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2月22日,是念老太太下葬的日子。
前几天刚下了一场小雪,化得差不多,勉强把地面糊一层白。
陈春江开着挖掘机吊起老太太的棺材,缓缓下放,普通的木头棺材没入提前挖好的坑里,村里几个男人沉默地填土,棺材渐渐看不见,最后堆起来一个土包。
至此,立着的墓碑代替了立着的人,世上再没念老太太。
旁边跪着的男生脑袋上系着白布条,脸和身上的孝衣一样苍白。陈春江走过去,不知道该说什么,拍拍他的肩膀,“小筝,有事就来找叔。”
人们都跟他说节哀,再凑成堆说说今年天气,麦子长势,隔壁村里谁家媳妇又没生出孙子……
死人这种事,落在自家亲人头上才会痛。辛苦一生,在一个凄寒冬日埋进土里,在别人嘴里也就只是一句唏嘘。
念筝脑子里是木的,那天晚上老太太跟往常一样睡觉,还说让念筝明早煮俩鸡蛋吃,早上就叫不醒了,侧躺着像还在睡,一点征兆都没有。
这几天他被人推着干各种事,买纸人,摆席,穿着孝衣走来走去。可他不想干别的,也不太需要别人安慰,就想在奶奶棺材前面多跪一会儿。
面前的火堆里是纸人和纸马在烧,念筝怔怔地看着火苗,脑子里嗡嗡响。奶奶死了,他没亲人了。
眼皮都掀不开,却还有源源不断的眼泪流。不用过脑子,不用刻意想老太太活着的时候,眼泪就自己往外淌。
他跪在新坟前边哭得无声无息,冬天特有的冷涩和雾气让人难受。
一声咳嗽打破了他的放空,他寻声望去,看见不远处的旧墓碑上倚着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下葬的时候没瞧见过。
“你怎么能靠着别人的碑啊?”男生拧起秀气的眉,跪着对他发脾气。
“咳……对不起。”男人嘴唇发白,声音也弱,念筝觉得不对劲儿,拖着跪得没知觉的腿站起来,瘸着脚挪过去。
“你咋了?”
走近了发现男人一看就不是村里人,村里年轻人不干活的时候也会穿黑西服,质量都很差,瘪瘪囊囊的,里边的衬衫和领带都是假的,光肩膀子上有一截。
这男人穿的西服是硬挺的,扣子也很精致,袖口上有白衬衫的袖边,手腕子上是一块很闪的银表。
男人腿上和头上都疼,不断地冒血,强忍着把手上的表摘了,塞到念筝手里,挤出个惨白的笑,“救救我。”
念筝瞅着这人浓黑的眉毛,紧闭着的眼,睫毛一簇一簇的,纹丝不动。鼻子高得惊人,山根像刀削出来的,嘴巴有棱有角,就是毫无血色。
他把那块大银表塞给自己就晕了,念筝差点让他拽一个踉跄。男人坐着的地方有血,混着薄雪下面的黑泥看不太出来。
奶奶刚从自己面前死了,他实在不想再见人死了,抿了抿嘴巴,飞快地跑回去,春江叔家的大门没关,他跑进去就喊:“叔!我借你家的推车!”
陈春江出去了,他媳妇孟晓红系着围裙急匆匆出来,以为念筝出事了,“怎么了小筝!婶子跟你一块去!”
她刚生了小孩,念筝不愿意让她跟着跑,自己推着板车去拉那个人。
看着念筝清瘦身影,孟晓红弯腰捡起掉地上的白布条,叹口气。
男人比他高得多,也比他壮,没了意识就是死沉一滩肉,念筝光把他拽上板车就大汗淋漓。
村里有卫生所,脚程大约十多分钟,念筝吭哧吭哧地老牛推车一样,路稍微不平就剧烈地颠起来,念筝只能用死劲拉着,不然车就会翻。
可毕竟体重差距不小,板车轧上块石头,车就翻了,念筝扑过去想抱着男人,结果和他一起摔了。
惦记着男人的伤,念筝自己垫到底下,叫男人一砸直眼冒金星。
板车侧翻着,念筝费力推开身上的男人,跪在他身前喊,怎么都没反应,死了一样。
男人睁眼就看见穿着孝衣的人跪在自己面前哭,真有种自己没了的感觉,抬手拉住男孩的手,无奈了,“没死呢。”
“嗯?”念筝愣住,救命稻草一般攥住他的手,“我以为你死了!”
“没有。”男人撑起自己上半身,他只有一条腿受伤了,应该能走一点,念筝忙把自己的肩膀撑在他手臂下,歪歪扭扭地扶他起来。
男人借念筝的力走着,土路蜿蜒,抬眼望去皆是土黄和黛青,混着残雪的一点白。
也许因为象征着母亲的土地在这里占了绝大多数的面积,太阳显现出格外浓厚的母性光辉,浓重的橘和黄,填满了土地以上的所有颜色。
“为什么这么怕我死了?”
念筝被压得弯了腰,脚步重重踉跄,闻言依旧低着头,声音很小,“我再也不想看见别人死了。”
卫生所的医生说男人的腿折了一条,脑袋上是被东西砸的,外伤尚且不提,更严重的是男人他不记得自己叫什么,是谁,从哪里来。
可他看着淡定得过了头,只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你再好好想想!”念筝比他还着急,脸皱着,“你想想你从哪来的?”
“我真的不记得了。”男人坐在简陋的铁架床上,仰着头看他一脸焦急,觉得好笑,抓一把他的手臂,“我饿了。”
“嗯?”念筝有点没缓过神,顺着他的话问道:“你想吃什么?”
“都行。”男人很好说话。
“要不,你先上我家住着。”念筝给他买了俩包子,坐着看他吃,皱着眉头像在思考艰难的问题,“我家就我一个人。”
——
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卫生所大夫借给他俩一个铁皮手电,微弱的光晃悠在漆黑的夜色里,天上月明星灿。
念筝肚子叫了声,忙活一天,从送老太太下葬到去卫生所,一口饭都没吃,他感觉不饿,只是肚子自作主张觉得饿。
旁边的男人搭着他的肩膀,一瘸一拐,看了一眼念筝,从西服兜里掏出剩下的一个包子。
“我不吃。”念筝摇摇头,看他一眼,问道:“你真一点不记得了么?”
“嗯。”男人应了声,脑子像一张白纸,闭上眼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想不起来。
念筝不再说话了。奶奶走了,但是又来了一个人,时间地点都像是奶奶亲自送来的一样。
“今天是冬至,你要是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叫什么,我就叫你冬至吧。”他说。
他害怕一个人,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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