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和我真的不一样,我上一年级的时候作业本上总是半对,老师的评语都是加油鼓励再接再厉,他的全是红钩,评语也都是棒很棒非常棒。有时候看到他的作业本再看看自己的,我都会感到不好意思。
我爸从不拿我和小宇比,我自己总是会下意识比。每当看到小宇这么优秀,我都会很自豪,可一想自己,又有些难过。
小宇对此没有什么反应,那些夸赞赞美喜爱,他好像统统都看不见,又或者看见了懒得理睬,他总是有自己的想法和想做的事,比如种花研究昆虫拆东西等等,他的兴趣爱好和我的完全不同,我爸说我比他省心太多,他太喜欢拆家。
我们家的遥控器我爸的旧手机他的工具箱等,都是小宇的玩具。
“可能是以前买那些玩具买的了。”我爸的语气里有一丝懊悔。
导致小宇的动手能力非常强,喜欢钻研。
我细细地想我自己,我没有玩具,有也是小时候的小宇,可我长大了,我的玩具小宇也长大了,他有自己独立的思考能力和喜好,不会再哭着找我要抱抱。想到这里我还有一些难过,可看到小宇长大,又有些开心。
小宇三年级的时候我六年级,我们家这片没有初中,按照片区划分,我要上离家很远的一中,但一中是寄宿制学校。每每想到我有一个星期不能见小宇,我都很伤心,所以那时候我格外喜欢和他玩。只是小宇真的长大了,不想再和我玩幼稚地拍一拍或者一二三木头人,他总是会敷衍我两下,又或者干脆利落地拒绝我,然后自己玩自己的去了。我只能一个人呆着,看着他的背影。
我爸和我说我长大了,可以不用把重心放到小宇身上了,小宇将来会有自己的朋友,所以我也要有自己的朋友,没事的话和其他小男孩儿一起出去跑跑。可是我觉得和其他人交朋友很难,把重心放到小宇身上已经是我的习惯了。我最想出去玩的时候需要照顾小宇,然后我就被封印到这个模式里了,在我的心里,小宇是我的弟弟,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不奢求和他一起玩了,每天看他认真地捯饬也挺好。然后我发现他真的是一个非常专注且固执,或者极端的小孩儿,他要搞清楚一件东西的组成,完全会陷入到自己的世界,喊他他都听不见,不搞清楚不吃饭,不睡觉,谁说都没用,连我催他吃饭他都会烦,但他不会吵我和抱怨我,只会把卧室门反锁,等自己研究明白了,自己就出来了。
我爸觉得是小宇不怕我,他去喊,然后灰头土脸地回来,尬笑着说我俩先吃。他放弃改变小宇,因为他改不了,他不会批评我们,更不会打我们,他温柔的过头。
我随我爸,小宇随我妈。
我妈是一个非常强势的人,我感觉小宇将来也是,甚至比她更盛。
日子一天天地过,我看着小宇头发长了,高了,瘦了,衣服都小了,不能穿了,赶着上初中前找我爸要钱给他买了几件。小宇不喜欢逛街,我就没有喊他,买回来我让他试一试,如果大小不合适还能换,他被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断感到烦躁:“你能不能安静会儿?”
我只能把衣服放到床上,小心翼翼地出去。
晚上喊他吃饭,我看到衣服被他胡乱地塞到衣柜里,吊牌儿都没摘,我敢肯定他连试都没试。我想和他说如果现在不试衣服,到时候衣服不合适只能让老爸去帮他换了。犹豫再三,我戳戳他的背,他扭过来,无奈又崩溃:“哥,你能不能别烦我?”
我张张嘴,瞬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能笑笑:“好吧,对不起。”
为了避免吵到小宇,我走的那天专门趁他不在家时收拾的东西。我爸说找到他和他说一声,我摇摇头,说算了。小宇很烦被人吵。我爸深有体会,也说行。
只去学校就用了四十分钟的时间,我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的风景,不知道小宇研究的成果怎么样了。我爸走时忧心忡忡的,我和他说小宇长大了,不像以前那么黏我,你和他说我上学去了就行。
从小到大,很多事情都是我自己做的,包括小宇的事情,所以有时候我不觉得我的动手能力比小宇弱,只是我真的没有他聪明。但是智商这东西谁能规定得了呢,我扛着行李箱上楼的时候就在想,如果老天爷把我生聪明一点就好了,像小宇那么聪明,或许我就可以理解他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原因,也能和他有共同的兴趣爱好。这样我们可以沉浸在一个世界里,而不是现在这样,我被排了出去。
如果小宇遇到一个和他有共同想法的人,他们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我有些酸涩地想,什么时候我也能遇到一个属于我的好朋友?
到了宿舍,有的床铺已经铺了了。我站在门口看了一圈,发现八个床铺,有两个男生还激烈地争吵着什么,他们看到我,都看我一眼,继续争吵。
一个剃着寸头,一个留着刘海,剃寸头地说:“陶冶,我看你不爽很久了!”
