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是三月的一天，绵延的雨连着下了一周都没有要停的意思。目光所及看不见天也看不见云，笼罩在这座城市上空的是一团氲黑的雾，阴沉沉的。

一整个上午，教室里的八盏日光灯都发着烫。

周一早上连着两堂英语课，MissLi中途都没有停歇。曲伏吟在心里默数，这阵雨下了三次，中间停过两次。最长的一阵下了十三分钟，MissLi依旧没有讲完一篇阅读理解。

他坐在窗边，往楼下望去，繁盛苏醒的绿色植被遮住他的视线，带着某种扰人的春潮，一切都氤氲在春雨中。

上午九点有大课间活动，照例曲伏吟躲在厕所没去。只不过这次是真的，他最近都有些恹恹的。今早开始下腹一阵一阵的胀痛，是他不熟悉的痛感。

像往常一样他去了四楼尽头厕所的最后一个隔间，进去的时候一个穿着高一校服的男生正在掏鸟，看见他还对他吹了一下口哨，轻蔑又直白的眼神贴在他的身上，然后处之泰然的开始放水。曲伏吟从他身边走过完全没有理会，坦然地走向自己的归途。

走进隔间之后的很长时间，曲伏吟都只是站在隔间里发呆，一直等到外面的环境完全静下来，静得能听到窗外的雨声。

他感受到内裤一片濡湿，不用看也知道现在现在自己下身是什么情况。

那些黏腻的透明液体从他的屄里缓慢地流出来，很快就会打湿整条内裤。整个雨季，他都穿不了一条干燥的内裤，每一条都带着春潮濡湿的印记，贴着他的皮肤，将他整个人都拉进绵密的细雨里，被潮湿和阴沉覆盖。

天边猛地响起一片惊雷，曲伏吟吓得一抖，后背冒着细密的冷汗，抬头望过去只看到厕所隔间厚厚的画着各种涂鸦的塑料木板墙。

而后，伴随着意外又漫长的“吱——”的一声，那扇老旧又弱不经风的隔间门就被打开了。

他的眼前是一片通红。

通红的眼眶绯红的脸，还有，还有白色内裤上一片鲜红的血。

12

三中看风景最好的地方是实验楼的天台，只有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校园。在西边操场，无聊冗长的周例会发言还在继续，结束之后还有百无聊赖的课间活动。

带着裂缝的墙已经悄无声息的爬满了各种翠青色的苔藓，如同薄雾的雨打在上面，像一缕烟波浩渺的炊烟。

印花的纸盒放在苔藓上，隋敬吾从中又抽出一支细长的烟，带点薄荷的味道，他拿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夹住这支烟，又迎着微风把它点燃。

绵密的雨浇在上面也没能让那一点火花熄灭。他没有把烟放进嘴里，只是等着这支烟自己燃尽，然后混在这雾茫茫的春雨里，消散不见。

预备铃响过的五分钟后，上课铃会再响一次。等这扰人的铃声响过之后，隋敬吾才推开天台的门走了出去。

只有那盒烟还留在原地，绿的苔藓和印着镂金凸文的纸盒相得益彰，在雨中作伴。

整个校园都静下来，所有的杂音都湮灭在朦胧中，被雨吹散。烟波浩渺间，只有隋敬吾一个人闲庭信步的跨过实验楼和教学楼四楼连通的那座天桥。

厕所里静得能听见心跳声，随手关上一直在滴水的水龙头，透明的一滴水落在洗手池里，“嘀嗒”的声音在静谧的环境里都显得喧哗。

等他开了隔间的门，才发现一开始听到的可能不是自己的心跳。

但显然，现在是。

对方低着头，在他开门的一瞬间抬头扫了他一眼又沉默地低下头去。无意识地跟着对方的视线往下看，深色的校服裤子脱到膝盖处，内裤的一边勾在胯骨上，另一边只往下拽了一点，但是就这一点，就足够让隋敬吾看到全部的。

他腿间的血，还有蜷缩在他下身的小小的阴茎，和他暴露在空气里的皮肤一样，都泛着浅浅的红。

一瞬间，隋敬吾的脑子里只闪过两个念头：一个是他是五班曲伏吟，另外一个是，他来月经，他是女生。

说不上来是哪个更让人震惊。

曲伏吟把内裤提上去，慢条斯理的用食指勾着校服裤子的边缘，盖住了自己两条纤细修长的腿。

他的头始终垂得很低，动作却很敏捷。等他把自己收拾好之后，才看着站在自己面前这个挡住门板的人，对方很高，昏暗的灯只能看清来人一点轮廓，带着一些潮湿的少年气。

和对方对视的时候两个人都怔了一下，反应过来的时候对方只留下一句：“站着别动。”

