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达佩斯的华人多聚集在位于铁路街道破旧仓库和工厂之间的四虎市场,这里像是一个时空错位的义乌小商品集散地,弧形的铁皮棚下,到处都是来自中国的东方面孔和廉价手工艺品。
沈苫在穿行于拥挤喧闹的人流中时就意识到自己大约是在做梦——上个世纪,数不清的东方快车曾载着无数华人对未来的向往穿越西伯利亚来到匈牙利扎根发芽,四散到欧洲各处开花,但几乎可以算作这场西行“淘金”发源地的四虎市场却早在沈苫离家之前就日益衰败,最终被匈牙利国家铁路局清空回收。
眼前陌生的一切熙攘风景,完全来自于书中的描述和沈苫听过的人们对于过往的回忆。
哦,对,这个时候他还不叫沈苫。
沈家在国内门楣兴盛,论到他这一辈,是行“嘉”字——除此之外,十八岁前的沈嘉映对沈家几乎一无所知。直到他成年离家,即将去到挪威学习制琴之时,将他一手带大的外婆沈玉汝才告诉外孙,他们的家乡在位于中国北方的燕城,虽然遥远无比,但若是他想,或是他需要,回家的时候,总有人能帮助到他。
沈家家教严,但物极必反,每隔几代便会出一个反骨。而往前数几十年,年轻的沈玉汝就是家里最叛逆的那个小女儿,为了自由将自己放逐到连她自己出发前都不曾想象过的中欧,多年来情人不断,却从不与人轻易缔结婚约。而沈玉汝独自抚养的女儿长大后青出于蓝,十七岁就与人私奔,五年后抱着一岁不到的孩子回来,逗留半日便转身离开,在母亲抱着哭泣不休的小儿子立于二楼窗前的注视之下,再也没有回来。
四虎市场的摊位上像堆废品一样摆满了来自景德镇的瓷器,沈苫在摊主的吆喝下迟疑驻足,捡起一只精致小巧的碟子便开始把玩观赏。
他在梦中驻留太久,渐渐失了清醒,已经默默接受了出现在自己身上的学生标识,整个人都沉浸在旷课乱逛的兴致之中,心里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念着回家后该怎么继续找借口逃掉外婆按老师要求布置给他的钢琴练习。
“沈嘉映。”
沈苫在这声呼唤中睁开了眼睛。
舷窗外是夜晚,向下看只能瞧见零星的灯火斑斓,他们好像乘坐在一艘船上,脚下是云雾,眼前是迷雾,沈苫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反应过来自己此刻虽然距离匈牙利越来越近了,但就算是在最近的垂直高空,他和沈玉汝也隔着十万八千里远,老人家根本无法在他耳边这样一字一顿憋着怒火地呼唤他的曾用名。
真是意外。
沈苫阖目按了按太阳穴,哑口无言地意识到:他大约应该竟然……是在想家。
家不完全指名字漂亮的布达佩斯,更与那只匆匆路过一次便离开的燕城无关,沈苫此刻想的“家”,具体指代的是布达老城里,那个他和外婆跻身其中阳光能在午后掉进来一半的小小楼阁。
临出发前,沈苫对自己的这次旅行充满了终途的信心。
这个过一天算一天的人甚至还想过要买上个把保险,并将受益人全都填成那位在梦里都不给他好脸色的沈玉汝女士。但想一想,他设想过的若干种死法里,大约没有一种能够让外婆合法地获得来自外孙的孝道,只得最终遗憾作罢。
从沈苫成年离家后,他们有七八年没见过面了,不过仍然保持联系,一个月少说要视频一次。岁月并没有给沈玉汝留下太多的雕琢痕迹,又或者是因为他们联系得太频繁,沈苫无法及时发现时间小偷对他美丽外婆做的手脚。
算一算,等到达目的地后他也该再联系一次沈玉汝了,沈苫并不计划告诉她自己的打算,但沈玉汝太聪明,估计还是能察觉得出蛛丝马迹,等到时候……到时候再说吧。
