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爷命硬,尤善克妻。七七八八克死了几任好人家的姑娘,终于活成了他皇兄都不敢指婚的扫把星。
只有一高麻秆儿似的侧妃,因为是个妾,才勉强为王府撑了三年场面。三年一到,她也熬不住了,撒手归西。
府里办丧事很是熟练,由于不大可能再娶到正经王妃与侧妃,因而王爷亲自哭灵。正哭到「阿若阿若,魂兮归来」时,我给面子地坐了起来。
当场,在府内闹鬼和爱情佳话里,王爷选择了面子。
当场,在道士作法和爱情佳话里,我选择了生存。
就这样,我二人相顾无言却一拍即合,王爷搂住我,我搂住王爷,哭出了白头到老的夫妻情。
我并没有什么不自在。
老子上辈子也是个姑娘,却是本朝颇有名望的将军,女扮男装十年都没有露过馅儿,可见就演戏一道,我实在是炉火纯青。
何况,我与惠亲王也曾是熟人,怎能不哭出个他乡遇故知的喜极而泣?
于是我啜泣:「王爷啊,王爷,我……还有见到你的这一刻……便是再死一回也甘心。」
话虽如此,等我哭诉完,赶紧先指挥着拆了灵堂,送走和尚、道士,又叫人四处回礼,再派人上街买了一桌肉菜压压惊,而后深思:
我死了,我又活了,我的人生意义,是追寻为何而死,还是为何而活?
2.
然而,惠亲王与我的心有灵犀,只能迸发于脸面与存亡之际。
平时,实在是爱添乱。
我活过来的第二天正是一团乱麻。正是这时,王爷白着张小脸,幽幽地飘进我屋里:「阿若,你,不要把我那时的话当真。」
「我心另有所爱,对你也只是兄妹之情,你可明白?」
我忙里偷闲地一点头:「明白了。」
刹那间,王爷一声叹息,脸色又晦暗三分,幽幽地飘了出去。
第三日,他又飘过来,蝎蝎螫螫地欲言又止:「皇兄问我,要不要抬你做正妃,我回绝了。一来,我命格硬,怕耽误你;二来,也是因为,我另有所爱。」
我忙着派人打发和尚,闻言赶忙应承:「王爷不必挂心,我明白了。」
王爷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脚不沾地、飘飘欲仙地离去。
第四日,他又飘进来,老调重弹,我终于烦了,于是拿了杯子往地上一摔,铿锵有力地先发制人:「王爷,我要是对你有不轨之心,有如此杯!」
当下,王爷大笑三声,指使小厮拿了古琴,去湖心亭唱了三遍《长相思》。
当下,两个新来的丫鬟便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前者哭我一片情深,后者劝我不要自作多情。
我烦不胜烦,四处打听一番。明白了阿若姑娘活得不容易。三年前,她十五岁,是一六品武官的小女儿,因为八字硬而被迎娶做了侧妃,王爷对她不冷不热,她也逍遥自在;进府不到一年,边境大乱,武官因城破逃跑获罪,阿若成了罪臣之女。然而,王爷突然良心发现,替阿若出了几回头。这下完犊子,阿若顿时爱上王爷,至此害了相思病,折腾出百般花样。
我的听话懂事,恐怕被归为欲擒故纵的新花样。
3.
我很能理解阿若的愁肠婉转,用她的身子活一场,自当帮她了却这段爱来爱去要人命的感情。
当下,我便亲自动手,去酒窖搬了一瓮烧刀子求见王爷。王爷在书房里写诗,他颇为造作地让我进来,颇为造作地露给我看。
我懒得伸脖子,把酒和小菜往桌上一放:「夫君,咱俩喝一口,没啥过不去的事儿。」
论劝酒划拳,王爷远不是我的对手。
第一杯酒下肚前,王爷无语哽咽。
第一壶灌满肠胃,我俩相顾笑嘻嘻。
他说他醒时战沙场,醉卧美人膝的理想,我说:「夫君,俺也一样!」
4.
但这一瓮酒喝完,我和王爷双双发起酒疯。
他跳了湖,我也跳了湖。
他寻死,我觅活。
他哭:「我失所爱,唯有黄泉路上可相见。」
我哭:「我失性命,沙场之上将士空悲切。」
游到半圈时,下人把我们捞上岸。
王爷说他殉真爱,我别无选择,只好说自己殉王爷。
5.
于是王爷又继续每日一飘,旁敲侧击地说自己心有所属。
于是俩丫鬟每日一闹,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前者哭我一片情深,后者劝我不要自作多情。
6.
但,只要不提王爷,她们也算和蔼可亲。
我向她们打听,程谦将军,如今如何了?
她们说,程将军不幸死在东厥人的一杯暗算的毒酒下。尸首不禁放,身边人将他烧了,按生前遗愿埋在边境疆土。将军府只能办了个衣冠冢。作为侧妃,那会儿我也躺在棺材板里,这事儿便是由长史管着,我不必在意。
末了,她们好心地提醒:「程将军乃是王爷的至交好友,你万万不要在王爷面前提起此事。先前,王爷伤心得又是招魂,又是寻死的,闹了好一阵子。」
我十分震惊,噫吁嚱,皇上与我是生死与共的知己,伤心也罢;惠亲王和我不过点头之交,竟然也如斯重情义——所幸满朝文武的年纪都不大,否则按这个哭法,惠亲王不多时就得郁郁而亡。
惠亲王为什么如此看重我,这不好说,但皇上与我是真兄弟。
当年,我父兄镇守边疆,皇上还是来监军的四皇子。东厥大军压境,我方猝不及防,然而虽寡不敌众,却始终未曾后退。
为此,父兄接连战死。
我们派了三拨人马突围求援,皆无音讯。最后我女扮男装,请命一试时,母亲已经无力驳斥;我走时,四皇子也披上战甲,接过旌旗,加入鏖战。
他是唯一在城头目送我的人。
上苍护佑,我竟真的带着人马回来解一城之困;而他满身尘土鲜血,竟真的守住了城池。
疲惫的马与疲惫的我摔在四皇子面前,他扶起我,对跟随而来的将军说:「这是程家的三儿子,年纪小,平时不大出来见人。我会禀报圣上,叫他从百户做起。」
四皇子把程家的程娴变成了程将军程谦,那么如今的圣上把惠亲王的侧妃再变成将军,想必也不是件难事儿。
一回生,二回熟。
7.