然后就带上门匆匆跑了出去。

曲伏吟看着面前被关上的门，在这个狭小空间里又只剩他一个人。门锁坏了，年久失修的门锁落下来，碎在地上，躺在冰凉的瓷砖上。

对方只留下这样一句不知所谓的话就走了，曲伏吟蹲下身来，把脸放在腿上。

他现在穿着的是最后一条干净的内裤。

今早出门之前，他也是像现在这样蹲在浴室的地上，红色的塑料盆里倒了很多洗衣粉，冒着大小不一的白色泡沫，他把手埋进冷水里，来回搓洗昨晚弄脏的内裤。

抬头的时候曲文雯就站在浴室门口，倚在门上居高临下又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浴室的灯很老旧，一直发着年久失修的昏黄微光。以前也是有人修过的，曲文雯好几年前带回来的一个男人，跟她们住了两个月，最后还是受不了曲文雯频繁地出轨，就走了。

离开之前还往曲伏吟的书包里塞了五百块钱，换了浴室和厨房的灯。剩下的几个连同崭新的包装盒一直放在客厅的抽屉里，从来没有被打开过。

与白天浓妆时候有些不同，在妩媚和冶艳中，素颜的曲文雯带着一些罕见的清纯，皱着眉头颇有些生人勿扰的意思。蓬松的大波浪长发垂下来，过于白皙的皮肤在昏黄的灯光下都泛着光泽，难怪认识的人都说曲伏吟像她，是很像她。

早晨，她只穿了一件蕾丝吊带裙，一边的肩带垂下来，露出一片春光，胸前的两点突起直直地顶着仿真丝的布料，紧身的吊带裙勾勒出她姣好的腰线。

曲伏吟抬头扫了她一眼就立刻低下头去，细瘦的脖颈拱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额前的黑发还湿了一块，正往下滴水。他手里捏着那条湿透了的内裤，错着曲文雯想往外走，曲文雯看见了，冷笑着骂他：“装什么？你难道没有吗？”

她的视线还在往下看。

以前他还小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和别人到底有什么不同的。只知道自己不能去小便池尿尿，要像女生一样去厕所隔间，然后蹲下来尿尿。后来长大了就知道自己的身体是畸形的，那天他从医院出来，鬼使神差的走到医院附近的超市，在卖女性生理卫生用品的货架前站了很久。

听到医生给的结果他似乎没有多少吃惊，很平静的接受了现实。唯一不同的是从那以后他就开始攒钱。

因为做手术要花很多钱。

曲文雯和他都没有钱。

他为数不多的几次诊断医生都说他没有生育能力，那现在呢？

因为憋气太久他整张脸都泛着过度的红，抬起头来的时候眼角的泪水就抑制不住的往下淌。

他在心里骂了句脏话，早知道就不去看医生了，妈的，挂号费还那么贵，庸医。他在心里骂道。

过了一会儿，在那些人群复苏之前，隔间的门被敲响了。对方敲了三下门，从门板下递过来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裹着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塑料袋的表面有一层淡淡的水渍，夹着一点微乎其微的薄荷味和雨后放线菌的味道递了进来。

好像过了很久，但事后回想其实只有几秒，曲伏吟就伸手接了过来，他张了张口，最后说的也只有：“谢谢。”

打开袋子才发现里面的东西比自己想象的要多，他脱了裤子，把内裤卷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从那袋新的一次性内裤里抽出一条新的换上。随后，厕所隔间里传来很轻微的拆塑料袋而互相摩擦的声音。

对方站在隔间门外没有走，曲伏吟蹲下身的时候能看得见。所以一出门对上对方的眼神他也没有吃惊。

曲伏吟的校服裤子口袋被撑得鼓鼓囊囊，里面塞得满满的都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东西。他洗了三遍手，才看着对方说：“谢谢你，多少钱？”

隋敬吾愣了一下，跑去离教学楼最近的便利店的时候，他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近乎麻木的只有奔跑。他根本不会选这些东西，什么都拿最贵的，结账的时候也没数，丢下几张一百块钱就冲进雨里。他不知道自己在着急什么，唯一的不想看见的是推开隔间门之后看不见对方。

