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延小时候就叫他“小问号”。
在楼下院子里用粉笔画一个鬼画符,指着它说:“这是你。”
安问也没什么意见,以为这是任延哥哥专门为他画的,上幼儿园了才晓得,这她妈的原来是个问号。
任延还说,“我今天跟我爸说,‘问问问我三加二等于几’,我爸让我别结巴。”
安问:“……”
长着嘴捧着小手茫然了好一会儿。
“问问。”任延比他大两岁,长得也高,喜欢弯下腰叫他。
“嗯。”
“问问你。”
“嗯?”
“问问问问你想不想吃冰淇淋。”
安问学会了,奶声奶气:“你别结巴。”
任延忍不住笑,拿手指在他鼻尖轻轻弹一下,安问便仰起头,“啊”一声,捂住透着粉的鼻尖。其实不疼。
“问问上学了喜欢问问题,老师说问问真不愧是问问真的很会问问题。”
安问头都大了,茫然地掰着手指头捋了会儿,生气地瞪起眼睛:“你欺负我。”
“怎么会。”
·
安问没想到任延还记得。
他反复点着那一条“小问号”的语音,反复听,反复听。
上帝只剥夺了他说话的能力,而没有剥夺他听见的能力,这太好了,在此刻显得尤其的好。
任延半天没等来他的回复,料想自己可能突兀了,丢过来一条「我打游戏了」,便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安问只好把「没想到你还记得我」这行字默默删掉。
他点开任延的朋友圈,以为能看到他这几年生活的痕迹。
结果入眼就是一条无情的“仅三天可见”。
游戏红蓝手柄操作激烈,但任延发挥并不好,烦躁打了一通,喜获gameover。
他觉得安问还挺高冷的。
也是,对于安问来说,他只不过是一个五岁时短暂玩过一会的邻居,连熟人都谈不上,可能连名字都是刚想起来的,加微信这种事,也不过是家长多管闲事。
任延个性高傲,对谁都做不出这种主动套近乎的掉价儿举动,对安问这样,纯粹是想问问之前写给他的信都收到了吗。
没想到人根本就不在乎。
他扔下手柄,给卓望道打电话:“你还记得安问吗?”
“哪个?”
“算了。”
卓望道跟他们住在一片,那时候省实是宁市最好的公立学校,周围是老富人区,红砖小洋楼一幢幢,后来政府引了外资,对地块有了新规划,便整体动迁了,安家搬到了思源路,任五桥刚好在市中心有个高档楼盘,干脆给自己留了一层,卓望道他爸遇人不淑差点被骗破产,搬离了城市中心,但别墅还是住着,脸面儿没丢。
这三家的三个大人都是从北方辞了公职南下来打拼的,都娶了宁市本地的女孩子,在这里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事业,却也难免在岁月的漫长蹉跎中渐渐走上了不同的人生境遇。
卓望道:“别算了啊,给点提示!”
“长得很漂亮很可爱的那个。”
“哦哦哦,我知道!”卓望道在电话那头信誓旦旦,“喜欢扎双马尾的!琪琪!”
“他他妈是男的!”
“啊这。”
任延:“揍你了啊。”
“我错了,我真不记得,不是你一天到晚净他妈琢磨人小男孩长得漂亮可爱是干什么?”卓望道找揍地问。
任延冷笑一声:“我不光琢磨他漂亮,我还知道你丑。”
卓望道:“我挂了。”
“明天给我送点云南白药过来。”
家里的医药箱任延根本不敢动,要是被任五桥发现了能直接给他伤情加上一级,外卖跑腿也不行,任五桥宝贝他那只西森猫宝贝成什么样儿了,在董事长办公室有空没空就瞄两眼监控云吸猫,分分钟就能发现猫腻。
前两天挨的那一棍子着实不轻,原本以为硬扛能扛过去,但伤口疼得越来越厉害,只能让卓望道假借对暑假作业的名义给送过来。
卓望道不愧是个坑货,人来了,药忘了。
“不是,我太紧张了……我这不是怕被你们家任五桥逮到,一路就在想该怎么编怎么演……”
任延脸色阴沉,双手抱臂搭着二郎腿,嘲弄地冷哼一声。
卓望道:“要不……你看我长得像云南白药不?”
任延起身呼开他的大脸:“滚。”
既然卓望道没拿药,任延干脆换了衣服去医院。过玄关,拎过卓望道在摄像头前做出兄友弟恭的假象。卓望道假笑到脸僵:“你妈什么时候回来?扛不住了。”
任延妈妈崔榕是个到处飞的女强人,任延去国外上学,就是因为崔榕调派去了美国好多年。崔榕是放养派,只要别杀人放火嗑药玩弄小姑娘,其他一切好说,之所以那些年要把任延带在身边,实在是任五桥比她更离谱,属于是能把儿子命给看没了的那种野生爸爸。
离家最近的是一家老牌公立医院,是全国知名的大医院,任何时间任何日子都人满为患,换平时任延肯定不来,但今天肩膀实在疼得厉害,也就无所谓了。
挂号收费区乌泱泱排着队,卓望道早就在公众号看过,反正线上号是全派完了,不知道线下还有没有号。
“这排到了也下班了啊……”卓望道抱怨着,然后就眼看道任延从人群中十分精准地揪出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还有号吗?骨科。”
对方上下打量:“500,副主任医师。”
任延扫码给钱,卓望道目瞪口呆:“我日,还有这操作?”
