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司南所说,事已成定局,这桩婚事她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可不知为何明明方才都说了自此两人再无瓜葛,她心底还是会难受,会疼。
顾连清一回到房间,便忍不住哭了,她是真的喜欢过谢景安的,过去的十几年里心心念念的全是这个人。她那么努力地想要与他相配,可没想到最后他喜欢的却是自己妹妹。
顾连清鼻尖发酸,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袖,她喜欢他,是真的喜欢。可他也是真的弃了她,还做得那么绝,半点余地不留。
身后传来关门声,她连忙抹干净眼泪,然后转身端坐在床榻上。
裴恒之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她这副模样,眼睛红肿,面容憔悴麻木。
两个人对视良久,都没有说话,也没什么可说的,本就是不大相熟的两个人。
这场错嫁里,他们都是悲剧。
顾连清吸了吸鼻子,哑声道:“方才让你见笑了。”
她知道身为高门贵女,不管遇见什么事情都不能失去体面,尤其是顾家这样的大家族,可是她真的控制不住,她真的曾将一腔真心全都给了谢景安。
就当……就当是让她任性这一回吧。
往后也不会有机会了。
裴恒之没有说话,他看着顾连清,良久才道:“你好好歇息吧。”
话落,他便直接转身去了外间的软榻上休息了。
顾连清瞧着背影,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她大抵也是听说过裴恒之的名声的。太傅长子,年少有为,性子虽冷,可凭借一身武艺被陛下看中,进宫当了御前侍卫,可以说是前途无量了。
这样的人配她顾连清也是绰绰有余的。她敛了敛眸,也是,能配镇国大将军女儿的人会差到哪里去?
她静静地看着桌上摇曳的红烛,旁边还摆着两杯合卺酒,如果大婚顺利的话,此刻她应该在与谢景安共度良宵,呵,那他们呢?他们现在在做什么?肃王府里也是这样鸡飞狗跳吗?还是……一派祥和?
他们……应该会比自己和裴恒之好很多吧。
顾连清闭了闭眼,手指紧紧地攥着,越是这样,她就越忍不住胡思乱想。
她想,就许自己难过这一天吧。
就这一天,今夜之后,她就是真真正正的裴家大少夫人了。
夜晚悠长,红烛摇晃,顾连清一个人枯坐在床边,一身红嫁衣,面容麻木,眼睛浮肿,周围都是红绸喜字,喜庆至极。
*
天微微亮了。
窗外的光线落进来,像是敲响昨日逝去的丧钟。
顾连清睁开眼,还是昨日那身嫁衣。裴恒之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她也不在意,屋外的私兵也已离去,一切就如同一场大雨一般,噼里啪啦地来,稀里哗啦地走,最后只有她一个人还留在原地,看着这满目疮痍。
门“吱呀”一声开了。
从外头走进来一个婢女,她小心翼翼道:“少夫人,玉荷姐姐找到了,现在还在昏迷。”这是那私兵头领临走时告诉他们的。
“知道了。”顾连清哑声道,司南的目的在于她,不会为难玉荷的。
婢女又趁机道,“还有,时辰到了,该梳洗打扮去敬茶了。”
顾连清沉默良久,道:“你去准备吧。”
“是。”
婢女乖巧地退下,然后便见梳妆打扮的丫头轮流端着水盆和饰品进来。
顾连清被伺候着换了一身桃红色的衣服,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娇嫩可爱,有些不像自己,但也是好看的,她这才想起这件衣裳是因为谢景安说她穿桃色好看,她才特意命人做的,本是想给他一个惊喜,可他连嫁衣都没看见,哪里还有机会看这些。
她按住婢女梳妆的手,轻道:“换件衣裳吧。”
“怎么了?夫人不喜欢这件吗?”婢女问。可瞧着这件衣裳把顾连清的气色衬托得很好啊。
顾连清指着其中一件绯色的长裙,道:“穿那件吧。”
婢女一瞧,立马将衣服拿来给她换上,还边道:“也好,桃色太嫩了,不适合夫人的气质,夫人气质偏稳重,这绯色刚好凸显您的身份又显气色。”
她原是裴家的丫鬟,年十三,名唤春芽,前几日才分进栖月阁来伺候新人的。
顾连清笑笑没搭话,只是看着换下的桃衣,道:“收起来吧,往后不穿了。”想穿给他看的人已经没有了,这衣裳也不需要了。
“是。”
妆罢,顾连清便随着春芽带路去了前院拜见公婆。
大堂里,硕大的喜字还没撤下,满屋的红绸落在顾连清眼底都只剩下了讽刺。
她一进门就看见堂上坐着的裴父裴母,旁边还有裴家的两个姨娘手中各抱着一个孩子,一男一女。
裴父官至太傅,面容威严肃穆,在朝堂上也是让人倚重的角色。不然裴恒之也不能轻易就被圣上看中。而裴夫人是齐国公家的嫡次女,身份尊贵。
真要说起来,裴恒之的家境不算差,甚至比她顾家还要强上两分,她在心底苦笑一瞬,这样想来自己这桩婚事也不算太亏。
昨夜的闹剧大概知道的人不少。故而见到顾连清的时候震惊的人并不多,就连裴恒之没和她一起来敬茶都没人问。
顾连清也乐得自在,省得解释了。他们这样的家族就是如此,这背后到底藏着多少猫腻谁知道呢,只要华美的袍子看上去依旧精致美丽,就没有人会深究背后到底有多肮脏。
倒是两个小孩望着一身绯衣的顾连清很好奇,其中一个小男孩脆生生地问:“新娘子呢?新娘子怎么还没到?”
