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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守府的酒前后也就只温了一巡。
北人此次吃了大亏,势必不肯善罢甘休,一两日之内只怕还有动作。何诰在筵席撤后又着人来请过一次,道昭王与副帅李将军等人就在府内安置,问“吴先生可愿往一见”,却仍被谢竟以“睡下了”婉拒。
方才陌上匆匆一瞥,一个在明一个在暗,陆令从并未看到谢竟,故此刻他也无心再去周旋——三年都已来过,日后横竖免不了一见,又何必急这一时。
更何况,要是他去了,昭王亲卫直接黑压压拜倒一片,再把何老大人吓着,那就不好了。
鼓声在五更未到时骤然响起,划破长夜惊落繁星满天。虽说没料到这些戎狄会这么快就上门讨打,但昭王毕竟是三巡酒后仍百步穿杨的海量,早在探子传回敌情时便提枪上马,引虎师儿郎出城迎战去了。
一炷香后,未及束发的谢竟匆匆登上瞭台时,不得不感叹,无愧三年枕戈待旦,果真熬人。
须知昔年昭王府内,“起床”是天字第一号的头等难事。孩子们年幼嗜睡倒也罢了,他们两个夜里贪欢久了醒时日上三竿,亦非罕事。
何诰已在台上观望多时,此刻回身向谢竟道:“先遣便是漠北王帐下良将,我瞧着来者不善,恐还有援兵——殿下昨儿到底斩了哪一个,引得蛮子这样来寻仇?”
谢竟前夜回太守府后,专程去清点了新入库的战利品,此刻略一沉吟,道:“鞍辔、甲胄都是上等,战马却精壮不足。且那刀刃口未开透——杀人不够多。应是漠北王的兄弟,平日里不怎么提刀的,看雍州好欺负想来捞一笔,不想正撞在昭王枪尖上。”
也没有兵书上会讲这些漠北王廷底细,谢竟全是流落市井时从南北商队的闲谈里听来的。
何诰思索一时,忧道:“当面叫阵、城下交锋,殿下自然无惧,可倘若被蛮人引入大漠,只怕要胶着起来。”
谢竟定睛远观城下阵势,良久才近乎自语道:“他不会。”
何诰在旁疑道:“你怎晓得?”
谢竟一愣,自知失言,向何诰解释:“大人请看,阵里亲卫是精锐不假,但毕竟只千余人,敌众我寡再拖延下去,乃是大忌。可是城外尚驻有虎师三万,却迟迟不见踪影。”
何诰蹙眉:“你是说......北方?”
谢竟道:“虎师最擅夜行,不见人便不闻声。殿下只怕早已传了令给余部,北方布阵,断敌先锋退路与援军来路,两面兼顾,前后伏围。”
何诰颔首,但仍忧色不退,心中隐隐不安。
拂晓时分起了风,本该大亮的天光却是灰蒙蒙一片。塞北之风本毫无规律可寻,更难觅踪迹,此时携大漠黄沙压城,带粗粝砂石扑面而来,割得人生疼。一瞬间寰宇吹彻,不辨昏昼,耳畔犹如狼嚎鬼哭。
何诰急向谢竟道:“这风不对!”
谢竟双眉深锁:“蛮人等的便是此时。塞上开阔,夜间天象可测,他们只怕早算好了这场风。”
瞭台远望,遥遥已能看到漠上兵马披黄尘而来。城下却是难状全貌,虎师虽勇,毕竟对地形不熟悉,若是沙尘一到便只能退守,敌寇正好趁此时突围与援军会合,倘再深入,情势大率不妙。
何诰急言“不可退”,但是一时间难将信传下城去,眼见着虎师兵分三路,在风沙与敌骑逼压下向两翼退开,而中路由昭王亲率,直面敌将援军,黄沙矇昧中只怕一时半刻难脱身。
谢竟面色沉沉,忽眸光一闪,疾步奔上城楼,向左右令道:“取画角!”