骨科在三楼的左半边,右边是精神科和脑科。任延进了科室,医生让拍片,看看有无骨裂。等CT报告半小时,他长腿支着,倚着走廊听歌养神,什么人撞到了他,他睁开眼,余光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天那个小哑巴。
不怪任延关注他,而是他从没见过有人能把白色的poloT穿得这么好看,在纷杂喧闹麻木的面孔中,只有他干干净净,像抹不应该出现的雪色。
·
“你要的这个安眠药,是处方药,我看你身份证上还没成年,没有家长陪同的话,我是不能开给你的。”
安问一路坐公交过来,额上已经出了汗,眉一蹙,便显得很焦躁。
“你别急啊,让你家大人陪你过来就可以了,这个也是规定。”医生安抚。
安问习惯性打了两句手语,扯过笔和纸,再度很潦草地写起来:“我就是给我爸爸开的,他有事来不了。”
医生笑着摇摇头:“不管你这句话是真还是假,都不行。”
安问放下笔,对他点点头,垂着眸有点难过地离开。
因为突然离开了熟悉的环境,闻不到福利院里那些陈旧又安心的味道,他整夜整夜地失眠,已经将近半个月。虽然爸爸和安养真都很关心他,但安问并不想透露出自己不习惯这座城市、这个家。那似乎会令他们伤心。
因为不熟悉城市的缘故,只知道最大的公立一定是最好的,所以他支开了司机,自己坐公交过来——还特么坐过了站。
“你开安眠药干什么?失眠?”
安问止住脚步,抬起头,看到昨天那个长得像竹马哥哥的男生。
任延穿一件宽松黑T,两手揣着裤兜,因为跟他说话的缘故,低着头,高大的身躯微躬,唇角衔着笑意,看着玩世不恭。
安问没心情打手语,绕过他身侧。任延自讨没趣,用手指蹭了蹭鼻侧,“喂。”
卓望道仰望着他,不知道他抽哪门子疯。
“你跟我说说,我可以帮你。”
卓望道内心:哈?
安问迟疑地回过头,还是觉得怎么看任延怎么不顺眼。
他打架,是混混,装逼,男女不分,嗯。
安问做了个拒绝的手语,漂亮的脸上神情冷淡。
任延的好心到此为止。他本来是想弥补下昨天认错人的失误,既然对方不领情,那就算了。
安问沿着走廊慢吞吞地走向扶梯口,站住了打字发微信。
过了会儿,任延手机嗡嗡震动,他掏出来:
小问号:「你知道哪里能开到安眠药吗?」
任延:?
抬头看着安问背影,又低头看着手机:???
脑子里清晰缓慢的一个字:……草?
但这不可能,安问不是哑巴,小时候口齿挺伶俐的,大人还夸他聪明、学说话快,叫“任延哥哥”时软软糯糯尤为可爱,而且五岁时就能流利背唐诗三百首了。
怎么会是哑巴?
任延:「……你开安眠药干什么?」
发送完,两眼紧紧盯着安问的背影。
安问收到了回复,暂时不走了,返身靠着栏杆,打字速度很快。
小问号:「失眠。」
任延回得更快:「安叔叔知道吗?」
小问号:「还没告诉他。」
任延:「你在哪?」
安问慌了一下,打下“南山医院”四个字后,又逐一删掉,回道:「在家。」
任延:「没骗我?」
小问号发了个乖巧端坐的表情包,问:「这有什么好骗你的?」
任延深吸一口气,接着猝不及防笑了一声。也是,这没什么好骗的。
卓望道:“你笑什么?”
任延:“高兴。”
小问号不是小哑巴。
他确实为他高兴。
他把手机揣回兜里,几步走向扶梯口。
“我真的可以帮你。”他再度说,语气比刚才更绅士,带着莫名的温和。
安问愣了一下,刚才聊微信时那种愉悦的小表情没有了,他又回到了冷淡面容。
备忘录里打下一行「为什么」,把字亮给任延看。
他显然经常如此干,因为备忘录app的位置就在底端,取代了正常人的通话app。
“我有个弟弟,他跟你差不多大,也问我要安眠药。”
这句话那么没头没问,安问眼神茫然了会儿。
他很漂亮,否则不会让任延仓促之间误认为是女孩子,不过今天仔细看的话,会发现更多一些类似于少年感的锋利。任延的目光停留得久了些,久到都不礼貌了,连卓望道都咳嗽了一声,提醒他收收。
安问被他盯得脸上刺挠,表情又冷又倔,转身要走的瞬间,被任延一把拉住手腕:“昨天认错了你,给你添了麻烦,真的对不起,就当给你道歉了。”他声音低沉又清朗。
卓望道半张着嘴,真觉得他脑壳他妈的大概真的是坏掉了。
“安眠药不能乱给,我要确认下你的身份年纪。”任延还算谨慎,“身份证给我看一下。”
卓望道:这又是什么新型搭讪方式?
安问持怀疑态度,任延用目光坚持。两人无声对峙半晌,安问认了命,从裤兜里掏出身份证递过去。
上面赫然写着:安问,生日9月26号,因此还未满16周岁,地址:宁市海朝区思源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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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延裂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