踏上四楼的楼梯，五班的教室近在眼前，他又像是被什么东西蛊惑了，怔在原地。每次路过五班教室，一群男生都会往里看，轻浮的吹着口哨，不知道在妄图吸引谁的注意。

直到某天无聊的上课时间，天花板上的老旧三叶电风扇还咯吱咯吱直响，在头顶机械又缓慢地旋转着。暧昧又躁动的青春气息从地板上升腾起来，浮动在教室上空。

后排拿笔戳了戳他的背，他往后靠近了一些，就见对方用不大不小的气声说：“隋帅，你知道吗？三中校花曲伏吟，听说花一百块钱就能和他睡觉。”

说完对方还对他比了个下流的手势，留出心知肚明的表情。

传闻像烟花一样在人群中炸开，所到之处无一幸免。

曲伏吟又把手放在了流水下，双手交叉来回搓洗，隋敬吾替他关了阀门，随口说：“不用了。”

对方像是很快明白过来，面上还是冷淡的样子没什么表情，淡淡地说：“我不卖。”

这次轮到隋敬吾愣住了，曲伏吟看他的表情就什么都明白了。但是隋敬吾没有接话，他只是说：“今天发生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告诉别人也没关系的，曲伏吟想，反正他们本来就知道我是个花钱就能睡的婊子。他原本想这么说，但是抬起头看到对方的脸又兀自停住，不想说了。

隋敬吾看见了，只是再次重申：“我不会说出去的。”

他的声音压的很低，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擦过来。

他又指着曲伏吟鼓起来的口袋说：“你这样出去会被人问吧。”

又给对方出主意：“就留几张今天用的，剩下的就丢掉呗。”

曲伏吟低头笑了一下，沉思很久之后，恶作剧般的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粉色包装的卫生巾递给他，说：“谢谢你。”

看着对方的转瞬即逝的笑容，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鬼使神差的接了对方的东西放进口袋里。

回教室后他自觉的没有什么变化，但几个狐朋狗友还是一眼就看出来，对他吹了个流氓哨：“呦，隋帅，会小情人去啦。”

眼尖的那个看见他口袋鼓鼓的，他没回答对方就伸手过来拿，隋敬吾冷着脸没说话。对方也是个懂得看脸色的，见玩笑开过了就讪讪地道了歉。

下午放学的时候，隋敬吾盯着窗外的雨发呆。

“隋帅，一起走吗？”

章言走过来，问隋敬吾。

隋敬吾摆摆手，章言撇了一下嘴转过身就走了。

教室里突然一阵躁动，像是带着某种不可思议的预感，他立刻向窗外看去，突然在走廊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等教室里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隋敬吾才闲庭信步的走出来。他刚走出教室，对方果然就朝他走了过来。

隋敬吾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看见对方的动作，自己不自觉的扬了扬唇角。

他微微低下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

等了很久对方都没有说话，他忍不住先开口道：“找我有事吗？”

曲伏吟点点头：“我把钱还你。”

一听这话隋敬吾就冷了脸，他的五官原本就很凌厉，轮廓又深，板起脸的样子着实有些唬人。

曲伏吟立刻噤了声，不再说让人丧气的话。

两个人往前走了几步，隋敬吾问他：“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曲伏吟原本还在走神，愣了一下，对上对方的目光点了点头，说知道。

又说：“你是一班隋敬吾。”

隋敬吾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愉悦的轻哼，整个人都带着愉快的笑，想了想又很快忍住了。

过了会儿，他佯装淡定的说：“不错，作为奖励，我送你回家吧。”

从学校到曲伏吟家的路，不远也不近。天被乌云压着，才六点就已经暗得几乎要看不见。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也就一直沉默着，气氛却没有尴尬。

突然，像是想到什么，隋敬吾轻声笑了笑。

对上曲伏吟疑惑的目光，他说：“今天去买卫生巾的时候，老板娘问我是不是给女朋友买的。”

曲伏吟没有回答，偏着脑袋想了想。两个人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距离，昏黄的路灯打在他们的身上，投射在斑驳又潮湿的马路上却没有影子可以拉长。

过了会儿他没有停下来，只是偏过头看着隋敬吾，轻声说：“你想跟我做爱吗？”

一辆摩托车飞驰而过，引擎的轰鸣声响彻了整条街。隋敬吾愣了愣，没出声。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曲伏吟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两个人贴得更近了一些，这样他的声音就能更清晰的让对方听见。

他说：“你想跟我上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