顿时堂上的人不少都一脸尴尬,抱着孩子的秋姨娘立马捂住小少爷的嘴,低道:“新娘子已经到了,这就是。”
小孩子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大声地喊:“她不是,她不是,恒哥哥带我见过月姐姐,她才不是。”
孩子童言无忌,却在一瞬间撕下了所有人的假面,将真相暴露无遗。裴太傅皱了一瞬眉,秋姨娘立马跪在地上求饶,“妾身也不知霖儿何时偷跑出去过,还请老爷恕罪啊!”
还是裴夫人打了个圆场,道:“把小少爷抱下去吧。”
“是。”秋姨娘麻利地站起身,平时胡闹些也就罢了,昨夜才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一家子的里子面子都丢完了还不能声张,可不能让孩子在这个关口惹是非。
她刚要把小孩子抱走,却不想裴少霖平素就是个被娇宠惯了的,脾气一上来执拗得很,没看见顾溶月便赖在地上撒泼打滚死活不肯走,“我不走,我不走,昨夜你们就不许我去找,今天还不让我看!我就要看新娘子!我要恒哥哥和月姐姐!”
他一脚踹在顾连清腿上,对着她拳打脚踢,大喊大骂,“是不是你这个妖怪把月姐姐吃掉了!丑妖怪!还我月姐姐!她说了要带我吃糖的!你还我月姐姐!”
七八岁大的小男孩打起人来还是很疼的,顾连清被他踢得身姿摇晃,可在场无人上前阻止,还是春芽上前护住顾连清,才见那秋姨娘唤下人一起使了些横劲儿将人强行带走了。
一场闹剧刚散场又接一场,在场的人对顾连清的到来,心底不免多了几分介怀。
好在裴太傅和裴夫人到底是经历过事儿的,裴夫人道:“小孩子不懂事,你多担待。”
顾连清站稳身子,手指紧紧攥着,唇角微笑道:“不碍事,日后相处多了,自会好的。”
裴夫人点点头,然后示意旁边的下人端来热茶,顾连清屈膝跪在团蒲上,双手举高茶盏,声音温婉道:“儿媳顾连清拜见公公,请公公喝茶。”
裴太傅望着她,也沉默了片刻,顿时场上气氛一片寂静。
她面容沉静,脸上未见丝毫不满,双手依旧高高举着热茶,指尖都烫红了也没说话。
裴太傅见状,微叹了口气,接过茶杯,轻抿了一口,然后交代道:“事已至此,往后你便在裴家好好生活吧,从前的那些就当是烟消云散了。恒之那儿,你多费心些,他性子虽冷,但也不是个不明理的,他会想通的。”
顾连清点头,应道:“是。谢公公教诲。”她端过另一杯茶,向裴夫人敬茶,“请婆婆用茶。”
裴夫人倒是没有为难她,很快就接过了茶杯饮下,迟疑了一下,还是让自己身边的常妈妈拿出了一个精致的檀木盒交给她,道:“原以为嫁过来的会是溶月,她是武将之女,我便打了这把匕首想送给她,如今只能暂时委屈你收下了,过些时日我再给你打一对镯子吧。”
顾连清眼睫微颤,有时候有些事不是她说过去便能过去的,谢景安同溶月的印记就像是刀刻石块一样牢牢地打在她的生活里。
她微笑着接过檀木盒子,打开一看,里面的匕首精致夺目,刀套上还镶嵌了好几颗硕大的宝石,可见是真的用心了。她合上盖子交给春芽,淡笑道:“不委屈,母亲有心了,这样好的东西连清受之有愧才是。”
裴夫人也只是笑笑,谁不知道她从前是三皇子的未婚妻,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只可惜……哎,万般都是命啊。
见过老爷夫人之后原该是秋姨娘的,她入府早,又生了小少爷,只是方才已经离去了,还有一位雪姨娘,脾气瞧着便温柔婉约,顾连清要向她行礼的时候,她惶恐不已,立马将人扶起来,忙道:“使不得。”然后送了两条亲手绣的锦帕给她,她笑得有些腼腆,“你别嫌弃,我也就这点东西还拿得出手了。”
顾连清摇头,“哪里会。”她拿起帕子一瞧,抚摸着道,“姨娘的帕子针脚平实,技巧多变,这一手异色双面绣可是少有人能做到的。”
雪姨娘见她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门道,不由得眼底放光,惊道:“你竟还知道这些?”