留刘海地说:“傻逼,你以为我看你很爽吗?!”
我看他们没工夫理我,就找了个最靠里的床铺,给自己铺床。
他们争吵的声音降了下来,剃寸头地问我:“诶,就你自己?”
我点点头,他瞪大眼,脚上的球鞋闪闪发光:“你爸妈没来啊?”
我笑笑:“我自己可以。”
寸头男生打量我,神情古怪:“孤儿。”
我一愣,还没说话,陶冶就踹他一脚:“楚澜你有病是不是?”
“我擦。”楚澜恼了,也踹他,两个人很快打了起来,我赶快过去拉架:“好了好了,大家都冷静点。”
陶冶眼神狠厉,抓着楚澜的胳膊,破口大骂:“真他妈有病,自己剃个鸡巴头,疯狗一样逮谁咬谁,滚你妈的。”
楚澜被他骂的面红耳赤:“你再骂!我打死你信不信!”
陶冶还没有楚澜高,一把推开我,抬腿就踹楚澜肚子,把他压在地上,冷笑:“打啊,你打啊,爬的起来吗,废物。”
楚澜被他压的起不了身,我拉着陶冶:“陶冶,陶冶,快松开他,老师要来了。”
“老子怕他?”陶冶搂把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松开对楚澜的钳制,瞪着他骂:“妈的傻逼东西,我再看见你犯贱,天灵盖我都给你打碎,操蛋的,滚!”
楚澜揉着胳膊,捂着肚子,眼里含泪地跑了出去。
我担心地看着他,想出去追他,陶冶抓住我的胳膊,摸一把鼻血,眼神亮盈盈的:“你叫什么啊?”
我赶快掏卫生纸递给他:“陈雾。”
“陈雾。”他大大咧咧地堵住鼻子:“陈雾,晨雾,清晨的雾,好名字,我叫陶冶,陶冶情操的陶冶。”
我还是担心楚澜:“他告老师怎么办?”
陶冶冷笑一声:“呵呵呵呵呵,告就告呗,我怕他告?他就是个傻逼,不打不老实。”
我说我要去找他,陶冶不让,说他俩是发小,楚澜就是被家里惯坏了,不治治他,他会把人吵得不得安生。
后来又陆陆续续来了男生,我连名字都记不全,就没有跟着凑热闹,但楚澜一直没回来,我很担心,陶冶说他没事儿,估计不知道在哪儿画圈圈诅咒。
到晚上时,班主任忽然找到我,问我是不是有个弟弟,叫陈宇。我点头,他神情严肃,说:“跟我来。”
我感觉不安,忐忑地跟他走了。老师领着我下楼,出了宿舍楼,往校门口走,还没走到,我就看到校门口外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小宇?!”我震惊极了,连忙跑过去,他小小一个,站在铁门外,只穿了一件很薄的衬衣,是我给他买的,本来是想让他在家穿或者过段时间天热了再穿,结果现在他穿着,站在十度以下的夜幕里,冻的直发抖,一看到我就红了眼眶。
我着急死了,班主任和保安说了什么,铁门打开,小宇扑到我怀里,带着哭腔小声喊我哥,我摸摸他凉飕飕的额头,紧紧抱住他:“你怎么来的啊?谁让你来的?咱爸呢?”
小宇抓住我的衣服,不说话,我心疼又气恼,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班主任说给我爸打电话了,我点点头,小宇却抓我的衣服抓的更紧了,他在我耳边小声哭:“回家,哥哥,回家。”
“小宇。”我微微松开他,他疯狂扒住我,又急又恼,眼泪浸湿我的衣服,也不说话,哭也是憋着哭,就死犟。
班主任嘶一声,百思不得其解:“他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你家里人打他了?还是谁欺负他了?”
班主任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顶着秃秃的小脑袋,圆滚滚的小肚子,很友好和善。我冲他笑笑,摇摇头,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难道说小宇可能就是离不开我?
我摸着小宇的脑袋叹气,他哭累了,靠着我的肩膀都要睡着了,但还抽噎着,小手抓住我的手,死活不松开。
过了二十多分钟,我爸风尘仆仆地赶来了,满脸的汗,面如土色,看到我俩长出一口气。班主任大致和他讲事情经过,说是晚上快九点,小宇来到学校门口,就他自己,一直站在门口不走,保安感觉不正常,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叫陈宇,找他哥陈雾,除此之外问什么都不说了。保安偏偏是有印象的,因为整个下午就我自己没有父母陪同,拎个行李箱,他留意过,看到我的校服校徽,初一八班,陈雾。然后他给我们班主任打电话,班主任来找我核实,又给我爸打电话。
我爸对班主任又是道歉又是感谢,对着保安又是道歉又是感谢的,说大晚上的辛苦他们,麻烦他们了,班主任一直在留意我爸,是一种审视地留意,他问我爸说小孩儿这么小,怎么自己跑出来了?我爸尴尬地笑,说是他的错,没看好,是他的过失,越说越让人对他起疑。
我和小宇说爸爸来了,该回家了,下次不准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小宇摇头,使劲抓住我,就是不松手。我爸过来拉他走,小宇抓住我的衣角,崩溃地喊哥,湿漉漉的眼睛看的我心疼,我根本坐不住,也没办法不为所动,他哭我也跟着难受,哭的我也想哭,几乎是不受控的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他抱到怀里:“不哭了小宇,不哭了,哥跟你一起回去。”
他在我怀里呜咽着,哭的一颤一颤的,让我心疼的不得了,又无可奈何:“小宇,男子汉大丈夫,哪能这么喜欢哭鼻子啊?”
