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颂父母都是外省人,十几年前来到江城。
他父亲郎世勇是建筑工人,母亲余琴有先天性耳聋,很难找到工作,所以在江城四中附近出摊卖早餐。朗颂自小跟着他们在江城生活,一家人租了一套小房子,也算其乐融融。
五年前的一个秋天,天还没亮,余琴推着早餐车去往四中门口抢占摊位。经过人民公园时,她瞧见门口放着一个纸箱,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她以为是被丢弃的小猫小狗,走近一看才发现,纸箱里装着的竟然是一个才三个月左右的女婴。
秋天的早晨寒冷潮湿,小婴儿冻的嘴唇发紫,连哭都不会哭了,一双小手凭着求生的本能拍打着。余琴立马将小婴儿抱进怀里给她取暖,随后叫来了郎世勇,夫妻两人将小婴儿送去医院又报了警。
警方通过调查公园监控发现,当天凌晨三点,一个女人携带一个纸箱出现在公园门口,滞留十几分钟后,女人扔下纸箱离开公园,消失在了监控之下。
纸箱里装着朗月,她在深秋的凌晨无助地躺了两个小时,才在五点的时候被经过的余琴发现。
监控录像中丢弃朗月的女性将自己包裹严严实实,口罩遮面,还戴着一顶硕大的遮阳帽。她不仅将自己全副武装,还刻意躲避着公园周遭的监控摄像头,很快消失在监控当中。
这个女人在朗月的襁褓当中留了一封信,述说了自己的苦衷。她未婚生子,女儿有先天性耳聋,男友得知女儿有先天性缺陷后抛弃了她们母女。她独身一人既无力抚养女儿也无力医治,不得已才把女儿丢弃在公园门口,希望能够有好心人收养。
从捡到弃婴的那天起,朗颂的父母就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小婴儿,也向公安机关表达了如果找不到孩子的亲生父母就申请领养的意愿。
夫妻二人虽不富裕,但尚有能力再抚养一个女儿,而且因为余琴自己是残障人士,所以对这个有先天性耳聋的弃婴有着特殊的情感。
警方通过多日的走访调查,未能找到这位丢弃女婴的女性,查找亲生父母或监护人公告见报60天,也未曾有人来认领朗月。确实无人认领后,夫妻二人最终如愿收养了女婴,取名朗月。
“既然有照片,那查到弃婴的亲生父亲应该不难啊,当初调查这起遗弃案的民警没有往这个方向调查吗?”黄超一边在笔记本上卖力记录着,一边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孙谚识和华强同样也想到了这一点,同时向朗颂投去了目光。
“当时并不知道有这个东西。”朗颂摇低头看朗月,“月月被遗弃的时候身边放了不少东西,有衣服,奶粉,玩具等。这个吊坠被缝在一个毛绒公仔的肚子里,半年前这个公仔因为被玩得太久有点破了,吊坠才掉了出来,但半年前……”
朗颂没有垂下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华强也没有追问,转而问孙谚识:“这照片你有印象吗?”
其实不问他也能确定,照片里就是孙谚识,和记忆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一模一样。
孙谚识点头:“我高二时的拍的一寸免冠照。”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都读懂了对方眼里的意思。撇去别的不谈,如果朗月真的是孙谚识的女儿,那朗月的母亲怎么会放孙谚识高中时候的照片而不是近几年的照片?又为什么把照片放在那么隐蔽的地方?
“可是……”
黄超也想到了这点,刚开了个口就被华强一个凌厉的眼神顶了回去。
朗颂神色复杂地看着乖巧的朗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华强一脸慈笑道:“这事简单,拿月月和小孙的头发去做个DNA亲子鉴定就行,一个礼拜就能出结果,小颂你觉得如何?”
这是最具有说服力的做法,朗颂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
黄超收起笔记本,去警车里拿了一个信封袋取了两人的头发。
朗月还小,很多事情不能理解,朗颂尽量用手语和她解释了一下现在的情况,她半知半解但仍然很开心,就好像已经确认自己会有一个爸爸。朗颂也跟着笑,只是那笑容浮在表面,笑不进心里。
事情有了处理结果,朗颂想带着朗月走,华强拦住了他们:“你们两在店里吹吹空调,叔叔出去抽根烟,等下用警车送你们回去,想吃什么只管拿,叔叔结账。”
话毕,他丢了个眼神让黄超盯着兄妹俩,然后从柜台上孙谚识的香烟盒里抽了根烟,掀开帘子出了小店。
孙谚识收到信号,也拿了烟盒跟了出去。
华强走了一段路才靠着巷道旁一根电线杆站定,他望着叼着烟跟来的孙谚识,没好气道:“是不是你女儿?”
