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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道终点,黑白格子旗翻卷如沸。

比赛已接近尾声。

驰过最后一处弯道,遥遥领先的仍是那位国际方程式赛事中罕见的亚裔赛车手,叶辞。

这场比赛中他的表现一如既往,风格激进得近乎疯狂。

曾有不止一位体育评论员对他极端的比赛风格给出过负面评价。

有人认为这位所谓的方程式新星具有一种镇静的自毁倾向,更有人直白地点明他看起来不是真正热爱这项运动,赛道为他带来的大概不仅仅是荣誉,更是某种暴虐情绪的发泄。亦有小型网媒语焉不详地暗示叶辞疑似患有某种精神类疾病,加上这项赛事中少见的亚裔身份与Omega性别,以及他面对媒体采访时种种不近人情的傲慢表现……

看台上,欢叫与嘘声连成一片。

毁誉参半。

不过这一切对叶辞而言全无影响。

他驾驶的赛车呈磨砂黑色,通体碳纤维材质,边缘淡金跃动,如一支金丝勾缠的乌沉鸣镝,锐不可当,呼啸着冲破终点。

VIP看台上,一位身形俊挺的男人不顾周遭嘘声四起,面带傲然微笑,起立鼓掌。

休息室中。

叶辞步履虚浮,踉跄着跌坐到沙发上,水淋淋的额发已捋至脑后,将那张春桃般粉融融的脸尽露了出来。

对Omega而言,一场方程式比赛足以将体力完全透支。

他已经连赛车服都懒得脱了。

这间是叶辞的专属休息室,霍听澜关门落锁,拧开一瓶功能饮料,淡蓝塑料瓶口抵上叶辞湿红柔软的唇瓣,喂给他喝。

叶辞安静顺从,抬手扶住霍听澜腕骨,就着这个姿势喝空了一瓶饮料。一双眸子敛着,辨不出情绪,瞳色浅淡,像云烟微濛的远山。

与霍听澜成婚五年,他一向这样。

清冷,内敛,沉静。

霍听澜知道叶辞仅仅是不善于表露感情,也清楚他孤僻内向的性格成因,虽有遗憾,但更多的是怜惜。在他眼中,叶辞就像一尊碎片修复成的陶瓷美人,看似刚硬,实则伤痕累累,脆弱易碎。成婚五年,他待叶辞悉心呵护,百般疼爱,可惜收效不佳。唯一能使叶辞郁结稍解的就是方程式赛车这一类竞速运动,或许只有在生死一线的极速刺激中他才能切实感受到心脏的搏动与体内蓬勃依旧的生命力。

空气中尽是叶辞香子兰型的甜腻信息素,混合着浸透了连体赛车服的汗液,肆意挥发。

这一站赛事已近尾声,为了不无谓损耗叶辞的体力,霍听澜已禁欲多日。正当年的Alpha,饿狼猛虎一般,浸泡在伴侣100契合的Omega信息素中,却只能生生压着火儿,温和地问一句:“缓过来点了吗?”

叶辞点点头,不吭声。

为了不过分刺激到叶辞,霍听澜不得不极力压制Alpha的种种“恶劣”秉性去配合叶辞,不敢在他面前太不要脸。

一个沉静内敛,一个温柔绅士,五年来他们一直相敬如宾,从无龃龉,婚姻模式稍显平淡,但至少和谐融洽。

不能要求更多了。

霍听澜丢开碍事的瓶子,欺近了,按住沙发靠背,用手臂将叶辞圈住,眸光炽烈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哑声道:“你发热了……这几天用抑制剂了吗?”