和惠亲王提程谦,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但跟惠亲王说我就是程谦,岂不是喜事一桩吗?
我乐滋滋的,决定直接摊牌。然而,下午府里热闹起来,原来是一帮道士上门,说自己收集到了程将军的魂魄,并以莲藕做成肉身,令其复活。
我震惊不已,很想亲自去看。然而丫鬟们颇有些见怪不怪。一人劝我:「这都来了好几拨了,都是些骗子,只是王爷不死心罢了。侧妃何苦去凑这个热闹?」
但我怎么能不去凑这个热闹?
当下把丫鬟支使得团团转,吩咐她们一个熬藕粉,一个寻帕子,一个追白猫,一个去监督另外三人有没有偷懒。而后趁机开溜,躲进王爷书房的屏风后,预备瞧瞧我的莲藕肉身。
莲藕是个面容姣好的女子,行礼时有着说不出的温柔缱绻,把一旁的道士衬托得像拉皮条的老鸨。这是给王爷寻兄弟?分明是给王爷寻小妾!
果然,王爷沉默了一刻,问:「程将军,怎么成了一个女人了?」
莲藕一笑:「王爷应当知道,妾从前是个女将军。」
我心头一紧,这事儿,难道不是我知皇上知,什么时候道士也知了?
王爷站起身,踱步到窗口:「将军,平日爱喝什么茶?」
「妾身不喜茶,喜酒。若是实在要喝,便只喝白茶。」
「爱吃什么菜?」
「说来不怕王爷笑话,妾身爱吃肉,红烧的最佳。」
「爱什么花?」
「爱养什么玩意儿?」
「爱……」
我愈来愈慌,这问题,是人能问得出来的么?王爷自个儿明白,他是最爱府里的狗还是府里的猫么?
果然,莲藕声音一乱,王爷的声音便很落寞:「道长,何须骗我呢?虽用了心,但你不是她。」
「这些所爱,不过是我皇兄所爱。程将军是独臣,自然追寻圣上的喜好。这却不是她自己的喜好。」
「道长,代我回皇兄的话,不必再找人宽慰我了。」
8.
我从书房里出来时,绝了自证身份的心思。
就这些问题,要我答,也只能答到这个份儿上了。
奈何,我爱吃爱玩什么,惠亲王不认。
我与他本也就不太熟,也找不出旁的事情佐证。若冒失自证,恐怕又会被视作吃醋邀宠。
可倘若走不出这府里,追查为何而死是办不到的,探寻为何而活也没什么意义。
我试着溜过两回,奈何二门不仅有婆子,还有小厮把守,这身子骨不能翻墙,只得悻悻而返。
因往外走得太勤,王爷罚我拈了一天针,针总共扎了我三个时辰。
当下,我拿出昔年从军的毅力。清早,我在房里扎半个时辰马步;半夜,我在院里打一个时辰军拳。每日送来的饭食,旁的不论,我只拣大肉吃。
小丫鬟想劝,我便一拍桌子,梨花带雨:「怎的,王爷不许我爱他,还不许我吃饭?」
两害相权取其轻,她俩只得劝我多喝普洱。
不到俩月,我越发虎虎生威。
9.
王爷起初并没有觉得我更加威猛。只一日,他突发奇想,在絮叨之余与我一同用膳。
在我用第三个大肉馒头时,他克制着开口:「阿若,你肩膀宽了些许。」
我懒得搭理:「厨房做得好,该赏。」
秋风把一只知了吹进汤碗,萧瑟得像王爷的叹息:「我听杏雨和柳风说了,你爱打听程将军,是知道了什么么?即便知道了什么,也不用放在心上。你便是你,何必去学旁人?」
而后一甩袖子,走得婉转风流,步步生莲。快三十的人了,有如此身段,若我还是程谦,少不得觊觎一番美色。可见,他是戏子投了王爷的胎,真好命。
当天晚上,丫鬟们便把红焖肘子换成青菜面筋,唯一的荤腥是漂着几滴麻油与蛋花的菜汤。
熬到今天,实在不能再忍。我怒而写了一封自请下堂书,送与惠亲王。
10.
我原想着,惠亲王多少会发觉侧妃的字迹不同,多少会去同他兄长倾诉;他兄长批了我那么多折子,多少能怀疑我的身份,而后把我打这里头捞出来。
然而,第二日,王爷亲临,冷笑:「你什么时候学写字了?」
「想用这种法子以退为进地邀宠,做梦!」
遂撕了我的《下堂书》,叫上丫鬟做帮手,众人合力,把我训得狗血淋头。
11.
我不甘示弱,拿着白绫挂上了横梁,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王爷惶恐不安,请了太医看我上吊的脖子。然而,太医是皇家的太医,丑事也是皇家的丑事。
宫里听闻,召我俩进宫训话。我本想见一见皇上,然而皇上爱避嫌。他训弟弟,他老婆训我。
皇后很忙,敷衍我:「怎不懂规矩?回去抄十遍《女则》。」
皇上很忙,敷衍他:「好容易有个命格硬的侧妃,闹什么?」转头拉他去秋狩。
王爷推托不得,宫外碰头时告诉了我。
我大喜过望,赶紧与他和好:「王爷,带着我,我给你猎虎皮做毡子。」
王爷想不从,然而各家都带家眷,我却是他唯一的侧妃。
12.