小宇的眼泪蹭我一脖子,他委屈地说:“你不要我了。”
我一愣:“我没有。”
我爸见我们俩这样,也没有其他办法,和班主任交流去了。我捏捏小宇的手:“哥哥没有不要你。”
但他不信,也听不进去,不理我,也不说话。
真是执拗的很。
班主任给我开了请假条,临走时还嘱咐我,说有任何情况就和他说,不要怕,他是可以帮助我们的。我点点头,说谢谢。我不知道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总觉得他好像把我爸当成了会欺负我们的坏人。
车上,我问小宇:“小宇,你怎么找到哥哥学校的?”
小宇靠着我沉默,没有回答的意思。
“他翻的我的手机。”我爸疲惫不堪:“我以为他在研究东西,谁知道跑了,还偷我五十块钱,估计是打车来的。”
我哭笑不得,捏捏他的耳垂,看着他的侧脸:“你怎么胆子这么大?未经别人允许翻别人的东西,还偷东西,这都是不对的知道吗?”
他还是不理我。
回到家,我洗漱完看到床上放着我给小宇买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叠着。小宇从身后抱住我,闷闷地喊我:“哥。”
我回神,转身看他,他低着头:“对不起。”
他以为我因为衣服生他的气了吗?我摸摸他的脑袋:“哥没有生你的气。”
可他还是不开心。
我拉着他上床睡觉,他枕到我的胳膊上,抱住我:“哥。”
“怎么啦。”我揉揉他的小脑袋:“哥哥是在上学,小宇也要上学的。”
他盯着我,小声说:“爸说你不回来了。”
我皱眉:“不是的,我是星期天去上课,星期五下午回来,一个星期回来一次。”
“不要。”他揪住我的衣服:“你要每天都回来。”
我无奈:“小宇……”
“我要你每天都回来。”他抱住我,又有哭的意思:“哥哥……”
“好好好。”我生怕他再哭,连忙答应:“回来回来,哥每天都回来……”
话出口我就后悔了,可是看着小宇开心地笑,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第二天我找我爸商量,我爸说那就办一个走读证吧,就是睡觉时间要缩一些了,问我能不能行。我说没什么,只要安稳住小宇就好。
再说了,我以前照顾小宇的时候基本没睡好过,所以也没有睡懒觉的习惯。
我爸拍拍我的肩膀:“走读很麻烦,每天上下学,下雨下雪怎么办?”
“没事,等他再长大点就不黏我了。”我说。
我爸叹气,说我真是个好哥哥。
小宇是我的弟弟,我当然会对他很好。
小宇七岁的时候问我为什么我们没有见过妈妈,我不想和他说因为爸妈离婚了,也不想说因为妈妈出轨了,不要我们了,就和他说因为你有一个哥哥,我有一个弟弟。
小宇说可是有的人有哥哥也有妈妈,我说所以他们比我们幸运一点,但我们也很幸运。
幸运这个词是我从我爸的电话里听到的,我姑姑和他说,幸亏我们两个是被我妈抛弃给了我爸,如果让她带走,指不定被后爸虐待成什么样,所以我们是幸运的,我这么感觉,也这么和小宇说。
所以他黏我,我觉得很有可能是很小的时候他把我和妈妈一词的概念弄混淆了。就像邻居阿姨说的,我就是他的安全感,我在他就不害怕,感觉自己是安全的,我不在,他就会产生被抛弃遗弃的想法,感觉自己处在危险的境地当中。
人在危险里怎么可能不害怕呢,我想,所以这是情有可原的。
话虽这么说,我爸却应该透过这些事情的表象看到小宇性格里的极端和偏执,对他进行正确的疏导和引导,可他没有。他的教育方式是,只要能顺利长大就行,所以小宇想要什么就给什么,我对他的溺爱也是他想要什么就给什么,可我们都忽略了。
小宇是那么聪明。
我纵容他,我爸纵容他,他表现出对我的渴望,我爸就把我往他身边推。他需要成长,我们给予他养料,他是漂亮的花,我们给予他清澈的水,但他的小花苞里躺着一个小恶魔,被我们滋养的越来越贪婪,直到他盛开,成长成一株漂亮却有刺又有毒的玫瑰。
我和我爸永远没有主动权和主导地位,在他小时候是,长大更是。我爸是一个窝囊父亲,我是一个窝囊哥哥,导致他将我们拿捏的游刃有余。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我的弟弟。
但我最怕陈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