叶辞摇了摇头,随即仰起脸,轻轻地,顺从地把他望着。

多年默契,霍听澜明白这是叶辞暗示他可以彻底标记的意思。

对叶辞来说,这已算得上相当热情的邀请。

霍听澜低头,用薄唇碾上那两片湿红,仍是强捺着冲动,细细地磨,耐心地撩拨。

叶辞睁着眼,眼珠像一双抛光的琉璃球,青溜溜,凉丝丝,乍看辨不出多少情绪,可仔细瞧,又分明是渐渐温软下来了的。

“听澜……”

他轻轻叫了一声。

他无法表露出太浓烈的情感,只好用两根手指捏住霍听澜的钻石袖扣,孩子气地,依恋地,不许他走,也不许他远离,直到指腹磋磨成妃红色。

“听澜……”

又是一声。

两人明明离得极近,那嗓音却显得莫名渺远,犹如隔着厚重而无形的障碍向霍听澜求救。

霍听澜亦应声将他抱得更紧,指腹捋过他汗湿的额角,呢喃安慰,尽力回应他的求救。

抱紧,再紧一些。

像徒劳地钳住一尾滑溜溜的鱼。

可它终将潜入深海。

……

三个月后,时年二十七岁的叶辞在一次比赛中意外丧生。

他离世后,外界众说纷纭。

不靠谱的,造什么谣的都有,匪夷所思,极尽博人眼球之能事。

稍靠谱些的,说他受抑郁症及其他精神类问题干扰,导致比赛中的严重失误。

亦有好事者挖掘出这位风评两极化的新星赛车手早年的不幸经历——

幼年遭豪门生父抛弃,与母亲流落贫民窟……

遭继父虐待毒打,导致语言障碍……

成年后被认回豪门,成为生父争夺遗产的工具人,受尽不公平对待……

为给母亲治病辍学打工,导致高考落榜……

偏偏母亲病症恶化,不治身亡……

……

在获得霍听澜的庇护之前,他经历过许多黑暗痛苦的时刻。

或许,他的精神世界早已被焚烧殆尽了。

再温柔缠绵的春雨,也难以滋润一方焦土。

这些关于叶辞早年悲惨生活的传闻消失得相当快。

在被现实的重拳彻底击溃前,叶辞一直很要强,不愿被人可怜,霍听澜不希望他的疮疤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各路瓜贴常常存活不过几分钟,不过这难以阻挡八卦的小面积传播,与叶辞有关的新闻评论区中一直不乏乐于向路人科普的八卦爱好者。

某条转发量超过十万的讣告新闻下方,在众多车迷的缅怀悼念声中,有一条稍显“矫情”的热评——

“难以想象霍听澜会有多痛苦,他永远失去他的小先生了。”

有路人好奇地问起霍听澜和叶辞的关系,便有人在楼中八卦起来。

“他们结婚五年了,那时候叶辞才二十二岁,霍听澜有一次碰巧看到他比赛,应该算是一见钟情,据说死缠烂打追了半年才追到。霍听澜比他大十二岁,就一直管他叫小先生,婚后两个人互相还是挺客气的,就有点儿相敬如宾的感觉,不过叶辞本身就是那种内敛性格,所以这对还是很甜的,真是可惜了……”

“霍是A级Alpha,和Omega契合度普遍低,100和他契合的Omega,他这辈子都不会遇到第二个了。”

“就算遇到第二个又怎么样……吃到完整瓜的表示霍听澜真的很深情,如果连他都能轻飘飘地再娶一个那Alpha里也没什么好人了。”

这个话题被提起来,评论区也渐渐聊开了。

一小时后,有一条新的评论被顶上前排。

“如果时光能倒流,如果霍听澜能早一些遇到他的小先生,早一些把他保护好,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下方附和者众。

……

霍听澜醒来时,天色将明未明。

手机闹钟铃音聒噪。

早晨600。

霍听澜划掉闹钟,重新合上眼,探出一只青筋浮凸的左手,向身侧摸索,寻觅那瓶半满的龙舌兰。

叶辞不在了。

太疼了。

心脏最柔软的地方破了一个洞。

神经渴求着高浓度酒精的浸泡,泡得迟钝一些,才能好受一点。

然而,他没能摸到想象中沁凉细韧的酒瓶颈,反而碰到了一片光滑的液晶屏幕。

那触感几乎是有些陌生的。

“……”

霍听澜蹙眉,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荧荧地亮着,深黑的底色,上面铺排着各色心电图般陡峭的线条与密密麻麻的数字,是一款他十分熟悉的金融软件的界面……

而他本人居然伏在办公桌上,淡金微光自百叶窗款款洒落。

就好像他昨晚熬夜处理公务时不慎睡了过去。

可能么?