我与各家家眷一同上路。
路上闲时交际,各人都说如何绣花制衣,经济理家,管理姬妾。
到我,各家恭维:「妹妹是王爷的心肝,这些事是不屑做的。」
我矜持地一点头,说:「倒也不是,只是我不善此道。」
各家夫人打着哈哈,有一人笑道:「妹妹善造好酒水,前年围猎,连程将军也赞你家的酒好喝。」
当下,大家赶紧绕开话题,感慨起程将军的少年英雄与少年不幸。
我不露声色地套了一番话,发觉自己的死打边疆传到京城,从皇宫传到民间,除了东厥人心险恶外,已经带了几分桃色。
譬如,虽然我死了,好歹死前收过一个侍女,如今已有了身孕,总算给我留下唯一的血脉。
一夫人道:「此事多半为真,皇上已经允诺,若是儿子,便继承程将军的爵位;是女儿,就能捞着皇上亲女儿的待遇,被封为公主,日后想改行当儿媳,也不是不行。」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能再等了,再不澄清身份,我一个规规矩矩的大姑娘,就要有一个便宜老婆和便宜儿子了!
13.
如果主动跟旁人说,我就是程谦,会被当成失心疯治一治;那假装自己不是程谦,那么旁人就得害疑心病。
于是,围猎一开始,我便换好骑装,策马扬鞭。哨声一响,万马奔腾,我当仁不让地冲在前列。
皇上的马想往前挤一挤,都叫我毫不客气地别了回去。
第一箭,便射中了一只兔子。
第二箭,便射死一只黄羊。
那一天,众人都叹:「惠王妃好身手!」
又补充道:「唯有这样的身手,才能镇住王府的鬼魅之气!」
第三箭,我把一头鹿赶到林子深处,射伤了它的前腿,活捉了它。刚把小鹿绑好,果然见王爷骑马狂奔而来。
我微微一笑,等着他先质询,我否认;他摆出证据咄咄逼人,我编好借口百般解释;他搬出亲哥加以威胁,我无可奈何只得承认。
果然,王爷阴阳怪气:「阿若,好身手啊。」
我客气:「王爷见笑。」
「……阿若,这第一箭的猎物,该是皇上的;这鹿,也该先给皇上猎。」
「……」
「我晓得你想模仿程将军,但程将军不一样……」王爷叹口气,「程将军有赫赫战功,骄矜些无妨。你呢?我呢?」
「……」
王爷丝毫不疑,只教训道:「你夫君全靠当皇上弟弟混日子。你倒好,把自己当成皇上的哥。」
14.
第二日,王爷常伴我左右,以免我又抢了不该抢的猎物。
我无可奈何,只好挖空心思地猎了几只麻雀,又射中了几只松鼠,最后射了一条蛇。
我正等他疑心侧妃怎能有如此箭术,却想不到王爷怕蛇,我把蛇盘起来时,他一声大叫,夺路而逃。
当晚,杏雨和柳风又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前者叹我一片痴情,后者劝我不要东施效颦。
「娘娘学谁不行,学程将军。纵学成又如何?跟王爷拜把子,当兄弟?」
15.
第三日,我甩开不开眼的王爷,想往皇上身边凑。
然而,皇上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得水泄不通,实在轮不着我。凑了半个时辰,王爷阴沉着脸,把我拉了回来,起先痛斥我水性杨花,之后训斥我离间兄弟,等我回到帐篷,已成了惑乱朝纲的一代妲己。
我无可奈何地认了错,然后很怅然地问:「王爷,你有没有觉得,我和从前有所不同?」
王爷冷笑一声,十分认可我添了水性杨花、离间兄弟、惑乱朝纲的毛病,并在我的提醒下,扣了我一个月的月钱。
丝毫不疑。
16.
围猎只猎七天。
到第七天,皇上突然说,要祭一祭程将军的七七。因此,这一日打到的鹿,全部算程将军的。
祭祀十分重要。前一天,我便随王爷一起去吃家宴,顺便聆听祭祀事宜。猎场里的家宴竟全是素的,这一顿饭,生生吃出了斋饭的凄凉。
而皇上满眼血丝,十分憔悴,看着比斋饭还凄凉。
宴席中,唯有礼部的人敢开口说话。等宴席结束,皇上怅然道:「你们去吧,孤出去转一转。」他的表情太悲怆,连皇后都不敢劝,便只得一一退开。
王爷的脸色并没有更好看,刚出帐篷,他也怅然地对我道:「你们去吧,本王自己转一转。」他的脸色太悲怆,连长史都不敢劝,便只得一一散去。
我赶忙学习一番,领着丫鬟走了半圈,也怅然道:「你们去吧,我自己转一转。」
立即收到无数劝谏,生生被架进了屋里。
17.
我怒而翻墙。
猎场里,皇上最爱去摘星亭里静一静。果不其然,这次依然在。
他一个人坐在小石桌前,泣不成声地举起酒杯:
「阿娴,阿娴,魂兮归来,请觞一杯。」
哭得我眼眶发热,禁不住一边跟着悲泣,一边在树影飘摇间行礼:「末将来迟,皇上恕罪。」
天地间寂静了一刻,然后皇上哆哆嗦嗦地倒了酒,泣不成声地举杯:
「阿娴,阿娴,莫恋人间,早日投胎。」
男人的嘴,善变的鬼。
18.
