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乔——”这人带些北方口音,声音朗朗,从暗处走出来,向乔涴仙的身边走。
乔涴仙先是一怔,接着眼睛向下一扫。他眼睁睁见着这人,破鞋子抬起来,踏上自己的羊绒地毯。稀泥软烂地滴在白地毯上,浸出两个黧黑的脚印。
乔涴仙这张地毯,乃是特地托了人从中东地方运来的,是他所爱。乔涴仙一时忘却了自己有求于人,几近破了嗓子:“要死呀!”他的脚要是能跺,这时候肯定热烈地跺起来了:“你怎么这么脏的?你怎么这么脏的?你——”乔涴仙一口气吸不上来,脸涨得通红:“你先他妈的滚出去吧!”
这人闻言,也不是很在乎,他往后退了一步,踏出了第二对泥脚印。
管家看向乔涴仙:“老爷,正事要紧啊!”
“正事,正事……”乔涴仙的眼睛气得越眨越快,他看向眼前此人:“你、你昨天被赌庄的打了不是?你不是要谢我吗?你现在把那个东西还我,你尽可以走了!”
这人还未回复,倒是管家先开口了:“老爷,”
乔涴仙的眼睛怒视过来,管家的语气反而坚定了:“老爷,这人是、是卖水的。”
乔涴仙火冒三丈,然而一听这话,脸上就憋屈起来了。
自乔涴仙坐在轮椅上以后,乔家的家规就由乔父更改了。其中就有一则:凡遇鬻水为生者,厚待之。
意即凡卖水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认作是我乔家的恩人,救我儿子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往前逢年过节,乔涴仙的爹是要给上门卖水的派些礼钱的。
乔涴仙在轮椅上,仿佛遭了雷劈,一下子委垂下去了。
他以手掩面,胸口如风箱运作:“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卖水的不明所以,他听见问话,背一挺,说话很利索:“我叫元吉。元宝的元,吉庆的吉。”
乔涴仙一张脸诧异地抬起来:“元吉?”
他诧异,是因为他晓得一点周易皮毛:元,大也;吉,福也。元吉,可是比大吉更罕,那是洪福也。
元吉点头,是被人诘问过多次了:“爹娘给的,我姓元,就叫元吉。”
乔涴仙先看向元吉,此人眉骨略挺,鼻子高,只是一团污秽里看不分明。他越过元吉,又去看管家:管家已经呆住了:又是卖水的,又捡着乔府要命的东西,起的个名字还叫元吉。放五年前,乔涴仙的爹能把此人供去祠堂。
“你想要怎么样,要多少钱?”乔涴仙的脸绷紧起来,他发现这人瞧着年轻,若是起意勒索自己,光凭一个管家,可能还制不住:“你想让我替你结了赌庄的帐?”
元吉的脑袋一歪:“我没欠赌庄的钱啊!”
乔涴仙与此人初次会面,还不好直说放屁:“你没欠,你怎么挨的打?”
“噢!这、不是这回事。我元是赌庄的打手,”元吉摸了摸后脑勺:“三个月之前,被赶出来了。”
乔涴仙的手指在扶手上来回地点。
元吉的眉头一皱:“他们另几个打手,合起来要诈人的钱,拉我入伙,我没同意。”
乔涴仙听得莫名其妙,要问话,没有问出口。
“谁知他们记恨上我了。我后来卖水,他们就围过来闹腾,”元吉有些生气:“我的生意都做不成了!”
乔涴仙的手指愈点愈快:“你究竟——”
元吉看向乔涴仙,头略微地低下来:“我昨日见识过乔老爷的威风,还请乔老爷认我做个小兄弟,让我平平安安地讨生活。若老爷答应,我立刻就回家把东西取过来。”
其实这请求不算什么大事。然而乔涴仙一听,胸中淤火难解,居高临下:“你做我的小兄弟,你算老几?小瘪三,”这称呼显然与元吉的体魄不符:“你是讹我来了!”
这话着实不客气,元吉盯着乔涴仙看,乔涴仙双目圆睁,也看回去。末了元吉一抹脸,竟然扭头要走了:“那您的东西,我什么时候有空了,记起来再说吧!”
管家万没想到这个元吉还是有点儿脾气的,他吃了一惊,拦住元吉,在暗处朝乔涴仙谏言:“老爷,刘大师可说了,那玩意讲究,少说雕五个月,别呀!”
有镇shòu在其手,实则没有乔涴仙考虑的余地。如此,元吉站在乔涴仙的卧室内,如宣纸晕墨,所向披靡,要将乔涴仙气得眼前发黑了。
好大一会儿,乔涴仙一言不发。
“你能讹这一回,”乔涴仙给自己想出来一个台阶,他龇牙咧嘴,额头上抽筋:
“是我倒霉,跟你置气,我还多不值呢!”
其实这话已经有许诺的分量了。元吉听闻,原本高大地背朝着乔老爷,这时转过身来,一边笑,一边就要下跪行礼。他没多想,这一行礼不要紧,四个脚印被压开,泥巴水联结起来,又被蹭得满地,地毯乱作一团。
这一回,乔涴仙的声音是彻底破了:“你给我起来,他妈的呀——快起来!”
他几乎将扶手拍烂,朝着管家哀号:“你带他去洗澡,别这么叫他出去,要死!丢尽我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