他哪有心思工作。

但是怎么会在公司……

梦游吗?

太滑稽了。

霍听澜撑起上半身,疼似的咧了咧嘴。

然而,这个嘲弄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敛起来就蓦地冻住了。

半梦半醒间的混沌褪去,只是一刹那,他忽然清醒无比。

这个地方……分明就是他十年前的办公室。

身体先于思维,只一眼,霍听澜精准地扫向电脑屏幕的右下角,潜意识已感知到了什么,眼瞳极黑极亮。

周六0602

2021……

霍听澜竭力稳住呼吸,凭指纹解锁手机,手机显示的仍然是这个日期。

翻开通讯录时,他的手抖得几乎拿不稳手机。

依照记忆,他给当年的特助拨了通电话。

清晨六点半,对面三秒接通。

是那位特助的作风,一个任劳任怨随叫随到的Beta。

“霍总。”

也是熟悉的声线。

霍听澜一言不发地摁了电话,踱至落地窗前,清晨的玻璃笼着一层濛濛的光,映出他的脸。

英俊,线条锋利,眼眸乌沉,透着几分罕见的错愕,而且……还算得上年轻。

这是他三十岁时的样子。

这里是十年前。

蓦地。

心脏不要命般疯狂搏动起来,血液翻沸,鼻梁骨酸涩得生疼。

这一年,叶辞才十八岁。

一切都来得及。

……

下午两点,地处市郊的风驰赛车场正热闹着。

赛道边,一辆重型机车停在射灯下方。

车身金属配件在片刻前的比赛中升温至滚烫,被午后炽白阳光烤着,热度灼人。

车旁,一条长腿撑着地,骑手是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

他穿一件深色卫衣,连帽的设计略显稚气,帽檐下漏出几绺细软黑发,洁净地搭在眉骨上,与周围装扮猎奇的飙车族格格不入。

叶辞,十八岁生日刚过,辍学一年多,目前在天成私立学校重读高二,结构性别男,腺体性别……户籍卡上的记录已经在几天前改成了Omega。

他捏着一沓钞票,数清了,揣进口袋。

……还差得远。

叶辞眺向赛道,浅淡瞳色与皮肤都透着股冷劲儿,薄瓷般,又硬又脆。

风驰赛车场在市郊经营多年,提供赛道与多种赛车租赁,摩托方程式,都能玩。车场是合法经营,但过来玩儿车的大多不是善茬儿。飙车烧钱,赛道车油,处处真金白银,于是这一片常来跑比赛的人中渐渐兴起了跑输给钱的规矩,一开始来去都是小钱,纯属贴补赛道费和油钱。后来这群人玩带钱的玩惯了,数目也跟着膨胀,有时一场输赢几千上万,连输几场大的保不准连车都得抵给人家。

“玩一把?”一个黄毛骑着辆哈雷朝叶辞滑来,一身耳钉唇钉铁链子,卸下来能称出好几斤。

黄毛是赛车场常客,技术不赖且擅使阴招,屁股底下那哈雷就是飙车赚来的。

叶辞记不住这号人,只简略道:“好。”

“玩儿多大的?”黄毛舔舔嘴唇。

叶辞调整头盔,咬碎口中牛奶味儿的糖块:“都行。”

黄毛笑笑,杵着地的细腿多动症般悠来荡去,他端详叶辞穿着,开出个不算过分的价码:“三千,敢玩儿吗?”

