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夏天日子过得慢,天长,但越往后越凉,已经过了最热的日子,谢杳也不再用帘子遮着窗午睡了。
自上回同不愉快的“家宴”后,谢杳闭门不见,谁来都不开门。饭食是由下人们按时送来,第二日再拿回空食盒,谁也见不着这孤僻的“二少爷”。
谢杳在院子里闷着,走神时便会想起在沂水村的日子。
陈如宝病中总和他絮絮叨叨一些没用的,唯有说到李钊时,二人才能心平气和地说一会子话。陈如宝嫌贫爱富,却从没因清贫而离开李钊。她谈起还未生子时的日子,说李钊虽然zhui笨,但手巧,常会做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或是味道鲜美的菜肴给她,两人相敬如宾,很是恩爱。
她怀胎十月,李钊心疼她,便将家中所有活计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有时陈如宝夜里抽筋,疼得直蹬tui,他便起身为她揉tui,毫无怨言。
即将临盆时,她疼得骂娘,张口便咬住了李钊的手,呜呜咽咽地骂,老娘生孩子疼,你也跟着老娘一块儿疼!李钊就任她咬着,直到孩子出世,她才松了口,昏睡了过去。
她醒来时已有了些力气,发觉躺在另一张_On the bed_的正是嫁给了谢忠庭,从麻雀变成了凤凰的林云晴。她刚生产完,昏死了过去,身边又没有旁人,陈如宝起了心思,便忍着疼,将自己的孩子给换了过去。
陈如宝说,我的孩子比你大一个时辰。我生他时香已燃了大半,醒来时香已燃尽了,钊哥说,他是未时生的。
后来时光飞逝,转眼十六年过去,李钊与陈如宝相继去世,而他被带回了谢家,却过得并不快活。
书卷neng手,落在了地上。不轻不响的一声扯回了他飞走的思绪,谢杳弯下yao将书卷捡起,倒扣在了桌上,起身将屋中的食盒放到了大门外。
有人敲响了大门,他默不作声,没有理会,只静静地听着。他去了水井旁,打了水桶水,将盆中的_yi物泡了起来,挽起了袖子拿了皂角,打算浆洗浆洗_yi裳。可谁知门外的人已等得不耐烦,唤人来将大门给撞开了。
门闩断了,“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而门外正是多日未见的谢霭玉。
他身后站着一脸不情愿的谢春祺,还跟着几个身形高大的随从,个个都虎着一张脸,警惕地看着谢杳,仿佛谢杳随时都会扑向谢霭玉,再将他撕个粉碎。
谢霭玉见了他便笑了起来,瞧着让人如沐春风。然而谢杳是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的,不吃他这一tao,不情愿地叫了声“兄长”,没半点儿亲近。
他低下头搓起了_yi裳,谢霭玉已带着谢春祺走到他身旁。谢春祺被推了出来,垂着眼睛叫了他一声二哥哥,他抬起头看了这臭着脸的小孩儿,不冷不淡地应了一声,随即问道:“什么事?”
谢春祺扭捏了半天,最终揪着_yi袖,大声地说道:“对不起,二哥哥,那天掀了鱼汤泼你是我的不对!”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随后Zhang红着脸,躲去了谢霭玉身后,咬着唇跺了跺脚。
谢杳“喔”了一声,慢吞吞地道:“不必向我道歉,M_亲也说了,你年纪尚小,又被宠坏了,难免有些口不择言。”他转而看向谢霭玉,眼中空而静,如一片无波的湖水,“还有事吗,兄长?”
