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警绕着十七号楼转了一圈,回到原地双手叉腰,无可奈何地舔着上唇。然后跑上四楼冲进杨远家,把杨莫的写字桌翻得一片狼藉。除了作业和草稿,什么也没有发现。
男警员阿义带着陶芳和501室的女人一起跑上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中年男人,501正和他争论着什么。
“联系过户主了,说是四十分钟能到。”阿义向女警汇报。
“小莫拿了恩怀的钥匙?他要干什么啊?”陶芳抓住女警的袖口,“快想想办法呀,能不能把门打开?”
“孩子在里面,也只是你先生的猜测。”女警按住陶芳的肩头,“我们不能单凭这一点就给别人制造麻烦。”
陶芳垂落手臂,脸色看起来就像许多天没睡过觉一样。
“警察同志……”501跨上楼梯,看到女警后微微一愣,确认没有搞错对方的身份之后继续说道,“同志,你看看,这件事情物业要负责任的!”
“这可真是难为死我了……”紧随其后的中年男人气喘吁吁,他是小区的物业经理,头发油腻,一脸苦相,“安装探头那会儿,方案都是大家认可签字的,对吧。现在出了事情让我们负责,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啊。”
“就那一张通告,我们怎么知道具体怎么装的?你好歹出张图纸啊。钱倒是收的快,谁知道花哪儿去了。”501不依不饶。
阿义走到女警身旁,温吞吞地向她说明情况。
几年前,小区向所有业主集资,加装监控设备。业委会经过商议选择了最为廉价的方案,只在大门口及环形主干道上安装摄像头。让业主签字的协议书上只写明了摄像头的数量和单价,并无具体的实施方案,没有受到监控覆盖的业主难免心存芥蒂。
这栋楼在小区东部,位于环形主干道的外围,紧挨主干道的第二单元出入口恰好处于监控范围的边缘,而靠近东侧围墙的第一单元,也就是目前所在的位置则在监控范围之外。
阿义亲自核实了回放视频,从七点半一直到刚才,大门口的监控画面内都没有出现独自经过的孩子。
“那孩子下楼后只要往东走,翻过围墙,探头就拍不到。”501皱起眉毛一脸嫌弃,“你说这围墙,铁栏杆一条一条的,明摆着就是让人随便翻的嘛。”
“你这是什么话?你翻一下试试。”物业经理上下扫视501肥胖的身段。
“行了!”女警打断正欲发作的501,“现在说这些有个……有什么用啊!”
两人相互白了一眼不再说话。
女警问陶芳有没有孩子的照片。“最好是穿着跟今天一样的。”
陶芳划动手机屏幕,很快找出一张合适的正面照:夜空下,杨莫站在广场上,穿一件蓝灰相间的羽绒服,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比划出剪刀。他上周刚刚学会骑自行车。
“鞋子是另一双,衣服和裤子跟今天穿的一样。”陶芳的声音和手都在颤抖。
“把照片发到这个邮箱。”女警递过一张名片,指着最下面的一行小字。
杨远接过名片。她叫张叶,职务是治安民警。
“麻烦你提供一份清单。”张叶转向物业经理,“业主的姓名和身份证复印件,这十户都要,没问题吧?”
“没问题没问题,我现在就去安排。”物业经理连连点头,一副巴不得早点离开的样子。
“孩子说不定还躲在小区里,阿义,你去找人。”
“好。我一个人去找?”阿义指着自己的鼻子。
“别啰嗦,我会再派人过来。顺便向前后楼的住户打听一下,有没有看到孩子爬窗户。”
张叶当即打电话回派出所请求增援。
陶芳决定跟着阿义一起去找,501表示赞同。
“等一下。”张叶匆匆挂掉电话拦住陶芳,“今天早上,孩子有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现?”
陶芳不太明朗地摇着头。
“特别兴奋或者特别沉默,都没有吗?”
“他早上精神都不太好,懒洋洋的,今天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劲。”
“孩子出门那会儿的准确时间,你有没有注意到?”
“准确时间?”
“或者这样说,你先生出门之后,隔了多久孩子再出门的?”
陶芳拨了拨额前乱蓬蓬的头发,一时答不上来。
“一分钟?”
