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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云深处望三关,断肠山又山。
极目而望是潜龙伏虎般的峰峦,将塞上本就杳渺的天光隐去了大半。万壑起落的线条被揉碎进莽莽尘沙,乾坤共色,惟余孤鸿几字,冲破这一线长天而来。
目力之所不及处传出凄厉尖锐的角声,霎时刺破了混作茫茫一团的埃土,惊得鸿雁异啼而和,悲鸣不已,盘旋良久。
就在黄沙尽头,一骑骏硕无匹的白驹腾踏着双蹄而来,马上人手挽长枪,竟生生从万里烟尘中杀出一道清明!
而烟尘弥散尽去,在天地相接处如长蛇般一字排开的,赫然是血洗三千里莽原、令漠北闻之色变的大齐虎师。
千百面战旗迎风猎猎,赤焰纹如火舌舔舐着当中那个极尽恣意的“陆”字。
敌将大惊,瞠目失色。他们常年游牧于漠北,对这一带的山势地形再熟稔不过,故敢放心借风沙遮掩在白日行军,何曾料到半路会杀出这些犹如天降的不速之客。
铁蹄飞驰如履平地,拦路喽啰自有身后精骑收拾,故过处虽须臾间已丹道,那一杆银枪却仍干净得炫目,四两拨千斤般挑开敌阵阵眼长驱直入。
兵戈相接时骏马前足腾空,枪尖直逼敌将面门。
敌将提刀相迎,却畏于那一道道迅疾的刃光而难正面招架,几回合之下依旧不得近要害。倒是那人,勾挥抡刺之下竟有些漫不经心,好似故意要耍弄对方一番。
就在他提枪后挑之时,扬起的左臂牵动衣甲,将牢牢系在腰间的一块玉璧露了出来,随着他腰身的回转甩起了弧度。
然而敌将不长眼的刀尖自半空而过,竟好巧不巧将那截络子割断,玉璧立时脱落,无力地坠入脚下尘沙之中。
那人霎时色变,原本悲喜难辨的眸中瞬间溢出七分杀气三分戾气,手中招式陡然凌厉,枪尖所到可携寒光四起,刃风过处但教草木婆娑。
只弹指间,已毫不留情面摘取寇首。
虎师那一字长蛇阵已首尾相接,锁住了贼寇余部的退路,此时正凛然横刀待令。
他反手将长枪倒握在肩后,立马于敌将尸首之前,冷冷地环视了一周畏于杀气而不敢前的敌军残兵,却只字未言。
良久,大齐昭王殿下陆令从翻身下马,在虎师三万精锐、敌营百千残部的注视下,单膝落地,双手从尘泥中捧起那块玉璧,一点一点细细将上面的血污擦拭干净,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靠近心口处。
银甲如雪红袍却胜火,他起身望了望风沙吹彻后城池的方向,终于令道:
“鸣金!”
漠北戎狄侵扰大齐边陲已有数年,每逢入冬草枯之后,必定南下掠境,搅得雍州城商路不通,边市难开,百姓不得安宁。
已是雍州城太守何诰任上的第五个冬。往年这会子正是最难捱的时候,被战火所阻,百姓出城交易不能正常进行,断粮缺衣,挨饿受冻,日子实在不好过。
所幸何大人练兵有方,雍州城防守固若金汤,将士们总是能扛到开春草场返青,那些北人撤兵回去放牧。熬不住时官仓也会放粮施粥,城内远不到哀鸿遍野的地步。
饶是如此,交战饥寒必有伤亡,父母官如何大人,仍是不忍的。
可是今年光景似乎不大相同。
何大人新近从民间纳了位幕僚,奇谋频献,入冬第一场战事到今,守城将士没折损多少不说,反倒是收了不少兵马粮草入库。
更兼有昭王殿下带着他那威名赫赫的虎师荡平了陇西流寇,拨转马头北上,奉君命来解雍州之围。
何诰其实有些诚惶诚恐——他听说,这个“君命”是昭王殿下自己向圣上请来的。
雍州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但因他任上政绩一直不错,没受过什么伤筋动骨的重创,故朝廷虽然每年的拨款都不少,但也从没有过分关注过。
何大人也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这一回竟招来了昭王大驾。
斥候方才传回信说,昭王在距城二十里的戈壁顺手解决了一军前来偷袭的敌兵,现下正挥师往雍州方向来,一个时辰之内便可抵达。
何诰连忙传令下去,命人好生准备,在太守府内设宴接风。
这昭王殿下当真出手阔绰,兵马未到,先送一场大捷作见面礼,着实是折煞了我们何大人。
“照此以往,雍州父老总能安生过个好年了。”何诰负手立在城头,向他新收的幕僚感慨。
那位名唤“吴芷”的年轻人淡笑着应道:“大人仁心,神天必应。”
何诰远眺,仍禁不住疑道:“究竟什么缘故昭王要来,我委实参不透。”沉吟片刻他又摇头自嘲,“承天家庇佑还在这里猜东猜西,倒是我老头子的不是了。”
“殿下心系河山,自乃雍州百姓之福。”年轻人打着官腔附和。
何诰颔首,捻须感叹:“区区三载便能将虎师打磨成如此利剑神兵,破辽东讨陇西,荡荆南平淮北——不愧是先帝器重的长子啊。”
年轻人长揖,低声道:“大人,此言——”
何诰摆摆手:“我知不妥,不吐不快罢了。”
他苦笑着向吴芷道:“离京这许多年,哪还有人惦记我这把老骨头说什么——你心思太重了,这少年老成的脾气什么时候也改改。”
吴芷亦莞尔:“大人这不吐不快的脾气不也没改?”