谢春祺显然是不情愿向他低头的,若不是谢霭玉抓着他来,他兴许都已忘记了自己成心羞辱了谢杳——不,他估计都没有上心,第二日就把这事儿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这个D_D讨厌他,却更加亲近谢霭玉。
他不再多想,见谢霭玉没答话,便又继续去搓自己的_yi裳,还没搓几下,沾着泡沫的手便被谢霭玉从水里捞了出来。
谢霭玉看着他被泡得有些发红的指尖,笑道:“是还有事。爹说你大约是没识过字,让你三日后的辰时去春祺院里听他的启蒙先生讲课,不要做目不识丁的睁眼瞎。”
谢杳想要反驳,但话到zhui边却还是咽了下去,没驳回去——谢忠庭大约只是不希望谢家多出一个废物才让他读书识字的,不想让他丢了谢家的脸面。
他甩开谢霭玉的手,低声道:“**晓得了。兄长还有其余的事吗?若没有,我便要继续洗_yi裳了。”
谢霭玉看着他那身打了不知多少补丁的_yi裳,只觉得十分碍眼。
明明林云晴已为他置办了不少新_yi送来。
但谢霭玉没再多言,只是shenshen地看了几眼他旧_yi上的补丁,想着哪天便将他的旧_yi全都填进厨_F_的灶膛里烧了。
谢杳还不知自己的旧_yi即将要被填进灶膛,只低着头,将一盆污水倒在了院中。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盆还带着些许泡沫的污水流向了谢春祺的脚下,谢春祺一时不察,脚下沾了不少,靴面上也溅了些水渍。他不满地瞪了一眼谢杳,当即要告状,却被谢霭玉拎起后领,被兄长提溜出去了。
随从们也跟上去,临走前替他将门虚掩上了。
谢杳嗤笑,低下头,从木盆里捞起滴水的_yi裳,随意地卷起来,使劲儿拧水。
翌日,谢忠庭便找派了几人去沉香院伺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二少爷”。
算算日子,谢杳都已回到谢家近半个月,谢忠庭才想起自己没给谢杳分过一个下人,事事都是他亲力亲为,于是便让人去人牙子手中买来几个小丫头,又从谢霭玉院子里拨去两个小童贴身照料起居,外加几个随从。
谢杳见过其中一个小童,正是半月前被谢霭玉支使来为他送冰盆的孩子。
两个小童规规矩矩地叫了声“杳少爷”,又挨个儿说自己叫什么。个子稍稍高一些的名叫追云,矮一些的呢,名叫山鹤,都是谢霭玉给取的名字。
谢杳认识追云。他是那日收下木雕的小童。
其余的下人都分别住进了偏院的两间旧厢_F_。
侍nv是刚买进谢府的,不知自己跟的主子并不受宠,不过年纪小,也不在意;但从谢霭玉那儿拨来的随从不大乐意跟着他,而谢杳也不愿留他们,便全被他遣回谢霭玉那儿;剩下俩照料他起居的小童,瞧着还算乖巧,估计也翻不出什么*,谢杳便留下了他们。
随从们全被遣回去,厢_F_便空出来一间,谢杳便将那间厢_F_给追云与山鹤住着。
这两日过得似乎十分快,转眼便到了要去谢春祺的“竹溪院”听他的启蒙先生讲课的日子。谢杳一如既往地起了个大早,吃了一碗热腾腾的米粥后便去洗漱,随后由追云帮着换上了_yi裳,又被山鹤按在椅子上,唤来侍nv替他梳发。
谢杳头一回让人这样伺候,还有些不适,只让侍nv用发带将头发束好,没让她再多弄什么花样。
追云道:“杳少爷,我和山鹤不能都随你去三少爷院里。赵先生很严苛,只许带一位书童去,您看我与山鹤**?”
谢杳思来想去还是选了追云。
追云笑盈盈的,追在这位二少爷身后,朝山鹤做了个鬼脸,便同谢杳出门去了。
山鹤不理追云,将大门一关,看都不看他一眼。
如追云所说,赵先生的确严苛,连字写歪了一笔都要挨上一戒尺。
谢春祺字写不好,挨了不知多少下戒尺。反观谢杳,虽说是在乡野长大,字却写得极好,不过半日便得了赵先生的喜爱,看得谢春祺直瞪他,眼珠子都要掉在地上。
追云在一旁替他研墨,瞧着谢春祺的书童,顿时神气起来,鼻子都要翘到天上去——这人前日还说他跟了个没用的主子呢!
