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正,金陵城东皆是放衙下值的公门人,车水马龙,摩肩接踵。
金陵案东北至西南共分四层,最nei层是宫城,未移都前曾是天子燕居之所,再往外是皇城,即是百官署衙,守备衙门、镇府司、三法司大理寺诸衙皆在此处,再外是应天府城,也是人口最多最热闹的去处,包揽秦淮河、应天府衙门,最外一层即是石城门一带的城外郭,也即是城西之地。
鹤芝斋按照金陵方位看处于东北一线,此地道路宽敞整洁、严整笔直,虽亦有廊铺酒家,但此处的酒楼不似城中的酒楼还配tao瓦子说书,它们皇皇肃穆,尽显豪奢气派,路尽头乃金陵守备衙门,此处一年到头少有稠密之时,唯一几次热闹大抵死囚行刑菜市口时会途经此处,惹得众人围聚观看。
杀香月kua着高头大马与邝简并行,歪着头饶有兴致地往邝简身上瞟:这人御马的姿势十分轻捷矫健,长在秦淮河旁的人可不该有这样漂亮的骑术,西照之中邝简就像是一头散漫又威风的狮子。
邝简察觉那目光,不自在地看他一眼:“怎么了?”
杀香月朝着他眯眼笑:“你怎么换_yi裳啦?”
邝简一身黑_yi配大青马,身姿简劲,yao背挺拔,这打马过街也过分俊朗了罢。
邝简看到他眼底晶亮的光,一时颇有些害羞了扯动了下马缰,含混道:“穿那身不方便。”说着迟疑一下,问杀香月:“你生了什么病A?怎么总往医馆跑?”
杀香月鼓了一下zhui巴:“不是大病,就是体寒。”
邝简不咸不淡看他一眼:“不愿意说就罢了。”
杀香月意意思思地歪头:“耿逸春说你父亲与他父亲同朝宰执,他在三法司拿俸禄,你怎么不去搏个官身?”
邝简眉心轻蹙一下:“能力不足,无意仕途。”
杀香月促狭地看他一笑:“不愿意说就罢了。”
两个人二马并行很快便到了鹤芝斋,杀香月是熟客,五十步外就有人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为他牵马,待下了马去,杀香月高高兴兴地撞了下邝简的肩膀,低声道:“我等下要浴汤热疗,你要一起嚒?我让他们准备淡些的药浴。”
邝简没有跟人共浴的准备,忽然面对这邀请,沉吟着露出一点矜持的迟疑,两个人往医馆里走,正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邝捕头请留步。”
邝简回头,只见一个跑堂打扮的人朝着他打了个喏,向后的大酒楼指道:“邝头,咱们楼上有位锦_yi卫大人想请你上去吃杯酒。”
邝简随着他的手去看,只见鹤芝斋对面一家煊赫酒楼的二楼,一折折窗上露出一道人影。
是江行峥。
杀香月见如未见,去握邝简的手臂:“走啦,什么无关紧要的人冒出来就说请你吃酒。”
邝简冷淡地朝那跑堂一点头:“回那位爷,说我有事忙,谢过他好意。”说着拍抚了下杀香月的后背,就要紧鹤芝斋的门厅。
那传话的跑堂尽心尽力,见状急急说了一句:“那位爷知道邝爷要拒绝,还有一句话带给您:说您若是不来,那他请您上去询问昨夜的案情!”
杀香月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转头朝后看了一眼。
那跑堂被他一吓,磕巴了一下,但还是大着胆子把话说完:“**那爷说只要跟邝捕爷您提斗姆庙,您就懂、懂了**”
黑色布靴踏在坚实的楼板上,发出笃笃的回声。
江行峥换下那身刺眼的金橘色飞鱼_fu,取而代之的是藏青色的校尉_fu,邝简登上酒楼二楼时,二楼除了江行峥以外空无一人,不知道他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喝了多少的闷酒。邝简一眼扫过那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色,想道此处一饭千金,大概也只有鄱阳江氏这样的豪奢人家才配在此借酒浇愁。
“邝捕头。”
江行峥抬了抬手,朝他招呼,脸孔虽然不红,但已有了三分酒意。
邝简皱了皱眉头,后悔上来这一趟,拉开椅子坐下,生硬道:“江百户,有话直说。”
胡野案江行峥受处分毕竟有他邝简一部分缘故,邝简不认为江行峥想见到自己,他也无意听失意者的牢*。
但江行峥倒似乎没有跟他大倒苦水的想法,他拍了拍脸颊,拍回自己几分神志,从身侧的褡裢里翻出一沓验尸单来,正色道:“刚在楼下看到邝捕头,冒昧拉你上来,是真的要谈案子——你今晨到镇府司报案,说城西斗姆庙遭遇伏击,这是斗姆庙那五具尸体的验尸结果,五位死者生前都有搏斗伤,两具_fu毒,一具失血而死,两具被重击而死**”
他将验尸单递给邝简,邝简暂时推开成见,亦正色接过。
江行峥:“**验尸单本身没有惊人之处,但是第五具尸体和其他的相比有些疑点,我要与邝捕头确认一下,”说着他将酒菜推开些,生怕污浊了公文,隔着饭桌点了点第五份验尸单,“此人年齿约三十七,头部被人用硬物殴砸而死,手脚有绑缚痕迹,大
tui伤口曾被人包扎上药,几处尸检痕迹自相矛盾——邝捕头,你能跟我讲讲这具尸体死前发生了什么嚒?”
