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发什么疯呢?”
念桥猝然睁开眼,对上一张不耐烦的脸。他嗓间几乎难以发出声音,还没有从噩梦里走出来。
对上这张熟悉的脸,他一时之间有些恍惚,怀疑自己是不是刚从噩梦结束,又做了别的梦。
面前的是小太监绿鲤,和他同样在冷屏宫里待。傅晴明给他安排的身份是备选书童,他按照这个身份进宫,之后将他安置在冷屏宫,每天在这里做些打扫、整理书籍,一些简单劳役的工作。
冷屏宫原先是前朝御书房,新朝改建之后这里遭过一场大火,大火之后书籍尽毁,后来这里废弃,经过重新修缮之后一直搁置。
因为这里靠近冷宫,后来改为冷屏宫,只留几名宫人在这里看守。
说是冷屏宫,其实和冷宫也差不多少,这里常年无人问津,在这里做差事没有什么油水可言,四季见不到贵人,难有调走的机会。
但是有一点好,非常明显,适合藏人。
念桥待在冷屏宫,他在这里三个月除了几名太监和执勤的侍卫之外,从来没有见过其他人。只有傅晴明偶尔过来一趟,会乔装改扮带他出去。
“醒了怎么不说话?”绿鲤上下打量他,“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癔症,一直大喊大叫,差点惊动外面的侍卫。”
“得了癔症你会被拉去冷宫绞死,没事就赶紧起来干活。”
绿鲤带着些许不满,说,“别以为生病就能偷懒。”
生病……念桥指尖在掌心攥出几道印子,他下意识地看自己的手腕,自己手腕上的红色玛瑙串赫然映入眼帘。
红色玛瑙珠串,底下刻的有他的名字……那些陈旧的记忆翻涌而出,是傅晴明第一次带他出宫送他的。
那时候他刚进宫不过半个月,因为晚上出去受了凉,他还生了病,晚上发烧翻来覆去的做噩梦。
绿鲤又看他一眼,略微皱眉,念桥浑浑噩噩地起来跟在绿鲤身后。
他小时候在先生家经常干活,收拾起来非常麻利,他把衣服和鞋袜穿好。
这里只有两间厢房,他和绿鲤被安排住一间。
绿鲤说的话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他在记忆里也是被这么叫起来,然后绿鲤把所有活都交给他。
他们原本商量好的,因为念桥有时候要出去见傅晴明,他们两人轮流干活。时间长了,念桥后来就发现了不对,轮到他收拾的那天,要洗的衣服会变得格外多。
因为他们每个月月奉太低,没人给他们撑腰,他们的月俸还经常被克扣,不得已帮冷宫轮值的侍卫和太监洗一些衣服换银钱。
这是念桥后来知道的,他谨记傅晴明说的不在宫中生是非,做一个平平无奇的宫人。
念桥接过来衣服,冷屏宫后院里有一口巨大的水桶,他把衣服放在一边却没有洗,看着水中倒映的自己,他手腕处仿佛还隐隐作痛,水缸里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掌心里留着掐痕,绿鲤每天这个时间段应该会去大太监那里汇报情况,宫墙朱红廊沿宛转,每一寸都和记忆之中一模一样。
念桥去摸自己的手腕,摸到了鲜活还在跳动的脉搏。
他还活着……他重生了。
念桥脑海里充斥着他死前的那一幕,鲜血、傅晴明眼底的冰冷与黑色的镣铐,还有那句轻飘飘的“死了”,他在原地开始发抖,心里的怒意和怨恨压的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眼眶慢慢地红了,四处的宫墙都变得畸形,变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变成铜墙铁壁的牢房。
将他困在其中。
他心里的恐惧在不断地放大,变成一个深黑腐烂的点。
这皇宫里吃人不吐骨头,他要离开这里。
水缸里的水晃荡了一瞬,绿鲤出现在他身后,瞪着他身旁没有动的衣服,问他,“你在发什么怔?”
水缸旁的少年穿着同样的深色缎衣,少年皮肤雪白,唇色鲜嫩,长睫如一对圆扇,那双明亮的眼睛会让人想到喜欢藏起来的小动物,看上去略有些卑怯,此时那双眼盈满了泪水,因为发着烧,脸上红通通的,唇角紧抿,极显娇憨之态。
这幅模样,活像是有人欺负了他似的,再看看满盆没洗的衣服,绿鲤简直要冒火。
不干活在这里委屈个什么劲?
绿鲤:“你这个月的月俸不想要了?”