我很萧瑟地看着皇上,终于记起来,当年他是四皇子时就很怕鬼,如今看来更甚。
一头小鹿溜达过来,抻着脖子看热闹。我摸了摸鹿头,灵机一动,把它掀翻在地。小鹿「呦呦呦」大叫,我恳切地夹着鹿:「皇上,我真的是人,是死而复生的程娴,你看,我碰得到鹿。」
刹那间,风在吹,鹿在叫,皇上在咆哮,皇上在咆哮。
但凡附近有个暗卫,我立马得在锦衣卫大牢里度过下半辈子。
我只得松手,试试探探地走向故人。顿时,小鹿夺路而逃,陛下狂奔而走。
我无可奈何,只得大叫:「皇上,如今我不在边疆,东厥想来已乱,商路会如何呢?明年的商税还收得上来么?」
皇上停住了逃命的步伐,他回头,终于肯好好地看我一眼。
可见,商税猛于鬼。
19.
我们相认,并不复杂。
毕竟君臣相得十年,多少有点往事与默契。
我回忆了为君立功、为国征战的艰难,他回忆了分我权力,予我荣耀的信任;而后我们谈一谈眼下局面的惨淡,那一坛祭祀的酒被我们喝了一半,这事儿便妥当了。
哭得差不多了,皇上说:「我们这样的相认不是君臣相得,倒像兄长与弟媳偷情,很是不雅,需得正大光明地过个明路。」
于是,第二日祭祀前,他宣称我的骁勇得他青眼,指使皇后叫我过去。
我行止有度地谢恩,先交上抄了十遍的《女则》,皇后赞我笔力劲道,于是皇上也一伸脑袋,赞叹:「这字果然很像她,张牙舞爪的。」
我假惺惺地接口:「妾身无缘名师,字是自个儿瞎练的,叫皇上皇后见笑了。」
皇后咳嗽一声,描补:「女子又不做官,字好不好在其次。」
皇上:「你骑射也很好,想不到惠亲王府这么一个文气地儿,倒养出你这么个爽快人。」
我很上道:「是啊,妾一见草原,就觉得亲切。至于这拉弓射箭,倒好像天生就会似的。」
皇后咳嗽一声,描补:「可见安侯做事用心。你瞧这围猎场,不仅你们男人,咱们也能玩得尽兴。」
皇上:「唉,朕一看惠侧妃,就想起了程谦——不知你与他是否有亲。他看着也文弱,但上了战场骁勇非常。唉,英年早逝……」
皇后又咳:「程将军虽是武将,但不开口也很文气的。惠侧妃瞧着文弱……丰满,也很是爽快。」
王爷白着小脸谦虚:「程将军英明神武,不敢与府里一妇人比较,折煞臣弟了。」
皇上叹气:「我朝痛失良将,至今无人能顶替。」
我看向皇帝,皇帝看向我。
他说:「若程将军在世,哪怕借尸还魂,朕也会另眼相待。」
我道:「陛下,若是边疆所需,末将万死不辞!」
20.
我说完这话,朝皇上一使眼色,彼此都对这剧本十二分满意。
然而全场鸦雀无声。
王爷的脸,惨白得像鬼。
皇后今天咳得约莫想吐血:「弟媳有大志向,只是我等终究是女流之辈,保家卫国自有爷们儿操心。」
我目光灼灼:「臣妾虽是女儿身,但不逊于花木兰!」
皇上亦目光灼灼:「好!你说说,若是你在边疆,此时该如何?」
王爷的眼神十分空洞,恍惚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咳嗽一声,道:「昔年,我朝在西域打通一条商路,甚是繁华,与东厥、西凉、楼兰关系紧密。此三国以我朝为尊,缴纳商税,我朝派兵驻守,杜绝匪患,如今可有什么变化?」
皇上道:「东厥内乱,断绝商贸,常发兵骚扰边界。」
「东厥早晚会有此乱,楼兰与西凉虎视眈眈已久,只怕三国混战,断送商路五年生机。我朝应尽快出兵,一来以立威服众;二来尽快恢复贸易。」
皇上一把扶起我:「爱卿,朕见你挽弓上马的姿势,就知道是故人来!上天不负我!不负我朝!」
我的膝盖扎根土地,绝不起身:「皇上,此事与鬼神沾边,臣未敢明言,是乃欺君大罪,还请宽恕。」
21.
王爷和皇后的小脸,越发地惨白。
他们看我,像看鬼。
还是不识大体的那一种——葬礼正办着呢,突然翻身起来砸了豆腐饭。
唯有皇上还在起劲儿地哭:「是谁救了你?又害了你?」
我也只得哽咽道:「若不是上天弄人,臣必定查个水落石出。」
皇上搂住我,热泪盈眶:「你放心,你永远是朕的将军。」
我搂住皇上,哽咽不止:「皇上安心,便我有第二条命,也还是皇上的命。」
只皇后有气无力地咳嗽:「皇上,程将军到底是女儿身——何况,惠亲王,到底又少一个妃子了。」
皇上这才松手,抹一把脸,道:「鬼神事不宜乱说,祭祀还得祭,委屈程将军了。」
22.
祭礼后,我和王爷夫妻双双把家还,毕竟以我现在的容貌,不回王府,人家会以为他不识好歹,竟赶走八字如此厚重有福的侧妃。
到家,我清清嗓子:「夫君。」
王爷阴阳怪气:「程将军,不必客气,你先前不肯说自己身份,此时不必再装腔作势。」
我改口:「王爷,还不知道你从前如此仰慕我,我死后你有情有义,我很感谢你。你曾说过,想在沙场扬名,此番倒是一个良机。」
王爷那死白的小脸焕发一点建功立业的生机:「那,我是以什么名分,随你去边疆?」
我想了想,恳切道:「委屈王爷,做我的副将了。」
王爷冷笑一声:「程将军,皇兄可是要给你一个新的身份?我这侧妃,是不是又得死一次?
「你可知,你若要假死,我便真的坐实克妻之名,再娶不到门当户对的妻子?」
我安慰他:「不妨事,即使我不死,你克妻之名也早就稳若泰山,无人敢嫁。」
23.