片刻后,雍州城头角声凌霄而起,霎时震裂黄云千丈,天地色变。
一声促,左翼长舒,绞!
二声一长一促,右翼包抄,卷!
三声长,中路直下,斩!
城下阵前,陆令从闻声惊回首,尘沙里破空一眼直望向城头。
只须臾,他引马横枪纵身迎入狂风,喝道:
“从令!”
风沙来得快去得也急,埃土将散时虎师左右两翼终于接起,拦腰断了敌军前路,瓮中之鳖自不必提,后来者见趁势突入无望,不得已也调转方向且战且退。
瞭台上何诰长舒一口气的同时,不禁眼神沉了沉,朝熹微晨光里那个略显单薄的身影望去。
虎师何以纵横四野难寻敌手?主帅事事当先是其一,军纪极尽严明是其次,再次便是——三万人马攻守进退,俱凭角声号令。长声促声不一,来回组合,据传足有九九八十一种,乃昭王所创,世无其二。倘非同虎师交战过百千回,只怕半分摸不透。
这等军机要密,恐不是坊间巷里能听得到的罢。
虎师收兵,陆令从当先纵马,几乎以冲锋之迅疾奔回城下。驻守城门的将士被这阵势唬住了,以为昭王殿下方才那一仗不够尽兴,还要再拿他们练练手。
何诰与谢竟还至太守府中,管家来报说昭王有令,命何大人与——指名道姓——“方才城上吹角者”,立刻往正厅议事,不得耽搁。
谢竟推却道:“粗服乱头,恐辱了殿下视听。”
何诰捋髭,一面想着“看你小子这回哪里躲”,一面道:“无妨,殿下素性不拘小节,想来不会怪罪。”
谢竟无法,情知事已至此再难推辞,只好应下。
一路随着何诰绕过偏院行经穿堂,踏上游廊遥看,早已长身负手立于厅当中的,正是昭王陆令从。
闻得脚步声,他侧了侧身,回首向厅外望去。
那一刹谢竟避无可避,陆令从的回眸惊雷轰顶般直撞进了他眼底。
三年前长诀于神龙殿外公车门下,瓢泼大雨混杂着血水泥泞了面目,谢竟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看陆令从最后一眼。
幸今日见故人眉目如旧,瞧不出岁月催磨——额角却添新伤了。
何诰进正厅见礼,随即让出跟在他身后的人:“殿下,这位便是......”
几乎通宵未眠、又刚从风沙里抽身的陆令从略显憔悴,回过身来,彼此相对,一时默然。
饶是早在脑海里推演了千万遍重逢,但当人真真切切地站在眼前时,言语总嫌多余。
可谢竟却垂了眸,毫无负担地屈膝下拜,稽首礼道:
“草民斗胆,请昭王殿下降罪。”
随侍陆令从的是他的亲信李岐等人,下意识先于震惊,在看到谢竟的一刹那几乎条件反射便要行礼,腿已弯出弧度,费了好大力才硬生生止住。面面相觑了一回,谁也没胆趟这浑水,埋头眼观鼻鼻观心。
半晌,陆令从终于动动手指,嗓音有些嘶哑道:“平身罢,你何罪。”
谢竟依言起身,这一回却恰到好处地掌握住了抬眸的分寸,有些低眉顺眼的意味,让视线堪堪停留在陆令从衿前。
何诰并未注意到李岐他们的失态,只是觉得正厅内空气有些微妙,一根弦紧紧绷着,轻触即断。他不敢妄言,不知该如何打圆场才好。厅内一时无声却暗流涌动,仿佛在逼人复盘方才那一役——不罪是不罪,不能不问。
陆令从最终向何诰道:“这便是大人先前所言的‘吴先生’?”
何诰一怔,忙答:“正是小人府上账房吴芷,今冬几捷,功不可没。”
陆令从闻言,几乎是——外人轻易瞧不出来——勉为其难地颔首赞曰:“少年英才。”
默默兀立在侧的谢竟深礼道:“殿下谬赞,草民不年少,小女业已总角之年。”
听到“小女”二字时陆令从眸光亮了一瞬,但随即就掩去,只作闲谈地问道:
“虎师令八十一动,你如何知晓?”
