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仙门,倾云台。
正是夜里,玉京群山间的流云被夜风徐徐吹动,如尘埃野马,停驻于倾云台后山。倾云台由此得名。
后山有寒潭。云雾缭绕间,忽然传来落水挣扎时、拍打水花的声音。
潭水灌进口鼻,前生的部分记忆也一并朝池先秋涌来。不知扑腾了多久,他才攀住潭边大石,“哗啦”一声从水里抬起头。
却有一只手按住他的脑袋,要把他按回水里。
“别闹。”
男人的声音冷淡又疏离,语气却有几分无奈。
池先秋循声看去。男人就坐在他攀着的石头上,见他看过来,也偏过头去看他:“何事?”
池先秋也怔怔地望回去。
系统说会暂时消除他对第一个世界的记忆,但显然没有消除完全,他还记得这是第一个世界的场景。
在第一个世界里,此处名为倾云台,是他的住所。
他体质特殊,生来带着仙骨,却又带有魔界血统,体内两股气息相互冲撞,时常引得他身上发热,非寒潭不可压制,所以他经常在后山寒潭里泡水。
而眼前这个男人
玉京门以师徒传承。他收了李眠云与顾淮山两个徒弟,而他自然也是别人的徒弟,也有自己的师尊。
他的师尊便是眼前的男人,玉京门的掌门,池风闲。可他分明记得,在自己离开之前,师尊早已飞升成仙。
他瞧着眼前的人。修仙之人容颜永驻,池风闲也是年轻时的模样,眉眼清远,神华内敛,出尘若仙,唯有一头长发是雪白的。
想起这个,池先秋连忙从水里捞起自己的头发。
还是乌黑的。
玉京门除了修行,仿佛白发也是师徒传承的。他的头发在师尊飞升之后才变白,而今师尊还在玉京门,他的头发也还是黑的。
原来系统不单把他送到了第一个世界,还把他送到了剧情开始的早期准备阶段。就像是轮回重生,从头再来。
池先秋晕乎乎的,心道一定是系统出错了。
他这样想着,顺势就往回躲,半张脸都藏进潭水里,在水下咕噜咕噜地吐泡泡,只露出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在等系统发现错误,然后把他接走。
可是等了有一会儿,也不见周围有什么反应。甚至他在心里喊了两声“系统”,系统也没有回应,仿佛根本不在这里。
古里古怪的。池风闲拧眉看他:“你在做什么?”
他憋不住气了,只好从水里探出脑袋:“师尊,我……”
池风闲伸出手,干燥的手掌覆在他水淋淋的额头上:“还是烫。”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白瓷瓶,倒了一颗丸药递给池先秋,又敛起衣摆,身子稍向前倾:“手。”
池先秋将裹着糖衣的丸药含进口中,顺势就把拿药的左手递了出去。
池风闲面色一沉:“今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伸错手了。
池先秋摇摇头,重新把右手伸出去。只是师尊飞升之后,就再没人这样牵着他的手,帮他梳理体内的魔气。他不太记得该伸哪一只手了。
抬起右手时,牵动右肩上刺青似的一枝海棠花。
修士的灵气聚于丹田,用以御使法器;魔族的魔气则主要聚在后背,化作一双羽翼。
池先秋体内的魔气与仙骨相斗多年,试图尽数扑杀对方,好占据池先秋的躯体,可惜从来都没有一方完全成功过。他体内的魔气不足以化作双翼,只是得闲抽空,在他的右边肩背上幻化出一枝海棠花,宣示自己的主权。
这枝海棠花有开有谢,开时便是池先秋泡寒潭的日子。
池风闲握着他的手,以神识牵引一缕温凉的灵气,在他体内经络游走一周,安抚那些躁动好战的魔气。
池先秋连头发丝儿都舒服极了,说了一声“谢谢师尊”,就眯着眼睛趴在岸边,顺便等系统来接他。
这么久没见,他还挺想念师尊的。
给两个徒弟当师尊,自然没有给别人当徒弟、被处处关照着好。况且池风闲到最后飞升,也只有他一个徒弟,对他的照顾可算是天底下独一份儿。
要是系统迟些来接他,那也不错。
可惜没过多久,他就听见了系统接入的“叮咚”声。
“系统?”池先秋被捋顺了毛,心里的声音都是懒懒的,“等会儿再走行吗?”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时,却不是平常出任务、系统外带的电子音,而是一个他不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
“行。”
池先秋一惊,连忙睁开眼睛:“阁下是?”
自然是看不见人的,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在回答他:“之前那个系统休假,我来替他。”
“幸会。”他说了自己的名字,又问,“以后怎么称呼你?”
“‘系统’。”
一时无话,沉默了一会儿,池先秋试着问道:“可以加一个‘新’字么?”