沈苫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显示屏上的航线图。
他们才走了四分之一的行程,他无法分清自己现在到了哪个时区,沈苫只是在心里想,也许几个小时后他们就会在飞机上看到黎明。这样很好,大多数人都应该继续好好活着,特别是某位。
沈苫侧过脸,看了一眼自己的右前方——秦峥所在的座位。
二少爷约莫是在睡觉,头上戴着大大的耳机,限于视角关系,沈苫只能瞧见他搭在扶手上撑着自己额头的手臂,没记错的话,若是拉起卫衣的袖子,那上面应该还有自己昨晚用指甲留下的痕迹。
原本以为,昨天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因为这个原因,他昨天的状态尤其好,挠人咬人的时候都比平时用力些,恶作剧般想在秦峥身上将自己的痕迹留得更久一些。
但也仅此而已了,他没想到……秦峥竟然会出现在机场,现在又和自己坐在同一架飞机上。
这很难理解。
说实话,沈苫实在是有些困惑,他不明白秦峥到底想要做些什么,因为这份困惑,他几次醒来都觉得自己仍然深陷梦中,要盯着二少爷的衣角研究半天才能皱着眉头认清对方的确是在江城跟着他一起上了飞机的事实。
在中转航班的哥本哈根凯斯楚普机场,秦峥在人声喧嚣的餐厅给他们两个买了汉堡。他少年时早早出国留学,少爷架子收放自如,端着盘子过来时甚至还熟练地把一杯插好了吸管的雪碧一同递给沈苫。
像是察觉出对方的疑惑,秦峥还难得好心地提议:“要交换问答吗?”
他在飞机上补觉补得很好,下了飞机精神十足,不像沈苫只恨不能趴倒在桌上。
餐厅人太多,二人只找到偏僻的角落,沈苫抬头看向站在桌边的帅气“服务生”,大脑飞速运转,面上依旧平静:“都要回答?都说实话?”
有人抱着背包从他们身边快跑过去,秦峥下意识伸手护了护眼前人,但沈苫反应比他更快,一句“watchout(当心)”,那有贼心没贼胆的亚裔小贼就在男人盈盈的笑意中涨红着脸跑掉了。
这种时候都不忘了撩人。
秦峥不动声色地把手收回来,淡淡道:“可以有所保留。都说实话。”
“成交,”沈苫狡黠地眨了眨眼,“我先开始。”
机场的大屏幕不停推送着国际航班的最新信息,电子时钟精确到秒地为全世界乘客提供便利,但秦峥仍然只相信自己腕上的时刻。
沈苫叼着吸管歪过头,与落坐在他身边的秦峥一起看向二少爷举起的手腕——镂空腕表,自动上链,精钢带钻。
非常好,不是自己去年圣诞节送给他的那一块。
“几点了?”沈苫问道。他总是看不懂这些机械手表古老又花哨的显示方法。
从江城出发后的一路上都没和他正眼相对过的秦峥终于掀起眼皮,似有深意地看了对方一眼,懒洋洋回答:“北京时间,0250……”
“这不算我的问题!”沈苫终于反应过来,飞速制止。
但已经晚了,秦峥还附赠了他一个答案:“还有三小时十四分钟登机。”
真有他的。沈苫扯了扯嘴角:“让你一次。”
秦峥向后靠住椅背,顺水推舟地问道:“你为什么学制琴?”
意料之外的问题。
吧台那边有人起了冲突,秦峥问了问题似乎也不太期待答案,转头看向喧闹源,只留给沈苫一张侧脸。
很好看,不算非常精致的那一挂,但所有的棱角和凹陷都恰好陷进沈苫的审美中心。
不好意思地说,沈苫总会因此对秦峥格外耐心。
“我告诉过你了,我外婆就是制琴师,我从小耳濡目染。”
秦峥回过头,猝不及防地与他对视:“那你为什么不留在布达佩斯,或者去专业最好的意大利上学?”
为什么?