孙谚识苦笑:“强叔,您觉得有可能吗?”
华强嫌弃地斜睨他一眼:“谁知道你是不是酒后乱性搞大了人家姑娘的肚子,最后又不想负责任。”
孙谚识哈哈一笑:“我倒是想。”
笑完他嘴里又涌上一阵苦涩,他是同性恋这件事华强比他爹妈都先知道,他对女人根本不会有性欲,怎么可能会有女儿。
华强重重地叹了口气,千言万语都包裹在这一声叹息之中。
孙谚识吐出一团浓烟,胳膊肘撞了撞华强:“那两小孩怎么回事啊?”
华强又是重重一叹:“两年前朗颂他妈妈得了肝癌,治不好,去了。半年多前,他爸下班路上救了一个轻生的小姑娘,自己却溺死了。”
孙谚识夹烟的手顿了住,好半天反应不过来,直到烟头烫到了手指他才慌忙松开了手。
“那……兄妹俩怎么过日子?”孙谚识问。
“难过呗,朗颂他妈治病欠了不少钱,本来就过得拮据,他爸死后家里彻底断了经济来源。再加上妹妹没人照顾,他就休学带着朗月四处打零工。”华强吐出一口白烟,“小颂今年本该读高三,如果他爸还在,他已经参加完高考,下个月该去大学报道了。”
语言是苍白无力的,无法准确描述出生活压向一个还在发育期的少年是怎样沉重的负担,孙谚识只是稍微幻想了一下,如果自己高中时候失去父母撑起一个家,照顾一个失聪的妹妹,他就已经觉得喘不过气来了。
他用足尖碾了碾地上的烟头,又问:“听你刚才的口气,你很久没见过他们了?”
“以前我三天两头就会去看他们一眼,给他们带点吃的。”
孙谚识接腔:“结果那小子又倔又傲,偷偷跑了。”
华强哼笑一声,被猜中了。
两个月前有段时间他特别忙,隔了一个多礼拜才抽出空来去见兄妹俩,结果两人租住的房子早已人去楼空,电话也打不通了,要不是今天这个报案,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找到。
“那你是处理俩小孩他爸那事时认识他们的?”孙谚识又问。
提起这茬,华强闷笑了声:“不是,他跟当年的你一样,跟人打架呢,被我抓个正着。”
“哦——”孙谚识拖长了声音,那朗颂脸上的伤疤和身上那丝匪气就不难解释了。
华强像是对读心术似的,一眼就看穿了孙谚识:“人家小孩跟你可不一样啊,你那是莽,他那是不得已。”
“怎么说?”
“他一个外来户,被人欺负了,不打回去以后只会被欺负得更狠。”
“也是……”孙谚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种事他读书的时候也不是没遇见过。高二时他们班班花就因为是外地人,经常被本地同学欺负,他帮过好几次。
今天真是够热的,两人在外面只站了几分钟汗水就噌噌往外冒。
华强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往巷尾的方向看去,感叹道:“这巷子还是老样子。”
孙谚识应道:“还能变出花不成。”
蓝楹巷所在的这个村子叫做蓝楹村,据说是因为村里有几颗漂亮的蓝楹花树而得名。
孙谚识没见过什么蓝楹花,在他出生前这一片就已经成了游离于城市管理体制之外的城中村。因为缺乏统一的规划和管理,蓝楹村这一片都是两三层楼高的自建房,不讲究什么户型,更没什么楼距,稠密地聚集在一起,成了这个城市的“疮疤”。
这个城中村阡陌交通,蓝楹巷是村里最长最宽的一条,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这片城中村的交通要道。蓝楹巷全长一百来米,孙谚识家的房子处于中间的位置,总共两层。一层前厅被他爸妈弄成了铺面,后面则是一个小院和厨房,从小院里的悬空梯上去就是二楼的两个房间。
华强一脸恨铁不成钢地问他:“你年纪轻轻的缩在这市井窄巷,不窝囊啊。”
孙谚识摊开双臂,深吸了一口八月滚烫的空气,笑答:“不窝囊啊,这里可是闹市中的净土。”
随着城市的发展,江城的中心往北迁移,以蓝楹巷为中心的这个城中村失去了改造的价值,条件比较好的原住民都已搬离,把房子租给了外来务工人员,眼巴巴地等着有朝一日这里被拆迁拿一笔拆迁款。剩下的则都是些没有条件买新房,或者地缘观念强,舍不得搬离旧巢的老人。像孙谚识这样还窝在蓝楹巷里的本地年轻人确实已经非常少,但也不是没有。
其实蓝楹巷的地理位置是不错的,出了巷子就是人民路,斜对面有一家二甲医院。即便他的店开在这么一条窄巷当中,生意也还可以,反正够填饱肚子。
华强笑哼一声,又瞪了孙谚识一眼:“你爸还是不肯回家?”