谢竟垂着眼睫,眸底情绪看不真切,但倘若陆令从直视他便会发现,那五分戏谑五分无奈的神情,活脱脱正是当年眼高于顶的江表第一才子谢之无,半点不掺假。
至于他心中所想,则是酣战了半宿,此时放大家回去补眠没人会怪你,能不能别没话找话在这里乱问。问了又不用你答,答不上来惹何诰生疑的也不是你,平白地叫人绞尽脑汁扯谎。
少年时虽没少用满腹墨水来耍诈哄人,但此问谢竟是当真想不出该怎么扯——如何知晓?令是你我共创,你倒来问我如何知晓?
说来惭愧,这威名赫赫、玄之又玄的八十一动“虎师令”的起源,实在是小家子气得有些拿不出手。
世子陆书青幼时好静,昭王殿下怕爱子在屋里憋出毛病来,便硬拉上孩儿他娘,三个人在王府内捉迷藏。没承想谢竟藏得太好,这爷儿俩几乎就没找到过,次次吃瘪,小书青大受打击,任父王怎样好言相劝都不玩了。
陆令从哄到没脾气,埋怨谢竟陪孩子玩还那么较真。
谢竟却冷冷道孩子又不是傻子,不是用来糊弄的。
两人都是头一回当爹娘,诸事意见相左,谁也不让谁,对着生了半日闷气。
直到入夜榻上,陆令从才终于推推枕边人:“我也是怕将来养出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
谢竟背对着他,面内而卧,寒声道:“昭王府里现在就有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你怕不怕?”
陆令从低笑一声,侧过身来,从后面把“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拥进怀里,服软道:“自然。昭王府里天是老大你是老二。”
谢竟静了片刻,没再动弹,只轻声道:“你压着我头发了。”
事隔多年,谢竟也记不起他们最终到底是在何处、如何达成了妥协,总之后来是琢磨出了一套法子——也就是“虎师令”的雏形。
用指啸之法,事先约定好长声促声如何组合、分别代表哪个方向,真等藏得找不到时便吹个口哨递个暗号。不过那时何须八十一动,拢共也就十几种变化,既不较真也不糊弄,还能哄着书青跑动跑动。
这套法子在陆书青开始习武后便没再用过了。至于陆书宁,尚未到捉迷藏的年纪便离了昭王府,自然更没见识过。
谢竟方才在城头所吹其实就是最简单的向西向东向北——他是吹给陆令从听的,知道陆令从能听懂,且听懂了便晓得该如何号令。
没想到的是,陆令从竟真会将那哄孩子的玩意儿推演成八十一种阵令,训得三万精兵进退举止俱闻声而动,听令而行。
所以谢竟一吹之下,便令动了整个虎师。
这些话总没法说与何老大人听。谢竟只得信口胡诌了几本没人读的古书,说是无意间读到过前人用角声长短来示方位,当时觉得和虎师令原理近似,今日病急乱投医一试,没想到歪打正着。
几句含糊其辞,也实在顾不得何诰生不生疑了。
好在干啥啥不行添乱第一名的昭王殿下没再追问。
陆令从缓步走至沙盘前,看着小型的城池与周边荒漠,低声道:“叫他逃了。”
说着他转脸瞧了李岐一眼,李岐立刻回神:“禀殿下,那蛮子帐下有员汉将,善射有谋,今日之计只怕出自其手。”
陆令从神色晦暗不明:“汉人?”