第二日,赵先生教他千字文,他不说会背,也不说会写,只听赵先生教。
讲完千字文,谢杳已能会读会写,便又来讲四书中的《论语》。谢春祺听不懂,打起瞌睡来,又被抽了一戒尺。
谢杳听得认真,但也不刻意去拔尖,不想惹谢春祺来瞪自己——这孩子瞪起人来恨不得把两个都瞪出来,忒吓人。
他倒不是怕谢春祺跳起来同他打一场,只是可怜谢春祺的眼睛。再者说,一个七岁的孩子能做什么,至多是恼羞成怒,哭着去同父M_告状罢了。
课后,赵先生留了课业,要两人背诵《论语》,三日后再来他这儿背诵。背不下来也不要紧,不挨戒尺,只是要罚抄,抄写到会背为止。
赵先生夸赞了谢杳几句,谢杳只谦卑地道:“学生还是愚钝的,不值得先生这样夸赞。”他这态度引得赵先生更加赞赏,又去看谢春祺,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声。
谢杳见他去与谢春祺说话,便唤了追云,两人正要离开,谢霭玉便推门而入,谢杳不愿和他多有纠缠,推了推追云,催促他快些走。可谁知追云见了谢霭玉便走不动道,脚仿佛扎了_geng,怎么推也不走,谢杳只好站在原地,唤了一声兄长。
追云道:“大少爷。”
谢霭玉便伸手揉揉他的发髻,又朝谢杳促狭地笑道:“杳杳,你这样匆忙,是怕与我碰面吗?”
谢杳道:“急着回去背诵。若是背不下来,要被先生罚抄的。”
两人还未说几句话,不远处的谢春祺便飞也似的跑来,牵起谢霭玉的手,撒娇道:“珩哥,我有些地方听不大不懂,你来给我讲讲好不好?”他说完,又偷摸地瞧了一眼谢杳,轻轻地哼了一声。
谢霭玉温声答道:“好。”随即又看向谢杳,指一指追云手中的《论语》,问,“杳杳可有什么不懂的?”
谢杳才要开口,谢春祺便*阳怪气道:“先生说二哥哥聪明得很,我看他不用珩哥来教呢。”他晃了晃谢霭玉的手,“珩哥,我们进屋嘛。”
他话音刚落,谢杳便瞧见谢霭玉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头,但仿佛是他眼花了一般,只眨了个眼便消失不见了。谢杳没在意,顺着谢春祺的话下坡,“不懂的我自会请教先生,不需兄长*心了。”
说完便不动声色地踩了一脚追云,先一步离开。
追云后知后觉地跟上,心道一声遭了。
*
谢杳被追云拽住了_yi袖,便停下脚步。
小孩儿气喘吁吁的,仰起脸来,可怜巴巴地喊道:“杳少爷。”
谢杳叹气道:“怕什么呢,我哪来那么多气**回去吧。还要背书呢。”
追云当即便笑了起来,乖乖地跟在谢杳身后。
沉香院离着竹溪院远,谢杳每日都需得早起一阵,否则过了时辰,被赵先生捉住,是要被抽戒尺的。恰巧明日休沐,他想着明日不必早起,可赖床一阵,便干脆让追云与山鹤辰时后再来唤他。
追云推开院门,山鹤正在院里洒扫,见到谢杳便微微一弯yao,唤了一声杳少爷,瞧见追云又冷哼一声,不同他说半个字。
山鹤这几日和追云闹别扭,两人谁也不搭理谁,谢杳从中T解,得知是追云向山鹤显摆谢杳送给他的小木雕,惹得山鹤不高兴,令他一时间哭笑不得。
于是他这两日便趁闲暇时间雕了一只j致小巧的燕子,不算栩栩如生,却也十分漂亮。追云将书放去屋中,谢杳便从袖中变出一只木雕燕子,递给了山鹤。上面穿着一_geng红线,缠上几圈,恰好可作一条手链。
山鹤呆呆地接过,爱不释手地把玩起来,难得露出笑容。
“谢谢少爷!”他小声道,“原本只是我与追云斗zhui**没想到您将我的无心之言放在心上了。”
谢杳见他喜欢,便捏捏他的鼻尖,轻声笑道:“不要叫追云瞧见,我只做了一只呢。”
山鹤点头,将那只小燕收进yao间的锦囊中,拾起扫帚,继续洒扫了。
追云跑了出来,蹦蹦跳跳的,没皮没脸地去贴山鹤。两个孩子在院中嬉闹,谢杳微笑着摇摇头,转身回了屋。
他已不必再事事亲力亲为,每月有谢忠庭分拨的银两,虽说不比谢霭玉与谢春祺的多,却够他每月的花销,甚至能余下几两银子来。他将余下的银子存起,想着往后若能离开,起码有金银傍身,做些小本买卖也方便。
手指抚上木盒,他垂下眼帘,将木盒小心翼翼地藏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