施的,又是武功高强,做惯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事,谢玲珑就是五年前他捡回去的。
还有一点便是乐交奇人。
少年看着不显山不露水,软皮面具覆了半张脸去,举手投足间甚至有些慢半拍的迟钝。旁人的眼力约摸只能看出这些,还以为他是个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但谢怀风能看出来,此人不一般。
谢怀风拱手,自报家门。
“在下冯槐,途经江南,往中原去。”
少年似乎是愣了一下,不过他面具遮去一半面容,倒也看不分明,转而也拱手道。
“郁迟。”
郁迟。
谢怀风把这两字在嘴里嚼了两遍,从未听过。
不过不打紧,他谢怀风感兴趣的人从来也不是看江湖名气。只是此人性格不甚开朗,全靠谢怀风主动攀谈。寥寥几句中竟得知郁迟正赶往落日山庄,听闻谢家老爷子七十大寿,“阎王愁”叶神医受邀赴宴,平日这位神医难寻踪迹,想找他可没那么容易。
他话音刚落,旁边的玲珑被一口老鸭汤狠狠呛着,咳得惊天动地,被谢怀风轻飘飘骂了句毛躁。
“郁少侠可有请柬?落日山庄怕是不太好进。”
郁迟偏头看他,那双眼睛从黑色面具中透出来,谢怀风坦然和他对视,面上八风不动般诚恳。
郁迟收了视线,声音低下去,“那便不进,守在门口。”
这时候小二端着两壶温酒上来,一壶是郁迟想喝的金茎露,一壶是江南最常见的秋露白。
谢怀风伸手抚酒壶,温热的瓷瓶入手。
已入了四月,气温回暖,江南更是宜人,少见行走江湖的少年人酒入了喉之前还得温上一温。他抬手往郁迟面前满上一杯,持了他惯不太正经的腔调打趣,“美酒好比美人,愈烈愈教人无法忘怀,郁少侠惯喝金茎露?口味轻淡。”
郁迟闷着头不搭腔。
玲珑倒是接上了话,“少爷,只你事事能以美人相喻,人家郁迟少侠是正经人。”
谢怀风也不恼,温热的酒也往自己杯里倒,“这叫雅兴,到了你嘴里怎么像流氓。”
“嘁——”玲珑拖着调子嫌弃。
郁迟虽是个不爱说话的,好在桌上另主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也不至于气氛太过僵硬。
江湖上最近大事除了慕容主家惨遭灭门,就只剩谢家老爷子的七十大寿了。江南属谢家势力,邻桌喝酒聊天的也自然从夜修罗聊到了谢家。
郁迟分心去听。
“听说谢堂风派了谢四下江南收租,这往年不都是三爷五月份过来收租吗,谢四什么时候还管着这些琐事了。”
“那有什么,说不定还能观上一观风流剑真容,看看咱们哪儿比他差了,不都是两颗眼珠一张嘴。”
几个人哈哈大笑,酒杯往当中一碰,好不畅快。
郁迟老老实实吃自己面前摆着的蒸鱼,心里反复念着“风流剑”三个字。
风流剑,风流剑,江湖上谁人不知他谢怀风这个绰号,红颜知己从南到北,再矜贵的美人看见他也挪不动脚。自己惯爱喝的是金茎露,谢怀风打趣他一句口味轻淡,言下之意却是笑他没那福分领略天下美酒,看来他自己是早把天下美酒尝了个遍,今日爱喝金茎露,明日又点女儿红。
郁迟顺着谢怀风的思路用酒喻美人,这么想着,余光就往谢怀风脸上瞟。
他以为谢怀风定也听着那几人说话,没想到两个人视线又这么对上。
谢怀风似笑非笑的眼神,白玉杯被他把玩在修长指间。
郁迟耳朵莫名红了一半,抬手拨了拨自己散着的碎发遮住耳朵,故作平静地垂眸吃菜。
他还未调整好自己情绪,面前突然被推来一页红笺。
谢怀风似乎是打定主意跟他交个朋友,眸里带着真诚,称呼也从少侠更亲近一分,“郁兄,不瞒你说,其实我手上有一张请柬。家父早年受过谢家恩惠,好不容易弄来一张派我前去祝寿。”
“不过看来郁兄的事更加重要,不如让给郁兄?”