孙谚识无奈一笑:“是啊。”
回想着这几年来父子之间仇人似的针锋相对,华强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没再多问。见时间差不多了,他掏出钱包拿了两百块钱拍在了孙谚识的胸口,正色道:“虽然可能性非常小,但是亲子鉴定还是要做的,这俩小孩要是这两天还来你这里,你帮我照应着,别让他们热着饿着了。”
孙谚识推开华强的手臂:“不用了。”
华强:“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孙谚识伸了个懒腰,自顾自走了,边走边说道:“允许你古道热肠还不允许我尊老爱幼啊。”
华强哼笑一声,也不再勉强。
朗颂兄妹俩出了蓝楹巷,跟着华强上了警车,黄超开车,华强跟两人一起坐后排。
朗颂本来就不是个话多的性格,朗月是想说说不出来,车里很安静。
华强慈爱地摸了摸朗月的头,眼睛却向朗颂看去,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小颂,照片的事怎么不跟叔叔说?”
朗颂没有回答,他抬头看向华强。
两人视线相碰,华强一眼就看穿了这个小孩眼里的挣扎、倔强和彷徨。他不忍心现在就告诉朗颂真相,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月月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了?”
朗颂抿抿唇点头:“她应该知道。”
他爸去世后不久,他发现了藏在毛绒公仔里的吊坠,于是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朗月她真实的身世,但他一直都没有下定决心帮朗月找亲生父母。一方面是觉得既然他们当初抛弃了朗月,就算找到了,也不一定愿意认养回去,另一方面又怕他们肯认养回去,那他就要把妹妹送走,他舍不得。
可是朗月已经五岁了,要尽快植入人工耳蜗才能保证她的语言能力,保障她日后的正常生活。原本两年前他父母就打算给朗月做手术,可是他妈突然重病花光了钱,如今凭他一己之力,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筹够做手术钱。所以最近他一直处于矛盾、挣扎之中,如果不是今天就这么凑巧碰上了照片里的孙谚识,他可能还会继续挣扎下去才能做出决定。
其实他现在非常后悔刚才冲动之下报了警,孙谚识看起来吊儿郎当并不像是个靠得住的人,如果真是朗月的爸爸,他并不想把朗月交给这样的人照顾。可现在骑虎难下,他只能等鉴定结果出来之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华强怜爱地揉揉朗月的头:“她这么大个小不点能懂啥,等哪天她真的要和你分开,她能舍得?”
朗颂眼神柔和地看向啃着饼干傻乐的朗月,轻轻替她捋了捋额前的碎发,回答道:“就是要趁她还不懂的时候。”
华强将兄妹俩送到了住处,站在逼仄破旧的出租房里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他所能提供的帮助非常有限,即便他每个月从自己的工资里拨出一部分钱资助兄妹俩,也很难从根本上解决兄妹俩的困境,况且朗颂个性要强,根本不肯接受他的帮助。
华强害怕自己过度的关怀又会把人吓跑,他拍了拍朗颂的肩膀,恳切道:“叔叔知道你懂事又独立,之所以搬家是不想给我造成负担,但你们以后别乱跑了好吗,我只是想确认你们过得还可以。”
朗颂恭顺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