念桥略微垂着眼,他不想哭,忍着把眼泪憋回去,轻声说,“我今天有些头疼,会洗的慢些,晚些会做完的。”
“你最好天黑之前做完,”绿鲤看他这样,心里压着气,“殿前还需要打扫,如果你天黑之前没做完,我会告诉红公公。”
念桥等着人走了,他把自己的眼泪擦擦,心里想着他前世记下来的出宫图。
前世傅晴明带他出过几次宫,他记得出宫的路线,只要能够拿到令牌,他未必不能混出去。
至于令牌,只要他有银子,说是出去采买,会有侍卫愿意借给他。
他把一大盆衣服洗完了,在这皇宫里每多待一天,离他的死期就近一天,他要想办法逃脱傅晴明的掌控。
要离开这里。
念桥端着衣服经过绿鲤,绿鲤一向会去帮他送衣服,对他说,“我把衣服送过去,你记得把殿前好好打扫一遍。”
“不要让我回来看到你又在偷懒。”
念桥不擅长撒谎,手指略微蜷缩,说,“还有几件侍卫的衣服,一会要麻烦你再跑一趟。”
给侍卫送衣服没什么好处,不会有银子拿,原本给侍卫洗衣服就是红公公安排的。
绿鲤挥挥手,“剩下的你送过去。”
念桥回到厢房,他把手腕上的珠串摘下来,又从床下面的地砖摸出来一个破烂的盒子,里面装着傅晴明赏赐他的玩意。
还有一些碎银子。
除此之外,还有他娘给他留下来的一块破玉坠,成色很差,被他常年摸的圆滑,他把玉坠放在手里,眼里透露出几分怀念,把玉坠小心地揣在怀里。
念桥带着碎银和看起来不太显眼的首饰去找了侍卫,他把衣服送给侍卫,找侍卫换了一块令牌。
侍卫叮嘱他:“你若是出去采买,尽量早些回来,今日我看南门那边调换了侍卫,当心不要被发现了。”
私自出宫采买罪名可大可小,一般需要是指令太监出去,加上有可能是为主子办事,通常守宫门的侍卫不会特别盘问。
但若是盘问起来露出马脚,在行宫之中也是一项罪名。
“我知晓了,”念桥没想到这么顺利,他想了想,从自己袖口里把傅晴明送的那只玛瑙珠串也给了侍卫。
反正留着出宫也是会卖的。
侍卫目光略微顿了顿,倒是没说什么,把红玛瑙珠串收了。
目送着少年离开,侍卫在原地站着,吹了声口哨,一只白鸽飞过来。白鸽脚上挂着信筒,很快穿过宫墙,朝着宫外相国府飞去。
念桥和绿鲤没有什么话好说的,绿鲤因为得罪了自己的上任公公被调到这里,一直想要从这里离开。
他被傅晴明安排在这里,在绿鲤看来,他没有任何价值,毕竟来到这里想调走实在是困难,后半生兴许都要困在这里。
念桥不用跟绿鲤道别,他在晚上估摸着时间,看着绿鲤从侍卫那边回来,绿鲤进门时瞪了他一眼,他觉得莫名其妙。
他扭头瞅了绿鲤一眼,绿鲤脸色有些红,他很快又收回视线,不敢多看,一会要挨骂。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他出门时,绿鲤问了一句。
这小厢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住,他不可能瞒过绿鲤。
“我想趁着宫门还没有关,出去采买,晚些会回来。”
绿鲤狐疑地看着他,“你半夜出去做什么,买什么东西需要夜里去?”
“夜里可不一定能出宫。”
念桥唇角略微绷着,一紧张起来耳朵跟着红了,他这么紧张,绿鲤反倒不怀疑什么,叮嘱他最好不要惹事,不然上一个被绞死的宫人就是他的下场。
他略微松口气,匆匆地出了冷屏宫,他想到了什么,又停下来。
之前他从来没有自己出过宫门,一直都是坐傅晴明的马车,他这张脸和当今太子有几分相似。
久待冷宫的人可能不会察觉,但是守宫门的侍卫万一见过太子,他被归类成可疑人物,到时候再想出去就难了。
念桥在花坛边,小心翼翼地拾了些土灰,细细地抹在自己的脸上,他有些紧张,四处看了看,应当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的身影在夜晚只有细细一道,无声无息地贴着宫墙移动。
殊不知,远处的这一幕完全落入侍卫眼中,念桥不习武,自然不知道有侍卫在跟着他。
他一路到了南宫门,今日看守的侍卫很多,他把令牌递给了侍卫,侍卫看一眼,问他,“为哪个宫的办事?什么事?为何非要挑夜里的时间?”
“有没有出宫的钦印?”
念桥知道钦印,钦印审批起来实际上非常麻烦,出去不一定是要钦印,要是都要钦印,一层层批下来,不知道要等什么时候了。
他有些紧张,身后的深宫仿佛像一张大口在吞噬着他,他这次若是出不去,万一被傅晴明发现了……等待他的不知会是什么下场。
“我家主子没有给钦印,我是听吩咐办事,至于我家主子的身份,我也不能透露。”
念桥眼睫略微垂着,他用余光扫着侍卫,两名侍卫对视一眼,对他冷声道:“不管你家主子是谁,宫门都不得随意进出。近来更是严查夜行,你主子也没有跟你说过?来人,先把他拿下。”
火把在风中若隐若现,念桥脸色惨白,他并不知此事,宫中规矩多,未必每回都能提前得知。他抬起眼,心在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绞尽脑汁地想逃脱办法。
他不能在这里被抓。
如果他被抓住,傅晴明一定会知道他是想逃跑,还有那位东宫的太子,保不齐他们会直接弄死他。
念桥浑身冰凉,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一步。
就在这时,远处响起车轮压在地上的轴转声,马蹄应声落地,轴顶马车上镶着金边,远远地看上去像是云层和金龙交织,紫金玉嵌顶,玉石珠帘随着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此时此刻,所有侍卫与士兵全部跪了下去,念桥不知发生了什么,随着一起跪下去。
“见过七皇子,七皇子万福金安。”
马车内,熏炉细细地燃着,七皇子嵇灵玉低声开口,“殿下,宫门处似乎有情况,我下去看看。”
马车里坐的不止一人,烟熏化开车壁旁男子的眉眼。男子眉眼浓黑如墨,点漆深邃,眉眼若含秋水,唇含朱丹,冷玉入骨;金色盘龙扎在肩侧衣领,气质矜贵温润,若松列翠,让人联想到阳春白雪、连襟玉兰,那些纯净美好的高洁事物。
嵇雪容随意朝外一瞥,目光落在远处跪着的少年身上。少年迎风跪着,身形清瘦,低头看不清模样,只能看到一截白腻腻透着粉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