王爷闻言,抱着酒坛子去湖边,预备把自己灌醉。
我很有点过意不去,便去陪他喝酒。他清冷地瞥我一眼,我安慰他:「王爷,边疆的姑娘身强力壮,八字厚实,也没人知道你的底细。到时候,我再给你说一个媳妇儿,又有什么好愁的呢?」
他冷笑了一声:「你可知,我心悦谁?」
他不等我回答,袖子一甩,道:「那年,程将军凯旋,皇兄十分欣喜,设家宴把酒言欢,时辰晚了,特地赐他住承乾宫。那时我尚且年少,心性顽皮,第二日清晨,听说将军在院子里练剑,便绕了小道翻了墙,偷偷地在角门看。
「我看见皇兄在与一个女孩子练剑,他喊她将军,又喊她阿娴。那个女孩子满脸英气,剑招干净利落,满脸笑意。
「我看痴了,可是却不敢多看,只能匆匆离去。这个姑娘为什么愿意在尘土血汗里打滚,也许是因为皇兄不缺嫔妾,只缺将军。我怎能,痴心妄想?
「我知道,皇兄喜欢你,你喜欢皇兄。只是,只是我朝将才凋落……」
王爷很疲惫地笑:「你看,你死而复生,依然只信皇兄,却不信我。」
24.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也能成为红颜祸水。
顿时喜上眉梢,得意非常。
25.
然后老实道:「倒也没有,当年我跟你皇兄说,我俩患难与共,生死一场,是过命兄弟。如今家破人亡,我一个孤女很难生存,要么他娶我做皇妃,要么他帮我从军。你皇兄二话不说,给我捞了个百户的位置。虽说后来我确实有不少战绩,但若朝中无人,升得也不会这么快。
「回来述职,还不得投其所好,拍一拍上峰的马屁,你以为军费那么好骗么?」
26.
王爷萧瑟地问:「那,你喜欢过皇兄吗?」
我诚恳道:「升上千户前,我很想做皇妃,每日斗一斗嫔妾便罢;做了指挥使后,我对皇上只有感激与敬意。」
27.
皇上召见了我与王爷,将亲弟弟封为平叛大将军,我屁封号没有,明面上只是随军。
皇上解释:「从前说你是程家公子,到底也还说得通,如今贸然空降一个没有来历的新将军,反而叫人起疑。我弟弟很听话的,定能见机行事。凯旋后,我认你做妹妹,必给你一个公主之位。」
刹那间,我从将军退为军师,且平白比皇上低了一辈。
理是这个理,我依旧十分失望,唯有王爷压抑不住兴奋:「我皇兄不听你的,我听!」
28.
王爷这辈子都没打过仗,不过为了给皇兄上眼药,他殷勤起来,事事好学。
我无可奈何,只得把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王爷算是个好学生,我打算让他见见血,将来或许成为一员悍将。
那俩丫鬟又来劝我:「夫人,趁着王爷此时心在你这儿,赶紧生个孩子才是正经。」
唉,妇人之见。
我把此事当笑话告诉王爷,王爷沉思半晌,道:「程将军,你……想要个孩子么?
「若是想,我……我便给你一个吧。」
他满脸兴奋又有些地凄凉:「这辈子,总得有人继承你我的封地吧。」
我还没有来得及大怒,皇上先怒了,训斥兄弟:「她在家里生孩子,难不成你去打仗么?」
遂要认我做妹妹,许诺日后找一个更好的驸马。
29.
终于,大军整顿齐备,开拔。
一路上,王爷成就一世功名的梦想摇摇欲坠。头一次遇上匪徒,他吓得刀都握不住。而我时隔多年又一次握住刀柄,忍不住亲自上阵,带领一支队伍激情澎湃地冲锋。
传令兵嗓门大得很有前途:
「王妃带我等冲锋!」
「王妃命左翼包抄!」
我鼓舞士气:「诸位与我连夜拔除匪寨,造福一方百姓!攻下匪寨,凡割一耳者赏一金!割十耳者升一级!活捉匪首,升两级!」
不出一刻,匪首被押来见我,满嘴喷粪:「你们王妃打仗,王爷绣花么?是王妃不得宠,还是王爷软脚蛋?」
我打量了他的方脸阔鼻络腮胡,冷笑:「是你薄命。」
30.
我把这个人头让给王爷,王爷颤抖着手,提着刀在匪首脖子旁磨来磨去。匪首宁死不屈的勇气被刀子磨得差不多,哭叫:「我是东厥人,我愿做大军向导,只求饶我一命!」
我劝王爷:「不必理他,若他在东厥混得下去,怎么会来此地落草为寇。」
匪首:「东厥内乱,我是俄索塔王子派来的钉子。」
我:「俄索塔这人顶小气,他派出来的钉子,就是想借刀杀掉的人。这种人什么都不懂。」
匪首:「……我就是俄索塔王子,你们拿我去换赎金吧。」
31.
王爷握紧刀柄,小脸泛出欣喜的红。
我:「扯什么犊子,俄索塔长得娘们儿兮兮的,是你这五大三粗的样?他老娘不死,他爹敢放他出来?」
匪首继续哭叫:「阿父被新娶的女人迷了心智,要杀姆妈,还要杀我。我易了容,洗掉后你就能见到我的真面目。」
王爷震惊道:「那,你爹都不理睬你,还能找谁赎你啊?」
他继续哭:「你们是官军么?是的话便去找程将军,他是我朋友,一定会花钱赎我的。」
32.