“不,那肯定不止。他爸走的时候,他还在吃早饭。我给他削苹果,然后……他边吃苹果边戴红领巾,最后在门口穿鞋,我帮他系好鞋带……可能有三四分钟吧。”
“三四分钟……”张叶别过脑袋喃喃地重复。
“咦?那姑娘回来了!”靠近窗口的一位邻居忽然说。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北面两幢楼中间的石子小路上走来。
看到当前的景象,恩怀的脚步迟疑了,她抬头望向窗户,和杨远目光相接。
陶芳跑下楼去,她抓住恩怀的双臂,一边把她拉上楼梯,一边急切地问着什么。
恩怀缩着脖子一个劲地摇着头。周围的人们向她投来莫可名状的目光。她穿着鹅黄色的棉外套,像只受到惊吓的小鹿一般左顾右盼。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杨远在楼梯上问她。
“我忘记拿课本了。”
恩怀得知杨莫可能躲在她家里,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双脚被机器操控似的跨上台阶。
锁舌发出柔滑的金属摩擦声,门打开了。恩怀、杨远和陶芳先后进入室内。张叶站在玄关处,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向内窥视的邻居们。
室内陈设简约,干净整洁。客厅的窗帘高高束起,阳光在茶几前的地毯上投印出金色的四边形。厨房是半开放式,与餐厅、走廊及客厅组成一个一览无余的宽大空间。
两间卧室都关着门。书房和卫生间的门是打开的,但里面显然无处藏身。
恩怀推开主卧室的门,三人一起进入。一张箱式床,两个床头柜和一品靠墙安装的衣柜,房间里别无其他。恩怀拉开衣柜移门,里面只有垂挂的衣服和几个叠放的收纳箱。箱式床没有床脚,四周都是封闭的木板,床尾有两个宽扁的大抽屉,里面放着两床棉被。谨慎起见,杨远蹲下身将抽屉整个拉出,床底下空空如也。整个卧室光线充足,亮闪闪的尘屑在杨远周身漂浮。
陶芳回到走廊,尝试转动另一间卧室的门把,但门上锁了。恩怀慌忙取出钥匙开门。这是她自己的房间,和主卧相比,多了一张书桌,桌上放了一些女孩子喜欢的手工艺品、文具及成堆的书籍。床上浅紫色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有淡淡的香味。搜寻的结果和刚才一样。陶芳瘫坐在松软的床沿,仿佛陷入一个泥潭。
杨远来到厨房,检查水槽下的橱柜,里面堆满了各种杂物和工具。卫生间同样如此。501和其他邻居不知不觉也都跨进客厅,帮忙一起检查各个角落。
还有哪里可以藏人?杨远站在走廊环视室内,马上注意到了客厅东南角的立式空调,斜侧的空调和墙角形成一个三角形的空间,他走过去探头一望,里边只有两卷靠墙竖立的凉席。
杨远一直紧收的心脏慢慢放大,如同瞬间遭遇黑暗的瞳孔一般扩散开来,眼前的焦点失去了,周围的一切变得茫茫无绪。
张叶从厨房的北窗探出上身,上下扫视外墙,然后转回身对杨远摇了摇头。
“恩怀。”杨远回到房间,清了清嗓子,“你的钥匙找到了吗?”
“找到了,在学校里。”
推测完全错了。杨远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小莫他有没有跟你说起过什么?”陶芳拉过恩怀的手,“想要离家出走这样的话说过吗?”
“没有,没说过。”恩怀摇头。
“现在怎么办……”陶芳望着张叶眼泪直流。
“你先去派出所配合查监控。这里还有些问题,我需要跟你先生再核实一下。”张叶说完向501使了个眼色。
“哦!那、那我陪你去吧,反正我也闲着。”501像是突然打了个激灵,硕大的发髻颤动了几下,“走吧,没事的。上楼换件衣服,坐我车去。”
她搀起陶芳的胳膊走到门口,和正要进门的男人撞了个对脸。
恩怀的父亲许安正惊讶地半张着嘴,目光依次落在众人脸上,跨进门槛的脚步十分犹豫,好像这里反倒成了别人家。他身材高大,面庞白净斯文,脸上出了点汗,金框眼镜滑落鼻翼。
“不好意思,因为事出紧急。”张叶立刻明白了对方的身份,“你女儿恰好回来拿东西,所以……”
恩怀从房里走出来,手里捧着课本。父女二人对视了一眼,并没有搭话。
“小莫这孩子怎么会跑这里来?刚才电话里听物业说……”许安正看了看杨远,“他拿了恩怀的钥匙?”
