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狸奴得知自己并非是父M_的亲生骨r时,是在M_亲染上重病后。陈如宝染了咳疾,不是肺痨,却胜似肺痨,总是咳得天昏地暗。那是个夏日的午后,闷热、有烦不胜烦的蝉鸣,陈如宝隔着屏风同狸奴讲出了那件事——十六年前的秋天,她趁大夫不注意,将自己的孩子换去了东临谢家。她同谢家主M_林云晴相识已久,嫉恨多年,心中不忿,凭什么她享荣华富贵,自己却只能过清苦日子?
于是她将自己的孩子换了过去。她的孩子享受谢家的荣华富贵,而林云晴的亲生骨r却在她这里清苦度日。她怀抱着这样的心思,将自己的孩子换过去,养了林云晴的儿子十六年。
十六年间,陈如宝经历了丧夫之痛,此后日子过得更加清苦。陈如宝从那时起便苛待起了狸奴。她没有给孩子取名,只叫他狸奴——可狸奴并非是那只狸猫,她的儿子才是。她叫了这十六年的“狸奴”,无非是想要羞辱林云晴。可这番羞辱,林云晴并不知。相反,陈如宝是在羞辱自己的儿子。
“狸奴,”她声音颤抖,却十分快慰,“你想被认回去吗?可惜你回不去,哈!**咳、咳!”她仿佛破旧的风箱,不停地咳嗽着。狸奴面上无甚波澜,沉默地退了出去。他去了堂屋,神色痛苦,同外边的大夫说道:“我M_亲已病得神志不清了**我父亲去得早,您也知道。家中实在供养不起了,吃完这一回的药,下回便不再去医馆抓药了。”
大夫叹了一声气,也知李家清贫,药钱也不要了,转身便要走。狸奴追上他,将药钱付了,不住地道谢,目送他走远。等大夫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狸奴才收起了方才那痛苦的神情,回到堂屋,听着陈如宝的咳嗽声,将桌上冷了的茶一饮而尽。
他拎起药包去煎药,陈如宝在卧_F_痛苦地shen_y,咳嗽得越发厉害。狸奴心中无波无澜,像陈如宝从前对待自己那般去对待她——冷漠而平静,仿佛陈如宝并没有染上重病一般。
狸奴煎好最后一副药,送去给陈如宝喝。陈如宝喝下后来了睡意,却仍不住地念叨着,“狸奴,你活该,你活该!”狸奴看着碗底,冷冷地笑了一声,将那缺了一个大口的碗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拿起碎片,在陈如宝的手心划了一道shenshen的口子!
狸奴道:“M_亲,你病得厉害,已昏了头,净说些胡话。我帮你醒醒。”
陈如宝尖叫了起来。
但没人能听见她嘶哑的尖叫声。
狸奴听她无助的哀嚎,去屋外寻了扫帚来,将地上的碎瓷片收拾了起来。他静静地看向陈如宝,眸色沉如黑水,平静无波。陈如宝仍在嚎叫不止,手心上的口子流了不少血,落在地上,汇聚成一小片。
狸奴随意地替她包扎,淡淡道:“不要再惹怒我了,M_亲。”他思虑片刻,又道,“我已不是从前那个任由你摆布欺辱的孩子了。”
谢家如何显贵都是与他无关的。狸奴心中有数,陈如宝说这些无非是想刺他,但狸奴并不在意。显贵高门流落在外的亲生骨r,多好呀,可他又回不去。陈如宝说那些话,只是想要让他不甘心罢了。
可惜他不吃这一tao。
顶替了他的那只“狸猫”,是东临名声远扬的才子,名叫谢霭玉,字珩。狸奴明白,也清楚——养在身边十六年,这样有出息的儿子,即便不是亲生的,估摸着也舍不得。顶替了他又怎样,这么些年也无人察觉谢霭玉是那只“狸猫”,那么他便不再是了什么狸猫,是真正的高门嫡子。
他回不去,也习惯了清贫的日子。只想着陈如宝去了,便把她卷在席子里,寻个墓地埋了,再把家中几亩薄田租出去,攒够了银钱做个小本生意,娶Q生子,安稳过一辈子。
可狸奴却独独没有想到,谢家自行找上门来了。
那是陈如宝病后的第二年,她强撑着,没能死去。每日要咳许多血出来,Xiong口总是起起伏伏,呼xi声也像极了破旧的风箱,人已瘦neng了相。他正在院中劈柴,打算生火做饭,有人推开了院门,一看_yi着便知晓他是富贵人家。狸奴抿着唇,静静地看着那人踏进院子,握紧了手中的斧头,没有说话。
陈如宝在屋中唤他,他丢了斧头,抱着柴火转身进屋,又将门闩别上。陈如宝虚弱的声音飘来,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狸奴视而不见,问道:“做什么?”