王爷震惊地看我。
我震惊地看着他。
俄索塔被洗了脸,确认了身份。
于是哭得越发梨花带雨:「你们这排兵布阵的方法,一定是程将军的嫡系。带我去见他,我会让他给你们加官晋爵。我是他的生死之交,他最好的朋友,他一定会为此大大嘉奖你们的。」
我残酷地反驳:「不会的,程将军不是那种通敌卖国的人,纵然你们曾是朋友,如今也是敌人。」
俄索塔继续哭泣:「我不是他的敌人,我永远站在他这一边。你们带我去见他,他一定会承认的!」
我冷酷拒绝:「程将军高风亮节,怎会和蛮族勾搭?定是你想对他不利,才满口谎话攀扯将军。」
俄索塔大怒:「瞎扯!我有程将军的信物,我是他的情人!」
33.
俄索塔拿出一块玉佩,上面刻着一个「程」字,确实是中原的好玉,中原的做工。昔年在边疆时,我为了和三国王室建立邦交,不知送出去多少。
只见王爷的手突然不抖了,举起剑劈了过去,大喝一声:
「混账,竟敢辱程将军清白!」
34.
我架住了王爷这一剑,道:「且等一等,俄索塔,你嚷嚷着要见程将军,难道不是为了确认他的死活么?
「别想了,程将军还活着,那场风光大葬,不过是做给你们看的而已。」
我蹲下身,冷笑着信口雌黄:「你当我死在一杯毒酒下么?确实,我被你们毒死了,但死后冤魂不散,如今化为厉鬼,前来索命!」
35.
俄索塔还未如何,王爷先抖了一下。
我斜他一眼,他道:「无妨,就算是鬼,你也是我唯一的妃子。」
皇上不重用这个弟弟,也是情有可原。
36.
而俄索塔则笑出声:「程将军最恨别人说他娘们儿唧唧,怎么会专门修炼成女身呢?」
37.
我和俄索塔本就不多的交情,如今彻底灰飞烟灭。
王爷问:「孽畜,你竟敢如此污蔑程将军与本王的侧妃!该杀!」
俄索塔嘟囔道:「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咱们那边,动不动就有人说,自己是某某转世。像我爹,也疯魔地说自己和新夫人是青梅竹马,要断了贸易之路,还对我娘喊打喊杀。我舅舅无法,只好起兵。恰巧程将军刚刚启程回京,没有走远,他便叫我和妹妹偷偷地来找程将军求救。
「谁料,还没碰到程将军,就听说他叫人给毒死了。我们不敢回去,妹妹运气好点,她长得不错,跟一大户人家的公子眉来眼去,竟嫁了人。我当了一阵子舅爷,实在无趣,只好落草为寇——你们军队的进退行止,必定有程将军的手笔在其中。」
我一个激灵:「你说啥?」
38.
俄索塔呆呆地看着我:「这么一长串,你还要我再说一遍?」
39.
我索性向俄索塔亮明身份:「我就是程谦。」
俄索塔:「十年前,你我第一次碰面时,请我喝的酒,叫什么?」
「喝不醉。」
「五年前,我赠你的骏马叫什么?」
「跑得快。」
「一年前,你我分别,你对我说的什么?」
「你我为知己,若你是女儿身,我定会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俄索塔趁机求饶:「程谦,果然是你!我虽不是女儿身,但如今你是!便履行诺言,嫁给我吧!我必定一生一世一双人!」
俄索塔这人,活该继承不了东厥的王位。
然而王爷脸色由白转青,而后瞪我一眼,转身就跑。
40.
我只得莫名其妙地去找王爷。只见他坐在帐子里吹笛子,见我来了,冷冷道:「夫人,你何时通敌成婚的?」
这罪过大了,我赶忙表忠心:「王爷有所不知,草原上的人都爱开这些个玩笑。我心里,唯有圣上。」
王爷的语气越发冰冷:「怎么,你当我皇兄是什么人?会夺兄弟之妻?」
我赶忙重新表忠心:「王爷慎言,你我知道内情,但人言与史书都可畏。我对皇上忠心可表,却无关风月。」
王爷紧绷的脸露出一点笑意:「程将军,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上次我说了,我从前喜欢你,如今依然。我王府,永远只有你。」
王爷这人,活该只能当个闲散王爷。
41.
我诚恳道:「王爷,你从前喜欢我,我很感激;但我教你打仗,也算回报。这样,咱们先处着,能处就处,若不行,我们再各自嫁娶。
「往后,你多帮衬帮衬我夫君,也就算报恩了。」
42.
夜色幽幽,王爷怔怔地落下一滴泪:「程将军,当年监军的若是我……」
我斩钉截铁:「那不成,那年皇上十七,我十五,尚且不被当成大人看待。你才十二岁,更派不上用场。」
他痴痴地伸出手,我苦口婆心地劝:「王爷,你看我舞剑威风,得想着学我征战沙场,而不是想着贪图我美色。」
第二天我便吩咐军士人打上「程」字大旗,一鼓作气,毫不停歇地杀到边疆,以作榜样。
先拿俄索塔与东厥王和谈,东厥王派了一个使者,在俄索塔面前大哭三次:
「啊!勇敢的王子,为国家舍生取义!」
43.
于是开打。
一战之下,使者变了口气:「不要伤害我们勇敢的王子,和谈吧。」
和谈中,东厥王叽叽歪歪地为自己和新夫人争取权益,我大方地答应他们一生一世一双人,只要继续商贸往来,不要骚扰我国领土。
再搭上十座城池做抵押就可以了。
夜晚设宴,我们欢庆和平。
酒后,我把东厥王留下,问:「你可知道重生之事?」
44.
