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捷:……
刚刚孔捷与成国公说话时,他完完全全听不到看不到对方一点一滴的心思,还整惶惶难安,此时终于听到活人的腹诽鄙薄之声,没有生气,胸中竟还生气几分喜悦侥幸:不老实好啊不老实!你没有怀疑我不是人,只是觉得我不老实,很好很好。
成国公府的占地太大了,人身处其中有如蚂蚁置身大屋,此时暮色四合,夕阳将建筑拉扯出巨大的阴影,陈英带着孔捷掉头往东行,于一处观台折入小路,紧接着,两侧的夹道又变窄了许多,暗红色的高墙巍峨地逼压过来,让人有些透不过气,一盏茶的功夫,孔捷便感觉到自己已经离开了成国公府的地界。
前面的人伸长腿长,步子拉得极大,一路上也再没同孔捷说过话,但是心中的话倒是一直没停下。
孔捷在他身后听着,起先听他烦恼“公爷怎地突然回来了?”,紧接着忧虑“他忽然喊自己过来可是我做了什么不妥的差事?”,紧接着便是一桩公务接着一桩公务地过脑想,间或穿插一句:“麻烦死了!正事那么多还要给后面的带路!”
孔捷一路听他嘟嘟囔囔觉得十分好笑,心道你这侍卫年纪轻轻怎么这么大的脾气这么不耐烦,又听一会儿公务细节他才恍然大悟,天呐,这哪里是侍卫,成国公随手一点,这是指了个都城副统领来给他带路。
陈副统领拉着个脸,周身气场越发冷冽。
孔捷想了想,那问他正好,他正想知道知道自己长得安平王的事情呢,此前他不在意,一步连着一步踩雷,自己被人套进去还懵然不知,这人是公爷的私人,多知内情,府中又置身事外,刚刚好好。
“陈统领,向您请教。”孔捷开口。
陈统领心中的事情中断了一霎,但是立刻接上,没搭理他。
“陈统领,”孔捷再开口,“国公爷此前还从没有给我指派过事情……”
陈统领心中“哼”了一声,没搭理他。
孔捷心道你不聋就好,你不接茬,那我可随便说了,然后捏了捏嗓子,十分羞涩地开了口:“陈统领,国公爷此前从来没有给我指派过任务,没想到我有这么大的面子,还劳您来亲自带我去闲月楼,这个差事办完了,我深夜是不是要回公爷那里复命啊……那。”
孔捷一顿。
事关成国公,陈统领心中的公务不知不觉地停了,等着他“含羞带怯”的一“那”之后的话……
孔捷半天没说话。
陈统领皱眉:“你想问什么?”
孔捷避开话锋言其他:“我想知道,公爷可有什么忌讳,想陈统领问些提点。”
“好,那我便给你个提点。”
陈英冷冰冰地暼了他一眼,看那样子似乎还想打他:“不要对公爷抱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今日指派你不过凑巧,收了你那些非分之想。”
孔捷啊了一声,果然,问对人了,这个年轻人很清楚内情嘛。
孔捷趁火加油又添了一句:“我和那一位长得便那么像吗?”
陈统领一时间步子都停了下来,好像孔捷的无知亵渎了什么。
孔捷立刻道:“陈统领息怒,有什么说错的您指正,孔捷洗耳恭听。”
陈英缓了一口气,抬起手直接点了孔捷一下,一字一句,盛气凌人地说:“安平王不是谁都可以像的,当年王爷十六岁上战场,十八岁封侯,十九岁扫清西南群雄,大顺的社稷一半是他安定下来,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敢用五十人马骗敌阵五千人马,活捉敌方将领退敌千里,王爷殡仪,当今天子亲自为他举哀,国礼规制,死哀生荣——”
陈英瞪着孔捷,眼睛逐渐泛红。
孔捷睁大眼睛,一时间是真害怕他控制不住打自己,他等下还要领差事呢……
还好,陈统领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没有拿他这个小人物怎么样,冷淡地收了这个话头的尾巴,“总之你记得,有些人在这世上是没有替身竞品的,这不是一副皮囊的事情。”
孔捷怔怔地看着陈英。
这世上,没有第二个安平王。
这就是陈英要警告他的,但是在他说那么长的一段的时候,孔捷看到的一幕幕、感情非常强烈的记忆,记忆里有一位极年轻极英俊的少年,应该就是他说的安平王。
那是陈英的回忆,是仰视孺慕的视角,五官上看,这位安平王的确和孔捷的眉眼有些相似,可是气质上可谓是天差地别,那是个极其张扬热烈的年轻人,白马银枪,黑裘牡丹,狂飙的身影,烈火般张扬。
大概是经年日久,这样的画面配上他刚刚说起的轰轰烈烈的故事,今人听起来竟像神话般不可思议。
叛逆,放纵,英武,疯。
那位安平王去世的时候,非常、非常、非常的年轻,他的死亡,砍在所有认识他的人的心上,留下了巨大的创伤。
孔捷低着头跟在陈统领身后,许久,他轻声问:“这位安平王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啊?”