陈如宝枯瘦的手抬了起来,指了指干涸的zhui唇。
狸奴拿起床头破损的白瓷碗,转身去堂屋的水缸中舀了一碗水,喂给了陈如宝。
他回了堂屋,坐在灶台旁的马扎上,将柴火填进了灶膛,又塞了几把稻草,用来引火。
门外的人道:“是陈如宝家么?”
狸奴生着火,淡淡道:“你寻错了。陈如宝家还要再走三里路。”
那人闷闷地笑了起来,“可村里的人说,陈如宝家便是这里。”
狸奴不和他多废话,只道:“不信便算了。”
他把火生了起来,掀起锅盖,倒了些水进锅,抓了把小米又抓了把大米,放进锅里用马勺搅了搅,把锅盖盖了回去。
那人见他没了声音,便唤来了人,将木门撞开。门闩断裂,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狸奴抬起被烟熏黑的脸,漆黑的眸子紧紧地盯着门外那似乎与他一般大的贵气少年,轻轻地“啧”了一声。
少年气质矜贵,面容清俊,有一丝丝的nv相,却很是好看。狸奴抬起手,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尘灰,但却把自己弄得更像是一只花脸的狸猫,与面前着清风明月般的矜贵少年简直是天壤之别。
少年瞧着他,唇边笑意清浅,并不不是嘲笑,狸奴却十分不喜欢。只听少年温和道:“我叫谢霭玉。”
狸奴冷冷道:“我不认识你。”
“这不就认识了么?”谢霭玉道。他半垂着眼帘,像只猫儿般的慵懒,只见他挥一挥手,身后的随从便围了上来,二话不说,将狸奴架了起来。
“去,帮他洗净了脸。”谢霭玉仍笑着,只是笑意不达眼底,“脸上脏得像只花猫,若是回了家,娘看见了要不高兴的。”
狸奴挣扎未果,被两个如小山般健壮的男人按进了水缸中,胡乱地被抹了把脸。他不会水,自然也不会闭气,一来二去的快要被折腾得断气。他呛了好几口水,咳嗽了几声,眸中暗色翻涌,大喊道:“陈如宝,你的亲生儿子来了!要接你去享清福,你不来见他吗?!”