刹那间,东厥王哽咽起来。
「我确实不是东厥王,我是司牧官,和阿珂两情相悦。本来已经约好过年便成亲。谁料,东厥王见阿珂貌美,要强娶她。我心都碎了,我跟她说,若我俩就此分别,愿我如一尾小鱼,永远流连在阿珂的心海里……」
我:「行行行,那你是怎么重生的呢?」
东厥王一听,热泪盈眶:「那天,阿珂来和我道别,我说,阿珂,你这一走,我就不活了。我要变成天上的云,为你遮阳;我要变成树林中的风……」
我:「行行行,那你是怎么重生的呢?」
东厥王泪如雨下:「阿珂说,我死后,她会作法让我附身到东厥王身上。我们就能长长久久地厮守。我说,只要能和她在一起,我愿变成她脚下的绵羊,我愿做她指尖的蝴蝶……」
「阿珂在哪里?我要见她。」
东厥王不哭了,斩钉截铁道:「不行!」
45.
于是我把现任东厥王扣留了三天,四处传闻,我看上了东厥王,王爷看上了东厥王妃。
总之,我们这一对禽兽夫妻,正欲棒打鸳鸯,逼良为娼。
46.
阿珂被逼现身时,我正在处理军务。
其实,我和阿珂很熟。初到漠北,中原带来的郎中解不了巫蛊之毒。阿珂父女是东厥最好的巫医,我花了许多力气,才请动他们帮忙。
久而久之,我在此地最信任的人,其实便是阿珂。
老东厥王是个糊涂虫,但他的小舅子一点不含糊。我知道东厥不日必有内乱,班师回朝前,特意提点了她一番。我不太相信阿珂存心害我,我俩在东厥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屏退众人,她盈盈低头:「程将军好。」
我沉默一刻,不与她寒暄:「我变成如今这样,可与你有关?」
她缥缈地一笑:「我一直在想,程将军什么时候能找到我,如今看来,到底还是高估将军了。」
我感慨:「阿珂,你对我岂止是高估?要不是秋狩,我就会老实地在家绣花,隔个二十年,没准儿我孩子都生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阿珂又缥缈地一笑:「倘若将军身故之时,我扎好草人,焚烧艾香,向神祈求您长命百岁,您的魂魄就能飘到一具八字相合的躯壳里。」
「这是为我祈福?」
「是为了救你。俄索塔的妹妹,阿芭瑟公主,刺杀了你。」
「为什么?」
她幽幽道:「东厥内乱,最怕你回来重整局面。你必须死。」
我:「我听俄索塔说,他们追上我时,我已经死了?」
阿珂:「难道,你要他在性命攸关时跟你说,正是他妹妹毒死了你?」
47.
阿珂说:「你回去前,告诉我东厥王必惹乱子。我只是没想到,这乱子会是我。你走后,他想求娶我。我拒绝了他三次,他一时恼恨,设计害死我的父亲。反正等你回去后,推说我二人出了意外,你又能如何?
「我便用了巫医的禁术,利用一群野心勃勃的傻子,帮我掀起一场大乱。我没有了亲人,留在东厥做什么呢?于是趁乱逃了出来,路上遇到同样出逃的俄索塔兄妹。我盘缠没有带够,也没有护卫,便和他们一起同行。
「他们说,要找你回去主持大局,我不一样,我没有方向,可以随遇而安。
「我不知道阿芭瑟别有心思,可她已经动了手,我想救你,只能用这个法子了。」
48.
「后来呢?后来,你为什么回来了?」
「我从未用过这个巫术,也不知道有没有成功。我等了几天,并没有哪里传来死而复生的消息;我四处留了暗语,也没有人联系我。我以为,你死了。
「你死了,我很难过。东厥毁了我的家,也毁了你,我便回来毁了东厥。
「等你回来,我才发觉你可能不想让我这么做。」
我站起身,拍一拍她的肩膀:「我回来了,你可以休息了。」
她哽咽道:「我不敢见你,因为这个禁术只能用一次,我没法给你一具新的身体了。」
我也哽咽:「无妨,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你今年二十有五,我如今芳龄十七,从此,你就是我的姨母。」
49.
阿珂不顾挽留,当晚告辞。她说巫术奥秘无穷,钻研钻研,兴许还是能助我成为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50.
打东厥不难,只是要留人稳住之后的局势。俄索塔就是个大傻子,我觉得王爷很适合在此地清醒清醒,与他一较高下。
当下交代阿珂帮忙照看,自己回去复命。
王爷很想赌气,但阿珂不识中原字也不会念诗,无从理解少年怀春,更不会看人脸色。王爷再如何阴阳怪气,都是媚眼做给瞎子看。
于是我放心回了京都,向皇上复命。
顺带诉苦:「臣,不太想当公主。
「即使贵为公主,可嫁了人就困在后院。王爷不爱我,我得争取宠爱;我不爱王爷,那就是不识好歹。臣此次出行所思颇多,还是想为皇上征战疆土。
「为此,马革裹尸,在所不惜!
「因此,臣想当将军。」
皇上幽幽地看着我,一脸被亲弟弟收买了的模样:「可是,哪有女子当将军的呢?当年,我不也说你是程家三公子才成的么?
「我弟弟,他知道实情,人也不错,会支持你的。」
51.
见皇上不要脸,我一怒之下,撕乱胸前的衣襟,大马金刀地跨坐在陛下腿上,在他怒斥我之前怒斥他:「啊!皇上非礼我了啊!」
52.
为了不和弟弟撕破脸皮,把我这一代绝色纳入后宫,皇上含泪同意封我为木兰将军。
然而朝堂为此争执不休,便是我要领兵,没了王爷做挡箭牌,底下的将士受人挑拨,竟要哗变。
正是这时,王爷班师回朝,还带回了阿珂。
我疲惫不堪,向阿珂诉苦,与文人相争,比战场杀敌还累。
阿珂嘻嘻笑:「程将军,世道就是这样。当年你肯用我做巫医,我父亲都以为你看上的是我,而非我的医术。」
她笑嘻嘻地说:「程将军,我很喜欢你。」
就是这句「我喜欢你」,王爷骂骂咧咧了一下午,说我不守妇道,不仅与别的男人,还同别的女人眉来眼去,暧昧不清,不知悔改,罪不可恕。
他突然间不再阴阳怪气,而是直来直往,我很是欣赏。
但欣赏归欣赏,骂我还是不能忍。于是我与他大吵一架,激动时,动手打了他一顿。王爷悲伤啼哭:「你当年,动手揍过皇兄么」
53.