她们这些高门大户的女子女红虽说是必不可少的,可到底不以此为生,能略知一二便可,余下的学得可都是管家用人的本事。
裴夫人也笑了一句,“你倒是好眼力,雪娘从前可是江南第一绣女。”
如此,三两句话一下便让堂上的氛围暖了起来,比之方才初见时要好上不少,就连那小姑娘也眨巴着圆溜溜的黑眼睛,拽着她的衣袖道了一声,“嫂嫂好。”
顾连清俯下身,轻轻抱着她的腰,应了一声“欸”,然后问:“你便是云落吧。”
“嗯。”小姑娘乐呵呵地张开嘴露出豁着的牙口,顾连清笑着摸了摸她的脸蛋,然后从自己腰上取下一块玛瑙玉佩给小姑娘玩儿,雪姨娘见了便想拒绝,“少夫人这可使不得,云落还小,这玉佩给她怕会糟践了。”更何况,她才送了两条帕子,人家还的可是玉佩。
顾连清笑了笑,道:“不妨事,一块玛瑙而已,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过是瞧着它模样还算有趣才留在身边的,云落妹妹拿着砸核桃玩儿也是可以的。”
她都这么说了,雪姨娘自然是不好再拒绝,便让小姑娘向她道谢。
裴云落拽着她的衣袖,嘴里还在流口水,口齿有些模糊道:“谢嫂嫂。”
小孩子的模糊之语逗得众人发笑,也将方才的冷清疏离一扫而空。
裴夫人也知道她对裴家还不算太熟悉,便没再多留她,只道是日后有的是时间认识,不急于一时,便让顾连清离开了。
顾连清自然也是识趣的,行过礼后便带着人回去了。
她走后,堂里的人都散去不少,只余下裴太傅和裴夫人还在说话。
裴太傅道:“这小姑娘不愧是顾姜山的孩子,比她父亲更懂得审时度势,识时务者为俊杰。”
裴夫人端起绿汤轻抿了一口,眼底也带了三分赞赏,道:“确实,你瞧她今日沉稳冷静的模样,这般能屈能伸,便是恒儿也没她这份气度。”
话语间,裴太傅又叹了口气,“可惜了,家世还是差了两分,叫那老家伙拖累了她。”他回头看了一眼裴夫人,“恒儿那边你也看顾着些吧,我怕他眼下虽忍了下来,可未必就咽得下这口气,会做出什么糊涂事儿来。”
裴夫人点点头,“知道了。”
顾连清出了门,脸上的笑便瞬间消失了。她自幼周旋于这些命妇贵女之间,当然知道怎么说话能哄她们开心,早便成习惯了。从前一直盼着能给自己博得一个好名声,这样才能与谢景安比肩,如今看来更是可笑。
至于裴恒之,顾连清敛了敛眸,然后朝着春芽吩咐道:“让厨房炖一碗鸡汤,晚些我亲自给裴恒之送去。”
春芽点头,“是。”
顾连清走在回廊上,一身绯衣,面容姣好,精气神也渐渐回来了。
这日子终究还是要过下去的。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一切便从今日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