谢霭玉这才掀开了眼皮。
后屋里传来了咳嗽声,陈如宝不知怎么的,竟有了力气下榻。她扶着拐杖,颤巍巍地站在那儿,枯瘦如柴的手握紧了拐杖,企图走近谢霭玉。然而谢霭玉连一个眼神都未分给她,甚至向后一退,另有一个随从将陈如宝拦了下来。或许是这行动激怒了陈如宝,她竟暴跳如雷,发出了生病以来最大的吼叫声。
谢霭玉眉头紧皱,随从见他神色不虞,当即将这病入膏肓的nv人踹倒在地,撕了她的_yi袖,将破碎的布料团成一团塞进了她的口中。她这才恐惧了起来,呜呜直叫,却没有力气挣扎——挨了这一脚,她也活不久了。
谢霭玉能嗅到她身上将死之人的腐朽的臭味儿,嫌恶地挪开了目光,看向了狸奴。方才的嫌恶一瞬间便消失不见了,谢霭玉凑近了他,将他*漉漉的额发撩起,用自己的手帕擦净了他脸上的水珠,满意道:“这样便好多了。”
狸奴想要踹他,两个随从却死死地挟住他,他无法挣neng,更遑论是对谢霭玉动手。
陈如宝半死不活,谢霭玉对她并不上心,只是吩咐了随从在她断气后找个地方将她埋了,便叫人架着狸奴,离开了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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狸奴自小在村中长大,粗野得很,李钊还在世时,他还去私塾读过书,但李钊去世后,陈如宝便不再让他去私塾。狸奴天资聪颖,先生虽觉得可惜,却也没有同陈如宝多费口*——乡下妇人,什么也不懂,说了也无用。
这一路上没少折腾。狸奴惹得谢霭玉心中烦躁,让他无法静心。随从十分会看眼色,将狸奴的zhui巴捂住,让他无法叫喊。
谢家。
早有人候在大门外,见马车已到,当即将朱红的大门推开。谢霭玉撩开帘子,下了马车,径自走入了家门。
而狸奴颇为狼狈。那两个随从将他提着,脚不沾地,悬在地面上,难受得很。
他被带去了厅堂。
厅堂中,谢霭玉已与父M_问了好,寻了张椅子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随后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
谢忠庭道:“珩儿,可将他带来了?”
谢霭玉低眉顺目,瞧着颇为可怜,“带回来了。”
狸奴被丢在了地上。冰凉的瓷砖擦过他的手掌,他撑起身子,盯着自己红通通的手掌,沉默不语。他不抬头,也不去看他的亲生父M_,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知晓自己挨了摔,很疼。
谢忠庭眉头微皱,看了一眼地上的狸奴,开口却是问谢霭玉如何,“珩儿,路上可还好?听说沂水村近日并不太平。”
“孩儿一切都好。”谢霭玉道,“爹,还是先问别的吧。”
谢忠庭这才打量起了狸奴。
林云晴先他一步,温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狸奴默了一会儿,答道:“我一贱民,哪有什么名字。M_亲自小便叫我狸奴。”他顿了顿,抬起了脸,明亮的眸子带着一点点祈求地望着林云晴,“老爷和夫人定是找错了人,还请放我回去。”
可他眉目酷似林云晴,仔细看,两人是那样相像。林云晴自然不可能错认,站起身来便要去扶他,却被狸奴拒绝,眼瞧着亲儿跪在她面前,磕起头来,声泪俱下,“求求您,放狸奴回去吧!我M_亲生死未知,起码让我回去将她下葬!”
谢霭玉心中冷笑——在沂水村时他可不是这模样。
可他却低下头,神色黯然。
这模样全入了谢忠庭的眼,让他既心疼又不舍。
即便在六岁时被察觉谢霭玉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谢忠庭也已将谢霭玉当成了亲生儿子。
何况他如今已名满东临,给谢家争了不知多少脸面。
地上的狸奴还是被扶了起来。林云晴将他拥入怀中,泪水打*了他破旧的_yi衫,不住地喃喃,“娘对不起你,娘如今才寻到你**”
谢忠庭心中烦闷,挥一挥手,让人将狸奴带了下去,先安置在一间偏院,又对谢霭玉道:“珩儿,不必担心,即便寻回了他,你也依旧是谢家的孩子。”
谢霭玉微微点头,垂下眼帘,将眸中的暗色藏了下去。
第二日,狸奴被谢忠庭唤去。
谢忠庭给他取了个名。
“便叫谢杳吧。”他同林云晴道,“杳霭流玉,与珩儿的名字做一对。如何?”
林云晴看向狸奴,温和道:“喜欢吗?”
狸奴见她看向自己,便只好点头。
如今他便不叫狸奴了,他有了名姓,叫“谢杳”。
虽说谢忠庭似乎并没有用心,这名字听起来像是谢霭玉的陪衬。
仿佛他才是那只换走谢霭玉的狸猫。
而他同谢霭玉,也的确是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