何诰闻言大笑,看看天色道:“不早了,我们也回府准备着罢。”
吴芷却俯身礼道:“大人容禀,今日之宴,在下恐是要缺席。”
何诰不解:“为甚?我正有意席上把你引荐给昭王殿下,倘得赏识,他日班师回朝表你功劳,便可返京入仕,不必困于这苦寒之地了。”
吴芷却婉辞道:“大人厚爱在下毕生难忘,只是今日已答应了小女,夜里带她上街走走。”
这年轻人才高何诰是知道的,脾气怪他也是知道的——再怎么十万火急的事,和他女儿一比,也不足挂齿。此时闻言,也不再坚持,许他自便。
何诰并不太清楚吴芷的底细,收他做幕僚的起因也极偶然。
太守府向来是何诰主外,何夫人主内,府内一应琐碎事宜都归她管。几月前有一次正赶上何夫人抱恙,管家便将账本奉到了何诰的案头。
他向来不太耐烦看这些,谁承想随手一翻,倒叫他撞上个宝贝——那记账目用的一笔字,竟是江表第一才子谢竟谢之无所创的“去瑕体”。
当年谢竟独自登临瑶台,远望长江,有感赋《西江吟》,归而书之以去瑕。因笔力貌柔实刚,不露机锋不藏丘壑,浑似洵美无瑕之璞玉,故名。彼时京中人人争相传颂摹写,洛阳纸贵,一时传为佳话。
何诰虽然身在边陲,但也没少看过南来北往的商客卖的摹本,所以此时一见当即大惊,忙召来管家询问,才知这是出自太守府账房之手。
那账房便是吴芷。他自称是江北人士,早年赴京求取功名未果,无亲无故只一个小女儿,本想回乡做个教书先生,却正遇上淮泗之乱,只得一路流亡至此。
至于去瑕体,他说是当年在京里为了谋生,替人家作摹本练出的。
何诰望着那近乎乱真的笔迹叹道:“唉,倘非当年事,那一位又何至于——”
话到嘴边终归没了下文。
何诰又随意和吴芷聊了几句,发现他谈吐不俗,对时事——尤其是雍州战事颇有见地,便起了招贤纳士之心。
问他的意思,这年轻人倒也很爽快地答应了,只是不肯受禄,仍兼着账房的活计,唯一提出的要求便是请何诰准他自由出入太守府藏书阁。
何诰自然答应,这年轻人果然也没有叫他失望。禀着用人不疑的原则,尽管总觉得有点别扭,但何诰也没再对他刨根问底。
暮色四合,入夜寒意渐盛。
谢竟踏进太守府后院厢房时,屋内已经烧上了炭火。陆书宁正坐在灯下,对着案几上一副残局发呆。此时见了他,抬起头来盈盈笑着,显然是在等待着母亲的夸奖。
“今儿手脚倒利落。”谢竟回身掩了门。
时值冬至,才觉出又是一年岁末。他那以前从未沾过阳春水的十指已生薄茧,而当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宁,如今竟也能轻车熟路地生火添炭了。
雍州三载,委实是脱胎换骨。
谢竟自己是没什么,只是总觉得委屈了书宁——这个年纪,本该是娇养在昭王府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似这般沦落北地边陲,全是托了她娘的“福”。
不过陆书宁性子大约天生随那一位,烦心事甚少萦于胸怀,眼见这一副残局琢磨不下去,也不着恼,只消消停停将双手拢进袖中,小大人似地惋惜道:
“这局好生刁钻,母亲从哪本棋谱上寻来的?”
