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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前,西方耶诞日凌晨,全港接连阴天,尚未下起邪雨。庙街两点钟彻底恢复寂静,荒无人烟,四点半环卫提着扫帚返工,于南街北街交汇处的榕树头东面天后庙前发现四具陈尸,皆为上了年纪腹大便便的独身阿婆,本港民生新闻界一片哗然。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不知名小报拍摄到未来得及处理的现场,四位阿婆各占东西南北一方位,面对围坐,周身是无数药瓶铝版,系吞药自杀。

但因死相诡异,且四人并无联系,小报言辞之间染上灵媒色彩,一周内卖得好红火。

西九龙重案组连夜调查,于次日登报声明,宣布此案为自杀,并无任何他杀可能。再加上四位阿婆没有子女,此案便了结得迅速。

人群之中谣言四起,大多挂靠玄学之说,毕竟整座城已经许久没见阳光,宣布结案那日又开始降大雨,实属怪异。

有说当日圣诞,西方黑弥撒等邪教传教,选择祭品示威;又有说是港岛连日阴天,恶鬼横行索人性命,因此四阿婆行踪诡异,集体自杀。

郑婆是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位。

唐太唐郑敏仪出身豪门,因生母去世得早,奶妈郑婆算得上半个亲人,再加上半辈子花在照顾唐太身上,无儿无女,孤寡伶仃。

唐太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派人去收敛尸体,人死得邪,赶紧选个风水好的公墓安葬才是上策。又有报社拍到唐太戴着墨镜亲临法事现场,面容憔悴。

殊不知她还能中气十足地把唐允一通训斥。

郑婆自杀前一晚,唐允醉酒,也不知碰没碰更过格的东西,对着老太婆骂了几句。唐协亭深夜在楼梯上呵斥他收声,唐允便摔门而出,醉驾到维港沿岸。

那夜他还乘醉理了头发,剃成了如今这个扎手长度,像是刚从赤柱监狱里放出来的飞仔,只差眉心一道疤。

又是深夜回到别墅,虽然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他把车倒入车库的时候还是撞上了墙。低声咒骂了句,任车子斜着卡在车库里,下车上楼。

二楼小客厅,唐协亭裹着睡袍,坐在单人沙发上吸一支雪茄,眼神矍铄。

“爸。”

“告诉过你几多次,喝酒不要开车,我和你老妈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您少咒我。”随手把车钥匙塞进口袋,唐允靠在楼梯上,“她不信我,已经认死我逼她奶妈,我到底是不是亲生?”

唐协亭不答,显然是有要紧事知会他,“好生在家醒酒,明晚同我出去吃饭。”

看他身上的汗衫夹克,唐协亭忍不住皱眉,低骂“核突”,又命令他“明日穿正经些”。

“对方是谁?”

“至臻,温氏实业温至臻。”

30号晚,唐允还没拿到郑婆八字,穿西装打领带,随盛装的唐协亭和唐太到饭店会温至臻一家。

唐协亭和温至臻俨然多年老友,唐太温太也笑语盈盈地寒暄起来,唐允便把目光给了温至臻身旁的人。

温氏大公子——温谦良。

同样是Armani西装,同样是黑色,同样相仿的年纪,却一眼分得清出身。

唐家涉黑,唐允自带痞气,你说他刚当街斩了位上流人士抢来的西装也未尝不可。但不怪他啦,唐协亭眼里一样有杀气,后天就到1993年,黑道大佬也早就开始筹谋做生意、开公司、搞投资,披着绅士外衣的流氓还是绅士。

温家祖父是本港知名的温开麟爵士,温谦良满身贵气,举手投足都是冷淡礼节,一张脸如同春风拂面时常挂笑,微微颔首同唐允打招呼都像是施舍。唐允总觉得他身上这股气息自己在哪见过,一时间又说不上来。

深水湾的气味。

温至臻温谦良住深水湾,唐协亭这几年也住深水湾,唐允钟意在外面浪,尚且没有染上。

“小唐先生,你好。”

“温大公子,久仰。”

席间推杯换盏,温谦良还夸他耳朵上戴的黑钻耳钉好靓,唐允皮笑肉不笑,频频用手松领带。

只需要熬这一餐酒,明日唐协亭和唐太就要到万佛寺斋戒三日,他便是脱了桎梏的鸟,揸车载妹跑遍全港,再劲不过。

唐太不大理会唐允,他便把郑婆八字抛诸脑后,找苏绮看事似乎不过一时兴起。

更是忘记了那句“太子爷,你最近有灾啊”的论断。

那天那个大波靓妹是唐允新欢,记不得叫凯琳还是梓琳,在唐协亭投资的酒吧里扭着小腰晃来晃去,他正值兴头就上手了,还不到一周。

跨年夜,唐允遇灾。

苏绮谶言应验。

他脸上挂彩,庙街今夜热闹翻倍,四处都是人挤人,唐允穿过三三两两卖春□□的男女,直奔苏绮那间小小铺面。

店里空无一人,一眼望得到头的几平米地盘,被她用挡板辟出来了个逼仄里间,门口正上方新挂了只金铃,唐允一米八七的个子扭头错开,还是碰出了声响。

他掀开那条洗得褪色的帘子,苏绮一头长发直而顺滑,侧脸有些神色不明,坐在那盯住小小一方电视机看得认真——她还有闲情逸致看TVB,他刚刚差点被人一刀插进心口。

余光瞟到来人,没等招呼,人已经坐在了唯二的另一张椅上,苏绮不知从哪变出来条细长头巾,手指娴熟地三两下系在额间,黄黄一条,颜色像家里摆的金桔树。

唐允觉得她怪,时髦靓女喜欢戴宽条套头款发带不假,她这样打扮的倒是算得上独一份。

“你师父传你风水学神功,还赠你祖传头巾?几十年不洗,才有通天灵力。”