“不,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他可能是在楼梯间失踪的,我们正在排查所有住户。抱歉,没有经过你的允许。”张叶尴尬地摸了下耳垂。
许安正脸上的肌肉放松下来,点点头表示无妨。他穿着陈旧的淡蓝色工装服,袖口和肘部的位置还有些石膏粉没有掸去,翻毛的皮鞋在地砖上留下灰蒙蒙的脚印。应该是正在工作的时候接到电话,还没来得及换衣服。
“事不宜迟,你们赶紧出发。”张叶催促陶芳。
恩怀低头着,紧随陶芳和五零一离开。邻居们也自觉地跟着张叶退出门口。
“抱歉,耽误你工作了。”尽管心乱如麻,杨远还是习惯性地向许安正致歉,“家里翻得一团糟。”
“没事,打扫一下方便得很。”许安正露出释然的笑容,轻轻地关上了门。
杨远跟着张叶走到楼下,他的车仍停在原位。张叶让他解锁车门,一扭身坐进驾驶座。会集在楼下的邻居们一直以目光相随,此时以为她要开车,都向两边散开。她透过车窗看着杨远,指了指副驾驶座。杨远打开右前门,也坐进了车里。
车头朝向西面的环形主干道,后面不远处就是围墙。驾驶座和楼梯口的距离不超过三米,也就是楼边花坛的宽度。
“这真是一件怪事啊……”张叶抱起双臂,捏着尖尖的下巴,“你的车一直停在这里吗?”
“是的。”
车里有股明显的烟味,连杨远自己都闻得出来,张叶却没有开窗的意思。比起烟味,她可能更难忍受寒冷。此刻阳光已经照耀大地,但他们所处的位置却一直处于阴影之中,车里没有丝毫暖意。
“你先下楼把车开过来,然后等孩子下楼,每天早上都是这样的情形吗?”
“对,基本上是的,这样能节约一点时间。”
“是嘛。”张叶的口气有些不以为然。
杨远的车位其实就在楼前的空地上,只不过靠近围墙,对出行来说是反方向,提前下楼挪车确实能节约一点时间,但这点时间也就是倒杯水的功夫。杨远喜欢独自坐在车里的感觉,哪怕就这么一小会儿。
“三四分钟……”张叶自言自语,转头看着后方的车位,“出门走下楼梯,走到车位上,怎么也不需要三分钟啊。”
“什么意思?”
“我在想,孩子溜走的时机,会不会是在你走出楼梯口到启动汽车之前。在这段时间里,你一直背对着住宅楼,他是有机会的。但是,这段时间太短了,他要得逞的话,必须紧跟在你后面出门。这就跟你妻子所说的‘三四分钟’产生了矛盾。”
杨远倒没有想过这种情况。
“那个女孩儿跟你们家什么关系?”
“你说恩怀?就是邻居而已。她爸平时回家晚,就待在我家写作业。”
“她妈呢?”
“离婚了。”杨远耐着性子回答。
“她家里可打扫的真干净啊。”张叶没来由地冒出这么一句。
“那怎么了?”
“嗯。你停好车之后等了一会儿,发现孩子一直没下来,然后给妻子打了电话。是这样?”
“对。”
“等了多久?”
“大概有六七分钟。”
“这期间有没有人出来过?”
“没有。”
“你当时在做什么?”
“什么也没做,听了一会儿广播。”
“没打瞌睡吗?”
“绝对没有。”
“有没有看手机?”
“看了。不过……”
“怎么看的?”张叶拿出自己的手机,在胸前来回移动。
“手机还能怎么看!”杨远着急了,不知不觉吼了起来。
“这样吗?还是这样?”张叶先把手机放在肚子和方向盘之间,再以肘部支住方向盘,把手机高高举起。
杨远闭起眼揉捏眉心,呼出一大口气说:“从这个楼梯口出来,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要从车头旁边蹭过去,就算是低着头看手机,也不可能察觉不到。不信试一下。”
“不用试了。”张叶叹了口气,“真是没办法,走。”
“去哪儿?”
“还剩八家,从头到尾再查一遍。”她推开车门跨了出去,风衣下摆在皮质座椅上迅速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