江行峥看着稀里糊涂,没想到一番话说得倒是清晰,邝简将验尸单放在大tui上,道:“昨夜戌时时分,我途经十家湾斗姆庙外被五人拦截伏击,两人在交手时误杀,两人在被制伏后_fu毒自杀,第五人在我制伏后卸掉了他的下颌,原想带回衙门审讯,不想在为他包扎伤口时他忽然还击,我不得已还手,失手杀了他。”
江行峥握拳放在下颌处,忽然道:“那人手脚上有明显的绑缚痕迹,”他红着眼睛、大着*头与邝简四目相对:“你是说他在被绑缚的时候忽然还击?”
邝简心头一动。
“江百户想问什么?”
邝简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绳索没绑严实,他挣neng了。”
江行峥:“当时邝捕头身边还有没有其他人?”
邝简点头:“有,还有杀香月——逄府那位匠师,江百户有印象嚒?”
鹤芝斋二楼的静室,杏色的窗幔起起伏伏,侧身轮廓无不是个绝对的美人。
江行峥随他的目光向对面楼看过去,点头:“有印象。”
邝简觑着他的神色:“他昨夜受了伤,百户要去问问他嚒?”
江行峥不答,显然是对杀香月不太_gan兴趣:“说回正事,那些刺客为什么攻击你?”
邝简:“不知道。”
江行峥神色庄重:“那冒昧问一句,晚间戌时,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城西那么偏僻的地方?”
邝简看着江行峥的眼睛,拇指指甲陷入皮肤,良久,他缓缓道:“**赏月,可以嚒?”
杀香月撑着下巴去看对面楼里的两人,视野所限,他看不到两人说话的唇形,只能_gan觉到气氛有些紧张,两个人的身姿有些防备地对坐着。
“嘶**”
他手臂一疼,被迫回转视线,“时医师,你手轻些。”
小银钩,杏色帐,轩敞的静室里,围屏、锦毯、ca花、药壶,花楠小几上叠着几包黄纸扎着的小药包,银色的细绳打得十分j巧,布置素雅简单。被唤作时医师的男子一脸整肃,不满道:“你每次来都带一身新伤,嘱咐你什么都不听,再这样,另请高明去罢。”
杀香月自进门后先喝了药,之后便则是探脉象,试体温,一番问切,谁知这个病人只会心不在焉地嗯嗯AA,看个诊也分心分出天外去,一门儿地盯着对面楼,魂都要盯丢了。
时医师不耐地提笔,“你最近住哪儿,药配好我着人给你送去。”
杀香月捉笔,几下写出一手漂亮的瘦金,口中道:“别告诉我义父。”
时医师冷哼一声:“我这鹤芝斋皇城大nei也探不到消息,令掌教若是要打探你的消息,本也不必来问我**上次那位差爷太粗鲁了,你热疗需要发散,居然就那么将你提走了**唉!”
杀香月一惊一乍地回头:“怎么、怎么了?”
眼神飘飘忽忽的,显然是没听他说话。
时医师起身,两下把幔帐的银钩放下,对面那楼中人上一刻还在说话,下一刻立刻敏锐地看过来——
“令掌教在我这儿给你留口信了。”
杀香月眉头一抬,蹙眉。
“他说让你别胡闹了,差不多就回家罢。”
“那你替我回一句,”杀香月没有犹豫:“告诉他,别动邝简。”
时医师点了点头:“话我替你带到,再多一句zhui,你们教里业必有因那一tao我不懂,不过日子要怎么过,还你觉得舒_fu才最紧要。”
做他这一行的人,需要相人,时医师猜到杀香月是缠在什么官司之中了,上一次应天府将他强行提走,这一次公门跟随形同押运,但罕见的是,这次杀香月气色虽虚,j神却好,整个人焕发出一gu勃勃的j气神,他从去岁夏天接手他,从最初的一口气把人吊回来,杀香月病气歪歪的总像个假人
,他还从未见他如此容光焕发过。
忽然间,围屏外传来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杀香月回头去看,见一个锦_yi玉食的小胖子抹着眼泪从楼上走下来,一边走,一边抽泣,杀香月盯着那小孩儿看:“**他怎么了?”
时医师淡淡答:“父亲死了,家里除了钱什么也没留下。”
药劲儿上来了,杀香月身上开始发飘,他知道药x是要发了,随手点了两个药童伺候他蒸浴,直走到热间门口,他鬼使神差地停住脚步,拨开尽职尽责的药童,一shen一浅地踩着楼梯板走下楼去。
那小胖子还在哭,鸭蛋一样一屁gu坐在门槛上哭,不是哗众的嚎啕大哭,是停不下来的难过的啜泣,用人在他身后迟疑,在考虑怎么让他换个地方,杀香月迷蒙着眼睛走过去,稳着平衡蹲下身,忽然道:“**哭是没有用的。”
他眼神平静,像终年不化的雪,既不哀伤,也不难过,“你哭得再大声,死去的人也是听不到的。”
说着,他从自己身上掏出钱来,温温柔柔地递给他:“饿了罢,你拿着这个去对面吃顿饱饭,不要多想**吃饱了,人就不难过了。”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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