我头摇得像一个拨浪鼓:「我对皇上,忠心耿耿,苍天可鉴。」
王爷脸色一白,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寒冬腊月,拿了琴在湖边且弹且唱。大致是荷花质问鱼儿:「若我是鱼,你是花,我只爱你一个;你为何流连花丛?」
我怕王爷冻死,立即便把那三心二意的鱼送进厨房,烤了个焦黄鲜香,劝他:「你好好娶个八字硬的正妃,不比我强多了么?」
当晚,阿珂说要来替我看八字。
她沉吟一番后,夸我的八字很吉利,与王爷的八字绝配。言辞间颇有躲闪,一看就知道,她至少收了五千两。
这五千两银子十分重要,过不多时,她给自己置办了嫁妆,痛快地嫁了出去。
54.
王爷在我窗边踱步。
我打发走欣喜的丫鬟,请他喝了一杯茶:「我与旁的女子不大一样。你要我在后宅学着管家理事,与人交际,是不能的。」
他愣了愣,点点头:「我知道。」
「这很麻烦,」我说,「如今这世道,你的妻子若不能支撑起府里的内务,又有什么用呢?」
王爷站起身,推开窗户,木樨花香涌了进来。
「阿娴,尽管你不承认,但皇兄是喜欢过你的。当年,你在沙场上时,后方军需种种,他都亲自过问。可是,哪有皇后上战场的呢?
「我知道,你也喜欢他。他在,你便喝酒,否则只喝龙井;他在,你便吃红烧肉,否则更爱吃莼菜鲈鱼;到后来,他不在,你也爱吃他爱吃的菜。可是,哪有皇后上战场的呢?」
王爷置若罔闻:「我比他更喜欢你。他愿意让你做他的将军,而我则是你永远的副将。」
虽然我辟过谣,但听到自己乃是旁人心底的一朵花,还是十分得意。
虽然我十分得意,但这话真传出去,史官如何不论,我这朵花必然得零落成泥。因而谣言还是得辟。
「王爷,皇上予我知遇之恩,我没齿难忘。而没齿难忘之余,不得拍一拍皇上的马屁?
「你是王爷,作一作自己的兄长,太后会保你。我作一作你的兄长,他指不定以为我居功自傲,怀有二心。」
55.
王爷说:「你当年在猎场,可没少抢皇兄的鹿啊。」
嘿,真是。
我被旁人夸神勇已久,就是没人夸我美貌。因而不禁夸,又忍不住喜上眉梢,得意非常。
56.
王爷伤心地说:「你看,每次谈到我皇兄,你还是会禁不住地笑。」
57.
我放弃了做木兰将军的想法,毕竟世道如此。皇上想得开,可不是所有人都想得开。
兴许再过个十年百年,最多千年,木兰将军就是常事儿了。
王爷被封了个将军的名号,我得了个县主的名头,同去边疆。
临别时,我和气地告诉皇上,如今,我身体与八字都结实,愿意做王爷的正妃,压住王爷这个扫把星命格。
皇上闻言,赏赐了我一柄剑,说:「这是监军所有,若是活不下去,可斩将军。」
我们大笑起来,他说:「阿娴,千万保重。」
许多年前,我还是个孩子,跟着哥哥们上蹿下跳地舞刀弄剑。突然间,来了一个少年,他望向我时,我不好意思地扔下树杈。第二日,特意穿了条裙子,坐在门边绣花。
后来是一片血色与混乱,我匆匆忙忙地穿上铠甲,少年为我牵出两匹马,塞给我一个装着路引与银两的锦囊。他说:「如果你冲得出去,往南边走,隐姓埋名,不要回头。」
我回来时气息奄奄,他抱着我痛哭,说:「阿娴,阿娴。」
可是我要报仇,我不能当程娴。
可他是皇子,不能总做监军。
日复一日,我们在边疆与朝堂上守望相助。起先是我需要他,后来是他需要我。曾经绣过的花与装过银子的锦囊,淹没在流淌的岁月里。总有比它们更深刻的东西,比如大军压境,比如商路建成;比如皇子夺嫡,比如税收开支。
他大婚时,我奉命回朝。
我们是知己,在人群里举杯,敬当年热血与经年默契。
58.
边疆,我顶着王爷的名头打理军务,他顶着我的名头打理府内大小事。偶尔换一换身份,觉得彼此干活不易,十分辛苦。
我一时脑抽,问王爷是否后悔,他愤怒地质疑我:「怎么,你觉得我没有和你同生共死过,腻了呗?」
这个罪名我担不起,赶忙把头摇成拨浪鼓。然而为时已晚,王爷哀怨地老调重弹:
「我明白,你嫌弃我命格不好,不吉利。到了这地方,又人生地不熟,可不是由着你欺负我么?」
说罢抱着古琴就走。我赶忙在后面跟着甜言蜜语,走到半道,他憋不住哈哈大笑,叫我看头顶飞过去的一只鹰,它抓着只鸡。
「谁家的鸡这么倒霉?被海冬青抓个正着。」王爷幸灾乐祸。
根据海冬青飞过来的方向,十有八九,就是我们家的倒霉鹰偷了我们家的倒霉鸡。于是,我也停下脚步,看着王爷大笑起来。
庆幸之余琢磨,要不然还是晚饭时,再替这只鸡报丧。
作者:脑洞有猫爪那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