李岐应道:“影卫传回的信,想来不虚。”
陆令从思索片刻,倒哂笑道:“汉人最懂三鼓而竭,倒省却多重麻烦。吩咐儿郎们,今日可好好休整。”
李岐领命,自去不提。众人又简短地议了几句,也都各自散去。
谢竟告退时是一径行着礼出去的,未及束起的长发顺着颊侧垂下到肩头,遮挡了他的视线,没有看到陆令从兴许是由于疲倦而有着些泛红血丝的眼睛。
当日夜间,太守夫妇房内,何大人倚在案前愁眉不展,惹来了何夫人的嗔怪:
“你又在那里翻来覆去地琢磨什么!”
何诰叹道:“我在想,咱们到底是何处慢待昭王殿下了。”
何夫人一听言及昭王,也有些忧色,忙问:“此话怎讲?”
何诰满面愁云道:“我寻思着太守府礼数也算周全啊,怎么管家方才来说,瞧见有人翻墙上檐,刚想喊捉贼,定睛一看,竟是昭王。”
何夫人闻言亦百思不得其解,针线活也撂下了,自语道:“可是管家眼花了?再招待不周,也不至头一日来便上房顶罢......”
此时彼方,谢竟从府库忙完回到后院,只瞧见寒天冻地里陆书宁一个人站在院中,穿得也单薄,直愣愣地昂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踏进院内,顺手脱下外衣给小丫头披上,问:“看月亮呢?这么入神。”
陆书宁没什么反应,魇住似地喃喃道:“嗯,看月亮。”
谢竟转过身,顺着她的目光抬头望了望,随即失语片刻,按按陆书宁的肩头道:
“问昭王好。”
陆书宁:“父王好。”
“......昭王。”
陆书宁终于舍得把眼神从屋檐上收回来,望向谢竟,语气毫不犹疑:
“父王。”
谢竟认输,随她去叫,又道:“你问问父王在房上作甚。”
陆书宁于是抬起小脸:“父王在房上作甚?”
“近乡情怯”般有些畏手畏脚的陆令从张了张口,不知该怎样作答。半晌,他终是起身,像不记得是多少年前做过的那样,足尖点瓦,轻捷地跃下墙头,落入院中,站在了他想见的人面前。
随后他迈步,走到离陆书宁大约几尺的地方,缓缓蹲下身与她平视,试探性地伸开了双臂。
下一秒,那一团小小的、热乎乎的身体,连带外衣上令他千余个日夜魂牵梦萦的熟悉气息,一齐将陆令从撞了个满怀。
系于幼女腰间的无瑕白璧在夜色里黯黯流光,合该是触手生凉的,此时却有所感应般温润如槐序之水。
那双承自故人的眸子不含任何杂质直直望定他时,陆令从仿佛透过这一泓清泉窥见了十七岁的谢竟。
只是曾经软软的唇瓣如今也有了线条,倒是愈发像了她父王。
“长大了。”
她父王如是说。
哄着陆书宁进屋睡下的整个过程都没有谢竟在侧——事实上自从进院来,他们还没有直接说过话。
掩实厢房的门转身出来时,陆令从看到一直没出声的谢竟背对他坐在廊下,面前两个木盆,正埋头洗着衣裳。
陆令从一愣,脱口问道:
“你亲自洗?”
谢竟头也不回道:“我不亲自洗难道让书宁洗?”
陆令从闻言缄口半晌,良久,缓缓走到谢竟身边,坐下挽袖,拎起一旁盆里的脏衣放进水中开始洗。
正是隆冬时节,漠北入夜寒意之盛绝非玩笑,浣衣水凉得刺骨,几乎瞬时便偷去了陆令从指尖那一点点余温。可身侧谢竟却毫不在意,干脆利落地浸泡搓洗,任由凛风与冰水将他双手割得通红。
木盆不大,四手总无可避免要碰到。尽管寒冷麻痹了触觉,可是陆令从却仍能够感觉到,那曾经只需拈花提笔的十指在经历过三冬的皴创伤冻后,早已是风霜历历。
长久静寂,一呼一吸似乎都被化于风声,直到脏衣快洗尽谢竟打算起身时,终于等到了陆令从一句低语:
“你那一拜,我要折寿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