沈苫晃了晃神,想起他从前也曾问过外婆类似的问题。
当时他才七八岁,正是狗都嫌的年纪,每日上蹿下跳,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就趴在沈玉汝的工作台前,一边玩着小刻刀,一边没大没小地喊他外婆的大名。
——沈玉汝,布达佩斯有什么好?你为什么不去维也纳?那里有金色大厅舒伯特李斯特……
——李斯特就是匈牙利人。
沈玉汝捏着他的手腕把刻刀拿回来,又用刻了近百把琴身的手指力道十足地点了点小鬼头空空如也的脑袋,言简意赅地回答外孙的问题:你管我去哪里。
谁也别管谁——沈玉汝的人生态度也贯穿了她教育后代的过程。
女儿不告而别多年,回来丢给她一个孩子,她不说什么。
外孙人小鬼大,在她未婚夫的被窝里放了一窝鸟蛋,她不说什么。
后来沈苫选了和她一样的专业,却出人意料地决定去更北的远方,她也同样不说什么。
说来也神奇,沈苫和他母亲长得并不很像,但却和外婆有着同样多情又薄情的眼睛与嘴唇。可除了这些长大后才慢慢显现出来的外貌特征,真正让这对婆孙不曾怀疑过对方是否是自己亲生家人的原因,大约还是他们那太过相似的性格。
哪怕沈玉汝比沈苫更加毒舌,沈苫比沈玉汝更爱笑更不正经,但他们两个骨子里的固执傲慢不安定性的确是骨肉相传,沈苫从来没有怀疑过,若是性别交换,他们两个只怕会比对方如今活得更加肆意无畏。
一山不容二虎,为了避免两虎相伤,沈苫在申请学校时没有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和他长大的环境截然不同的地方。
可奥斯陆实在太冷了,不像是沈苫这样花团锦簇的家伙呆得住的地方,而事实上他确实也没太呆得住,一年中除了必须要在学校上课的日子,沈苫几乎抓住了所有机会南下法罗群岛度假。
为什么当时选的是挪威?为什么现在选的是冰岛?秦峥大约想问这些问题很久了。
但沈苫却笑了起来:“Itshouldbemyturn.(应该轮到我了。)”
秦峥微微颔首,绅士地示意沈先生随意提问。
不过沈苫还是先回答了他的问题:“我妈妈就是被意大利人骗走的,我对那些满嘴甜言蜜语的家伙不抱好感。”
意料之外的答案。
秦峥轻轻挑眉,锐利的目光从沈苫俊秀的眉峰一路向下,滑过他深邃的眼窝,沿鼻骨掉到唇珠,带着似有若无的暧昧漫不经心地停留片刻,最后又对上了那双满含笑意的黑色眼眸。
纵然沈苫的五官比大多数东方人都要更加浓丽,但他毋庸置疑是个半丝水分不掺的亚裔。
沈苫依旧在笑:“我听你的,没有说谎。”
他妈妈的确是跟着一个满口谎言的意大利小提琴家走的,可她也的确是和一个黑头发的中国人生下了沈苫。不过这些事情的真相也就到此为止了,沈嘉映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是谁,沈玉汝也不知道她的女儿至今到底是死是活,他们这也算得上是自由不羁的一家人了。
大学毕业后,沈苫就改了名字周游世界,其间只于巴黎停留稍久。说他掌握八门外语略有夸张,但依凭这人的社交天赋,沈苫每到一个地方都可以在一周内混得和当地人自在沟通。
他天生就是一个漂泊者,天赋卓绝,无法也不该受到任何束缚。
而秦峥也没想过要束缚他……好吧,极其偶尔的时候,当沈苫在床上张牙舞爪得太过分秦峥在被床伴咬着喉结调笑得极其恼火的时候,很偶尔时,他也曾动过干脆把身下人绑起来关一辈子的念头。
但那也就是千万分之一的偶尔罢了。
秦峥很早就学会了,拿不到的东西,干脆就不要再多看一眼。
终于轮到沈苫提问了。
男人摘下鸭舌帽向后捋了捋自己的长发,在周围人不由自主投来的目光中,他毫不在意地悠悠问道:“你不该出现在这里,你知道吗?”
可以保留,但不要说谎。
于是秦峥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