叶辞垂眼:“敢。”

惜字如金。

两辆摩托车滑向赛道起点。

黄毛斜眼打量叶辞,目光黏糊糊地转过一圈,落在叶辞脚上。

杂牌球鞋,廉价磨得发旧,但干净,许是用漂白剂漂过,白得纯情。

黄毛一咧嘴,在头盔里乐——都说这位是这个月新来这片玩儿的牛逼车手,飙起来怎么疯怎么猛,其实不就是个小孩儿?

引擎咆哮,两辆重机车冲出起点。

哈雷势头生猛,起速马力全开,铆足劲要给叶辞来一记下马威。奈何叶辞给油更狠,纵使硬件不敌仍死死咬住距离,两车战况胶着僵持不下,直到飙至赛道中段,叶辞精准捕捉到前车身后一米多的低压区,吸尾流抽头反超,造型硬派的川崎重机车咆哮着擦过黄毛。

“*你妈!”黄毛输不起,凶相毕露,“小B崽子!”

本来想在碾压局里欺负小孩儿,岂料惹上一条穷追猛打的小狼狗。

叶辞充耳不闻,高速压弯驰过第三处弯道,距离越拉越开。

三千块要飞,还眼看着让小屁孩儿虐了!黄毛手背青筋暴凸,拼着摔车加速过弯,堪堪撵上,无赖地往叶辞近处粘。二车并驾齐驱,水平距离不超一米,黄毛瞄准机会单手撒把,抽冷子伸手,狠狠捏向叶辞车把……

飙车中途强迫对手刹车,这岂止是耍阴招,说蓄意伤害也不为过。

车身剧烈抖动,颠簸蛇行,叶辞使出浑身解数稳住,旋即闷声不吭,接着穷追猛打,被阴掉的那段距离不一会儿就追平了。黄毛没再逮着机会,气急败坏,连飙带骂。

几分钟后,两车双双冲过终点线,叶辞快出半车。

黄毛滑出赛道,晃着腿儿耍无赖:“哟,平手啊?”

叶辞摘下头盔,掠他一眼。

“草,”黄毛活动下颚,吊出副凶相,“你那什么几把表情……”

话音未落,远处飞来一记头盔,砸得他满嘴飙血。

黄毛回过味儿,正欲发难,却被一脚扫中肩膀,栽歪着滚倒在地,非要害处紧接着挨了几记暴踹,疼得他直不起腰。

叶辞捡起头盔,垂眸觑他捏刹车的左手,问:“手欠?”

黄毛喷着血沫:“我*你妈……啊啊啊啊啊!”

后半截脏话全吞回去了——

叶辞一脚跺在他左手上。

周围聚来不少看热闹的,却没人上来拉架。

叶辞的外形透着股掩都掩不住的稚嫩,气场却暴戾得骇人。

像把玻璃磨的刀,脆弱,却锋利。

黄毛又疼又怕,方才挨那几下足够他评估出叶辞的实力——八成是高阶Alpha,赖自己眼瞎。他不敢再吭声,嘶着气红着眼,直往墙根缩。

叶辞蹲下,用指甲谨慎地掐住黄毛衣摆,掀起,用一种漠然的视线检视黄毛上半身。

“干干什么?”黄毛慌忙把衣摆往下扯。

软组织挫伤面积小于15平方厘米口腔粘膜破损手指骨折……轻微伤,拘留封顶。

他有数。

叶辞睨着他,摸出手机,热心肠似的,口吻却隐透威胁:“报警吗?”

好汉不吃眼前亏,黄毛摇头:“哥我不报,真不报。”

叶辞颔首,起身,一把清凌凌的嗓子:“那三千……”

“是是,三千,这就给你转。”黄毛掏手机。

叶辞摇头,憋气般不自然地静了几秒,才慢吞吞道:“……当医药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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