陈统领的情绪刚刚回落,懒得计较他的无知,生硬地答:“开平三年。”
孔捷掰着指头算了算,“那就是已经九年了,”他有些茫然,脱口道:“你家公爷也像你一样一直这么惦记他吗?”
陈英厌烦地看了孔捷一眼,没说话,但也没斥责。
孔捷眨了眨眼,虽然没有听到陈英心中的腹诽,但是大概明白他那一眼的意思,他在说“我不如公爷”。
大抵是因为这两个人哪个拎出来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所以知情者对他俩与众不同的感情表现得非常宽容,毕竟安平王一代名将,又是英俊少年,天纵之才骤然陨落在二十出头的年纪,谁能不扼腕叹息。
孔捷捋了捋思绪,挺诚恳地说:“大顺征战六年方初初平定天下,前三年扫开群雄,后三年一统中原,我不曾亲眼见过当年的艰难和澎湃,但想也知道,这两位军事奇才当年同在一处王帐下效力,会有怎样交相辉映的美感。”
陈大统领哼了一声,心中嘉许:“算你会说话。”
口中恶劣:“所以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收起来!”
孔捷情不自禁一笑,立刻道:“陈统领放心,我再不老实也不会以安平王为幸进,毕竟安平王虽好,我也不差。”
天色在这两盏茶的脚程中已经暗了下来,地方已经到了,陈英没想到孔捷会说出这么一句,忽然扭过头来,看了看他。
唯唯诺诺多庸才,孔捷喜欢傲气的人,越傲气越喜欢,所以他不讨厌陈英,听他在脑中复盘公务知道他亦是个干练利索之人,讨厌便讨厌,仰慕便仰慕,没有那么多九曲回肠弯弯绕绕;陈英看孔捷亦是,跟这个无名小卒聊了一会儿,心情一会儿堵一会儿舒畅,此时还是舒畅了占据上风,他掂量货物般打量了他一回儿,没说什么,只是勾了勾嘴角,敲了敲角门:“进去吧,公主会喜欢你的。”
第8章公主
公主?
孔捷懵了一下,没有人跟他说他是来伺候公主的,这样的千金怎么贸然交给他这个人来?对他的诧异,陈统领是这样说的:“公主一人在府中无聊,成国公找人陪她聊天吃饭,不必做什么,哄得她高兴就行。”
孔捷:……
嬷嬷应门,抬眼见到孔捷,问怎么换人了,陈统领垂眸解释了两句便把孔捷推了进去,嬷嬷上下打量孔捷一眼,教他先沐浴更衣,动作快一点。此后进历数门,门垂壁箔,银钩珠络,七宝屏风,入目皆是闺阁后院的女儿细节,孔捷被安排进一间房中,两个略年长的姑姑站在一旁,手中拿着洗浴之物,面无表情地让他脱衣服,孔捷进了浴桶,不断听着:“转身”,“趴过去”,“不要动”。
孔捷被搓洗得十分不适应,若不是带他来的人实在傲气得目无下尘,他都要怀疑是不是进了第二个“罗府”了。
并且孔捷很诧异,自己一个外男来见闺阁公主这真的可以吗?
他用力地去想了想当今圣上有几个女儿,自己将要去伺候的是哪一个,想了半天意识到自己这一整日并没有关注过皇家子嗣这么细节的问题,他听闲话只是大约知道皇帝孩子很多,但又似乎没有几个到了成了年、可以建牙开府的年纪。
“请问姑姑,这府上是哪位公主?”孔捷直接发问。
姑姑嫌弃地抻着他的臂膀:“长公主。”
哦,是圣上的妹妹。
孔捷想了想,试探道:“是下嫁武信侯的那位长公主?”
姑姑皱眉:“不然还有哪位长公主?武信侯府与国公府一墙之隔,你以为自己来的是哪?”
孔捷不敢说话了。他刚刚进入这个身体,成国公的宅子他还没走明白呢,成国公府附近的高门府邸这么多,他哪知道渔熙这是哪里?