谢竟烧上了滚茶,随口道:“你父兄手谈时我在旁边瞧着,闲极无聊记下来罢了。”
陆书宁闻言,失神了一刹,仍面色如常道:“那依攻守之势,我猜哥哥必定执白子。”
“自信些,不必猜。我是不是没有同你讲过,你父坊间诨名‘陆让白’。”
陆书宁失笑出声,可随即唇边弧度便淡了几分:“我都好久没同父王下棋了。”
她重又埋首去细看那满盘黑白纵横,低喟道:“哥哥竟能与父王弈至这般地步。也不晓得我能赢他几回合不能。”
谢竟也望着那副他推演过千万遍、早已烂熟于心的残局,叹道:“你赢不了他的。”
“母亲也不信我?”
“不是不信你。只因你是我教出来的,”谢竟给她递去一个煨好的汤婆子,淡淡道,“而书青是你父教出来的。”
北境边州,冬至时节城内会有夜市,正巧今年收成好,又不似往年有战事滋扰,夜市格外热闹些。只是天委实冷得紧,谢竟入冬时给陆书宁做的小氅此时倒是派上了用场,不过他没那许多闲钱再给自己做一件,只好仍穿着洗旧的衣袍。
陆书宁自幼便生长在雍州,见惯的是塞上残阳和弓刀胡马,夜市这小打小闹的烟火气便足以吸引她的眼球。至于书上写的、话本里讲的、谢竟口中的江南——她的故土,陌上莺啼春风十里,是想都不敢想的。
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饺,小脸都被朦胧在了水汽之后。
“金陵可有夜市?”
“有。初一三五,通宵达旦。”
“金陵可有灯火?”
“有。年年元夜,灯市如昼。”
“金陵可有羊肉汤饺?”
......
坐在她对面的谢竟回神,皱眉望着陆书宁。小姑娘不解,边吃边瞪着眼等待他的回话。
“有......罢。”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考虑一下,让那位殿下顺路把陆书宁带回京城见见世面。
临街的窗边有些动静,想是虎师已到。扎营应是在城外,只有亲卫随昭王入城,可饶是如此,依旧熙熙攘攘拥满了雍州城这条并不太宽阔的主街,帅旗高扬,千余轻骑竟静似一人,马蹄声起落都无一丝杂音。
连带着街边围观的百姓也纷纷噤了声,生怕叨扰了这犹如仪式般的行军,心中暗暗感叹,不愧是横扫八荒六合的昭王亲卫,有缘一睹,委实是开了眼。
最难抑激动的只怕还是姑娘们。在威名远播四境之前,昭王从京城传到她们耳中的还是“艳名”。当年先帝在时,曾于金陵城西建了一座雕梁画栋的高楼,名曰“瑶台”,京中一干王孙贵胄、少年英俊们常在此宴饮交游,此中身份最煊赫、风姿最出挑的两位,则被时人并称为“瑶台双璧”。
而“瑶台双璧”一文一武,其中“武”便是这位枪挑一十四州的昭王殿下,曾是多少京中千金的春闺梦里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地想坐上“昭王妃”那个位子。
谁承想后来......后来不提也罢。
此日双璧虽只得见一半,四舍五入,倒也算全了姑娘们的心愿。
路旁茶堂二楼临街的窗边,谢竟撑着脸,百无聊赖地向外扫了一眼。
亲卫中有些熟面孔,三载未见,倒令风沙蹉跎了不少。连当年他们那群混世魔王中最扶不上墙的李岐,如今都已官至副将,虽说面容还有些稚气,神色却肃然,走在前列。虎师被坚执锐军纪严明,听说他功不可没。
而昭王殿下白马银枪,不疾不徐行在轻骑最前端。从二楼侧目看去,他老人家似乎心情不怎么样,完全瞧不出刚刚打了一场大捷。
清减多了,谢竟暗道。
五官轮廓愈加明晰,身形却更挺拔,果有“战神”之风。
谢竟几乎是下意识地去寻那银甲红袍间的一抹玉色,视线留驻得久了些,才恍然醒神,告诉自己那里什么都没有。
可已走出几十步的昭王忽然驻了马。
身后上千亲卫几乎同时停下,不动如山,静待着主帅下达号令。
陆令从却只是牵住缰绳,在马上微微侧过身去,回首,望着他刚刚经过的那一片酒旗错落的商户二楼,视线有些疑惑地停驻了半晌。
他的手抚了抚左衽怀璧之处。没由来的,蓦地有一丝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