“可以。”
这个新系统怪冷的,话也很少。池先秋想,或许是自己在第一个世界里任性妄为,改了故事的结局,主神才派了个最严肃的系统来监督他。
主神——他没见过主神,只是常听从前的系统说起,应该是最高级别的管理者。
新系统道:“你做的第一个任务我大概看过了。”
池先秋有些心虚:“第一次做,还不太熟练,下次应该会更好的。”
“嗯。”新系统停了停,斟酌着说了些话来安慰他,“第一次都是这样。”
“……谢谢。”
十分僵硬。
“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你请说。”
“你暂时不能离开这个世界,你走过的剧情还要再来一遍。”
“啊?”池先秋忙道,“我已经走到结局了。虽然不是一开始定好的,但是系统告诉我只要让故事结束,也可以……”
“我知道,你不舍得让看着反派去死。”新系统解释道,“但是你死之后,你那两个徒弟……”
“他们不会又……打起来了吧?”
“不是,他们让你重生了。”
“我不太明白。”
“你可以理解为,故事重新开始,或者故事又回到了开头。”
“就是说——”池先秋磨了磨后槽牙,“我好不容易把书翻到了最后一页,那两个小兔崽子,‘啪叽’一下,又给我翻回到了第一页,是么?”
“是,你原本是要去第二个世界的,但是他们两个把你的灵魂召来了这个世界,整个世界重新开始。或许有更大的漏洞,控制中心还在排查,查出来之后会告诉你的。你留在这里,再走一次剧情,积分可以另算。”
“好。”
但是池先秋越想越气,他已经尽他最大的努力,保全能保全的所有人了,这两个徒弟一点都不懂得体谅师尊的苦心,竟然还把他给弄回来了。
难道他做师尊时,待他们还不够好吗?
他没忍住骂出声:“混账东西。”
“在说谁?”池风闲语气淡淡,却把池先秋吓了一大跳。
他抬眼望去:“师……师尊。”
池风闲难得说玩笑话:“在说我?”
“不是,徒弟不敢。”徒弟是在说自己的徒弟。
他很笨拙地转移话题:“方才我在水里都要淹死了,师尊也不拉我一把。”说的是才重生的时候,他记得自己在水里扑腾了好久。
池风闲面露疑色:“为师以为你在戏水。”
“……”
池先秋瘪嘴,师尊便摸了摸他的脑袋:“出什么事情了?你今日怎么这样闷闷不乐?”
他轻咬一下腮帮软肉:“要是师尊飞升之后,我死命把师尊拽回人间,师尊会怎样?”
玉京门掌门池风闲,已经是半步金仙。池先秋记得,他在接下来的道法大会上就会飞升。而飞升成仙,又是所有修士毕生的追求。
他那两个混账徒弟把他从控制中心拽回来,不就等同于把已经飞升的修士,从仙界拽下来么?
池风闲道:“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这样黏人?”
“不是,师尊,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池先秋认真地看着他,“但是师尊会怎么样?”
“嗯。”池风闲也看向他,“你就是做了,又能怎样?徒弟也是我自己挑的,管教不严,也都是我的错,再教好就是了。你生性最是良善。”
“我就没有这么宽容。”
后面两句话,是两个人同时说的。
嘴上这样说着,但池先秋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计算,按照第一次任务的时间线,两个徒弟现在应该哪里。
他在现实世界看惯了生离死别,在修真界也见过杀人夺宝,却始终心软得很。
后山雾气渐渐散去,天色渐明,池风闲要去看看玉京门弟子们的早课,留他一个人在这里。
池先秋抱着岸上的石头,靠在潭边,目送师尊离开。
待师尊走后,他便撑着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他用手指蘸水,在石头上写下两个字,将干涸的字迹一遍一遍重新描补,又在两个字下点啊点,点着点着,就睡着了。
有人刻意敛起气息,脚步无声,踏过倾云台薄薄的积雪,在他面前单膝跪下。
那人看见石头上未干的两个字,一个“李”,一个“顾”。
他盯着其中一个字良久,最后朝池先秋伸出手,又怕惊醒他,便屈起手指,用指节小心地碰了碰他的脸。
“师尊。”他这样唤了一声,仿佛隔了千年的云烟。
但又不太相称。池先秋现在才一百来岁,体内仙骨与魔气此消彼长,闹得他修行迟缓,模样生得也小。
他已经一百来岁,却只是十六七岁的模样。
再过几年,等池先秋体内两股气息逐渐稳定下来,他嫌这样不够威严,就让自己长大一些,保持在二十来岁的样子。
那也都是以后的事情了。此时池先秋睡着了还蹙着眉,不显得严肃,倒有些天真。
那人像小狗似的凑上前,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长发,改了口:“小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