哄她开心……
孔捷思索起自己的差事,他不知道这长公主脾性如何,若是光是解闷那还好,但是王朴此前应该很擅长处理讳莫如深之事,他很害怕这题面外还有其他附加之题,但现在想躲也躲不了了,只能想着陈统领那句评语“公主会喜欢你的”,孔捷告诉自己冷静点,没什么,公主会喜欢你的。
随后,孔捷一路被引去闲月楼的顶楼楼上,撩开珠帘,转过屏风,只见一艳女身披华服正坐在高台上,摇摆着双腿,正看着东都夜景。
公主身边贴身的嬷嬷引荐,说今日的是新人,叫孔捷,公主背身随口道,“谁都行,陪我聊聊天”,说罢于高台上转身回首,金釭映夜色,美人卷珠帘,她一双杏眼看将过来,竟有十分的锐利。
孔捷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位长公主这样的年轻,这姑娘绝不超过二十岁。
公主也愣了一下,盯着他的脸看半晌,然后忽然不客气地斥了一句:“我就知道周殷那厮要偷吃,好啊,让我逮到了!”
这话没法接,孔捷说什么都不是,只能垂下眼,问:“殿下,要布菜吗?”
公主也饿了,施施然从高台上走下来,坐在桌旁,孔捷尽职尽责地侍菜,先将各菜肴的叩着的盖子打开,拿起汤勺汤碗,预备先舀一碗那道花花绿绿的汤。
就在此时,公主忽然伸手朝着孔捷而来,孔捷下意识避让,公主脸色一撂:“你敢躲!”
孔捷举着汤碗,看着她,迟疑一呼一吸:不敢躲。
终于,公主摸到了他的脸,心满意足地像个轻浮浪子调戏小姑娘,摸完还要感慨:“好嫩啊。”
孔捷:……
没等孔捷消化完贵人这个举动,贵人紧接着又恶劣地笑了笑,问:“周殷睡过你没有?”
孔捷垂着眼答得很干脆:“没有。”
“不可能!”
公主更干脆,还有理有据:“他养着你,什么都不干?不干干嘛要养着你?”
孔捷深呼吸,这个公主也太没有公主的矜持了,他想给她点教训她,转念一想,自己又不是皇帝,这又不是自家的妹妹,关他屁事。
但是她这样来回纠缠自己和成国公实在让他厌烦,便抬起目光上上下下看了看这位公主,道:“殿下,聊我与成国公多无趣,咱们要不要聊一聊您与驸马爷?”
公主的脸色登时冷淡起来,哼道:“他有什么好聊的,过几天人便出征回来了。”
孔捷放下汤碗,为她摆好汤匙:“您生病了,没有跟驸马爷提吗?”
“生病?”公主扬了扬眉毛,表情是“你在说什么鬼话?”
孔捷神色如常:“您不知道嚒?您生病了,身上长了一颗瘤子。”
公主撑住颧骨,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你知道上一个敢在我面前胡说八道的人,现在在哪里嚒?”
孔捷按部就班,又在公主的小碟中夹了块面点,根本没有接这个话头,“小人下面的话您可能不爱听,但您身上的确是长了颗瘤子,这个瘤子它会越长越大,越长越大,过段时间它会把您的身体撑到变形,影响到您日常的坐卧起居,让您手足无措,当然,它很麻烦,你必须要小心地照料,等到它取出来的时候,您还要教它说话,给它打理头发衣服,陪它一起长大。”
孔捷看着公主忽然笑了一下,不疾不徐地说:“恭喜公主殿下,您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公主忽然露出怔忡的神情。
孔捷的灵魂在舞动。
看,还不个小孩子?
孔捷有些高兴,觉得今日的差事圆圆满满。长公主心情不郁找新鲜的人吃饭,估计就是孕早期的情绪起伏,他今日帮她挑破这一层,告诉她这么一桩天大的喜事,她不给自己点赏钱都说不过去吧?
孔捷柔和地看着这个小姑娘,关切地追问:“怎么?你自己的身体你不知道嚒?没有找大夫来看看?”
公主的表情像是僵愣住了,眼睛中出现大片大片的空白,孔捷看不出她心中所想,只是感觉到她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到缓缓升出非常浅淡的无措的欣喜,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左手轻轻抚着自己根本没有显形的小腹,茫然地站起身来,走到壁角,沉思了片刻,紧接着,伸手坚定地抚上墙上挂着的宝剑。
孔捷:……
公主:“你知道侯爷已经出征几个月了嚒?”
孔捷:“呃……”
屋中忽然陷入了死寂。
孔捷麻了,他不知道,但是他听到了公主提问时心中答复:七个月。
武信侯出征七个月,作为妻子的公主现在怀有两个月的身孕,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不是武信侯的孩子。
公主缓缓抽出剑身,朝着他走过来:“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孔捷四处看了看,没人:孔捷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