不理他刻意嘲讽,苏绮依旧盯住电视屏,不错过任何看点。

“出门左拐上楼,三楼东侧第一间,邵师爷跌打馆,活血化淤。”

唐允冷哼,牵动着脸侧那块紫红色淤青作痛。

“苏仙姑好犀利一张嘴,算我有灾,我必有灾。”

见她不理,他也不气,长臂一挥拿过她放在桌面上的那盒万宝路,点燃吸上,“凯琳……我忘记唤凯琳还是梓琳,她前男友发癫,不要命一样执刀袭击我。脸上这块不是被他所打,阿正那个白痴,帮我挡刀一张拳还乱甩。”

“也不知是否是算男友,她看我床上更劲便非要跟我,同我有什么干系。戴眼镜的死扑街,白斩鸡成精……”

苏绮冷声打断,“郑婆八字要来了?”

“我要你妈嗨。”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得用力,“真当自己是神婆?算我有灾中的不假,你说她吸我精血堵我财路,我现在有得是钱,你下次换个蒙啊,仙姑。”

“你急什么。”

头次见人着急衰话应验。

苏绮用余光白他一眼,神色中还有些不耐烦的小性子,略显娇态。

她今日没穿那宽大长袍,向下看过去好细的腰,胸前黑发掩映着圆鼓鼓一团,白嫩细腕挂着只玉镯,唐允喉咙微动,难免精虫上脑。

他扭头也看向电视,手指着黑裙和刘青云站在一起的靓女干巴巴开口:“你两个好像。”

她却立刻关了电视机,起身准备出去。

“太子爷,我今夜打算早些收铺,你若是没拿到郑婆八字,就请回。”

他也起身,狭窄空间里向前不过半步就把苏绮逼到墙边,背靠冰凉架子。苏绮闻得到他那股淡淡烟草下的香水味,看起来被袭击之前还在女人堆里,皱眉扭头错开。

彼此都在试探对方的味道,唐允低声在她耳边道破发现。

“苏仙姑,你喝酒上工。”

她晚饭同阿诗一起,确实碰了酒。

“不劳你费心,我就是老板。”

他厚重带热的掌已经抚上她腰,隔着一层布料也觉得手感不错,苏绮忍着不耐,暗骂他咸湿,手肘无形抵挡。

“仙姑有没有拍拖?”

古惑仔泡妹居然还会先询问对方是否单身,真稀奇,苏绮认为他是在强找话题,若真这么道德,不至于逼急胆小四眼仔都要杀他。

“我丧偶。”

声音更冷几个调,脸上看起来写着“贞洁烈女”四个字,再多三个——“性冷淡”。

她自然知道唐允想看到什么。

男人喜欢女人欲拒还迎,一手明明已经探过他坚硬皮带,抚到胯骨腰线,另一手三分力还要打折扣地推拒,乳罩被解开,满脸勾引着说一句“你急什么”。

她确实想接近唐允不假,同他春宵一度也没什么,但眼下尚且不到适当时机。

怪她不解风情,唐允松手,指腹仿佛还残留她的温度,随便摸了摸头顶。

他人长得靓,哪里受过拒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又不想用强,没意义。

正好汤伯提着打包好的濑粉送上门,打破室内尴尬,见苏绮有客,东西送到就跑回去掌勺,他家里有强势师奶,惧内的名声南街皆知。

外面隔着不远的小吃摊人声鼎沸,临近十二点之际,苏绮静静吃一碗汤记濑粉,唐允依旧坐在对面,抽光她小半盒万宝路,谁也不理谁。

那张淡蓝色的琉璃碟上扣着本《易经》,苏绮坚决不准他再往里面掸烟灰。

“好吃吗?”唐允随口问道,打破沉默。

“南街汤记很有名。”

顺着敞开的店门,传来食客懒洋洋醉醺醺地倒计时声音,距离1993年不差十秒。

外面有多热闹,舆楼就有多冷清,庙街写满拥挤,对坐的两个人各有各的心间荒芜。倒计时结束,苏绮吃光最后一口,连青菜都不剩。

唐允语气玩味,情感不明地说了句:“新年快乐……”

她道出自己全名:“苏绮。”

“苏绮。”

“新年快乐。”

93年已到,也再没拖沓的意义,唐允起身闪人,脑袋里回想着车停在了哪。

“欠你半盒烟,我若是当真应验财路被堵,再来还你。”

他没回头,亦没收到回话,骂她孤僻老姑婆,大步离开。

等到人没了影子,苏绮立在门口,今夜无风,金铃都不作响。不顾周遭喧闹,她望着被破楼挡住的半轮明月,喃喃自语。

“宝珊,你们好吗?”

从未想过,人生中会有这样一次跨年,同唐允这个衰人一起。庆幸不是跨世纪,那样意义更加重大,不好,不好。

第六年到了,她的计划终于开始,尚未见血,却已出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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