郁迟看着还是冷淡的样子,完全没被打动,抬手抱拳,“多谢冯兄,无功不受禄。”
谢怀风听见这句话便笑出来,身子往郁迟这边倾过去,视线落在他的刀上,道:“实不相瞒,我对郁兄这刀有点兴趣。家父是个铁匠,我自小喜爱刀剑,郁兄让我一睹为快,请柬我自然奉上。”
盘子里只剩下一条鱼骨,郁迟只守着自己那一盘蒸鱼,一筷子也没动谢怀风他们点的菜。
他搁下筷子,放下碎银,抓起桌上的刀站起来。
软皮面具贴着他上半张脸,少年人本就是锋芒毕露的长相,又被半块黑色衬出来些不近人情的意思。他一抱拳,半分不惜萍水相逢的缘分,开口就是告辞的话。
“这请柬对冯兄来说一样重要。多谢冯兄让酒,有缘再见。”
话音刚落他便转身,那模样就像是身后有什么狼豺虎豹似的。
谢怀风眉头一挑,心里的猜测落实两三分。
谢玲珑一双眼睛眨了好几下,不解,“哎!聊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走了,他不是要去找神医吗?为何不要请柬。”
“你知道夜修罗的刀是个什么模样吗?”谢怀风没头没脑来了句。
谢玲珑转了转眼珠,把一路上听来的八卦拼凑到一起,“有人说是黑金古刀,抽刀出来有虎啸龙吟之势!还有人说是银刀,轻薄如纸,月下不见踪影。但听闻刀身遍布破损,致使伤口参差不齐,好不血腥!”
他们坐在临街的位置,谢怀风往下看能看到郁迟刚出酒楼的背影。
谢怀风点了点头,朝着那背影扬下巴,“他定武功高强,试试?”
“真的?”谢玲珑眼神一亮。
她最近醉心练武,谢堂风赶她出来跟着历练就是为着武堂里的教头每天被她缠得焦头烂额,谢玲珑逮着机会就找他比划两下,一天两天倒罢,整半个月下来任谁都消受不了。
不用谢怀风再说别的,玲珑抹了把嘴,盘在桌上的长鞭抓进手里。她也懒得再走楼梯,按着栏杆直接从三层翻身跃下,她身上穿了件石榴色的裙子,裙摆飞扬起来。
谢怀风听不见身后的惊呼似的勾着嘴角,执杯往街上看。
玲珑性子单纯直爽,遇上郁迟这么一个闷葫芦。
谢怀风看他俩情形就能猜到两人对话,约摸就是玲珑客客气气提出比试比试,郁迟拒绝,那小丫头肯定不会放他走,说一句冒犯便直接出手。
八角楼上下共四层,玲珑第一鞭子甩出去的动静直接引来不少人趴在栏杆上往下看。街上更是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一个俊俏的少年和美艳的姑娘家能有什么血海深仇,大家爱看这样养眼的热闹,也没人想着避嫌。
郁迟躲过迎面劈来的第一鞭。他侧身往旁边避,眼神顺势往八角楼上看。
谢怀风知道他是谁了。
郁迟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睛瞬间就知道自己暴露了身份。但玲珑可没给他想为什么的机会,这小丫头是被落日山庄的武堂总教头揍大的,直到去年冬天,两人已经能打个平手。一鞭未中她手腕一抖,长鞭灵活到好似能明白她的心意,尖细的鞭尾在郁迟面前挽了个花,“啪”地一声。
第二鞭,第三鞭……
谢玲珑步步紧逼,而看郁迟,则是处处退让,只退不进,更是连刀都未出鞘。
小丫头也是个心高气傲的,看出来郁迟真的无心同她比试,但越这样她偏是想激出郁迟的好胜心来。刀都不出,可不是看不起她么?
她小臂一抖,鞭子直接缠上郁迟手里的刀鞘,玲珑嘴角翘起来,狠狠往回一拉。
没想到郁迟竟然一个踉跄,直接摔倒在地。
玲珑愣了一下,下意识抬眼往八角楼上找谢怀风。
你不是说这人武功高强吗?怎么看着是个草包。
一袭白衣轻飘飘跃下来,谢怀风脚尖落地,似一片叶子般轻盈。
他皱着眉,两步到了郁迟身边,抬手便抓他手腕。
周围看热闹的人一下子炸了锅,团团围过来看是不是出了人命。谢怀风单膝跪在郁迟身旁,一时之间竟然没摸到他的脉象。
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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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迟恍然间做了一个很真实的梦。
熊熊大火在他眼前,不止眼前,身后也是,身边也是,就连他身上都烧着火。灼热像刀一样剜他骨肉,耳边有一个女人一直在叫他的名字,哭着喊着,他发不出来声音,只能在一片血红里被火舌一寸一寸地舔。
然后猛地又变成冰原,厚厚的冰层底下是彻骨寒凉的湖。
几个面目狰狞的人把他按进湖里,窒息和寒冷紧紧裹着他,从头发丝到骨头缝,处处都是冰凉。
“郁迟?”
郁迟猛地睁开眼睛。
他胸口剧烈起伏,彻骨的寒冷还未消散,他牙齿发颤,眼前白茫茫一片。
“郁迟,能听到吗。”
他努力稳住自己近乎枯竭的呼吸,从一团白茫茫里浮现出来一个他魂牵梦萦的影子,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唇。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从他嘴里漏出去,是沙哑的,颤抖的。
“谢……”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