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很干净。
这座监狱到处都很干净,偏偏关了一群肮脏的人。
所有人,包括管教和囚犯,他们穿着整洁的衣服,吃着卫生的食物,睡着温暖的床褥,但他们……全都是肮脏的。他们没有自由,他们的灵魂满是污点,他们是行尸走肉。
苏远这样想着,淡漠地看着玻璃外的一切,他知道自己也和他们一样,从当初踏进这座监狱的那一刻起,就不可能是无罪的。只不过,他现在是罪加一等。
这里是内审室,与外围的审讯室不同,这里审的不是即将定罪的嫌疑人,而是已经定罪的犯人,犯人再犯错,就要在这里接受新的审判——这是这座监狱的规矩。
内审室在整座监狱的正中间,没有墙壁,四周都是坚固的钢化玻璃,从监狱的任何一个角度都可以将里面的情形看得清楚。此刻苏远被铁链锁在中柱上,一丝不挂,身体裸呈在所有人的面前。看上去很柔和的线条,白皙的肤色,坚韧的肌理,惹来上上下下许多楼层的口哨声。
苏远仍是面无表情。他很坦然,这副被强加罪孽的服刑之身,都已经这样了,还能争取什么?隐私?在这个剥夺了他们所有权利的地方说起这玩意儿,不觉得是个笑话吗?
那是谁?有人议论。
是上个月新来的羊羔吧,嘿,面相真不错。
看着挺嫩,不过是个不好惹的。
怎么说?
你没见么,刚来一个月,他这都是第三次进内审室了,你见过几个像他这么横的。
什么!三次?那他岂不是废定了。哎,可惜了这么一副好身体。
我听说啊,他这次把那个人也得罪了。
你是说……
哼,这羊羔的死刑恐怕要提前了。
“M0927……”三白眼审讯员拿起他的档案看了一眼,啪地一声又砸回桌上,带着幸灾乐祸的语气说,“怎么又是你!”
苏远收回放在玻璃外的目光,盯着面前的人不言不语。
三白眼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前两次的审讯下来,他已经摸透了这小子的性子——目中无人,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无所谓,反正他也不指望让他认什么罪伏什么法,他们这里只要让犯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就够了,其余的,管他呢。他们又不是政府管辖下的劳教所,他们是自立门户的监狱。
非法监狱。
三白眼嗜虐的视线在苏远身上来回扫着,最后停留在他腰腹部的几处淤青上,他笑起来:“哟呵,薛管教下手挺重啊,你给他当沙包练手,感觉很过瘾吧。”
苏远这回有了反应,他抽了抽嘴角,居然在笑。
“笑什么!”毫无预兆地,电击器击打在他的伤处,苏远顿时一阵颤抖。
他咬了咬牙,苍白的脸毫无畏惧地看着三白眼,缓声说:“麻烦你好好看一下事故报告。”
三白眼愣了一下,本不想理会,此时他旁边的助手捅了捅他,把报告递到他的手上,示意他过目。三白眼一把拿过来,大略看了一下,脸色忽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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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0927的罪状是反抗管教,而且是监狱里最暴力的薛管教。薛管教是负责处理新人的,所谓处理,就是好好挫挫这些刚进来的新人的自尊,训练出他们的条件反射,就如同马戏团的动物一样,看到食物就兴奋,看到惩罚就恐惧。
薛律是监狱里公认的最没有人性的管教,他把人当畜生,把他自己当驯兽师,只要不违背那个人的意愿,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他非常享受摧毁一个人的过程。
而这次,这个驯兽师居然被揍成了脑震荡,就是被眼前这个新人揍的。事实上,苏远再怎么也不是薛管教的对手,只不过他不是徒手对抗的,他用了武器——门把手。他扛着薛管教所有的踢打,头上的,脸上的,肚子上的,他全都扛下来,然后把薛管教推到门边,用尽全力把他的脑袋往上面猛磕。
当时半昏迷的薛管教放了狠话,他说:“那个人不会放过你的,你完了!”
苏远擦掉嘴边溢出的血浆,语气淡淡:“那个人来了也一样,一样脑震荡。”
三白眼乐了,这么嚣张的话也敢说,这个人真的是疯了。
苏远第一次进这个内审室,是因为他和他的牢友起了争执,把牢友的床给踹散了,损害公物罪第二次是在食堂,有人抢他的饭,他揍了那个人,然后被一群人揍,扰乱监狱安全罪这一次,他把薛管教打成脑震荡,不过他真正的罪名不是恶意伤人,而是挑衅权威。他说的那句话,在这地方,就是重罪。
电击器击打在苏远的身体上,剧烈的疼痛使他的肌肉产生痉挛,汗水顺着肌理上的纹路滚落下来,反射着它主人的隐忍和痛苦。
电击是这里最寻常的惩罚,它造成受罚者神经系统的紊乱,其痛苦是很深刻,而且很值得回味的。三白眼喜欢电一次停一会儿,让犯人好好感受一下那种连脊髓都在战栗的疼痛,然后再电一次再停一会儿。
玩了好几次,苏远连哼都没力气哼了,三白眼突然丢下电击器,狰狞道:“嘁,好没意思。再加几个档就会对你的脏器造成不可修复地损伤,那就没得玩了。而且你前两次也是受的这种折磨吧,我看你都适应了,是不是觉得没什么挑战性?”
苏远不答,他在熬。他想的是,再痛苦也不过是这一会儿了,熬过去,那就仍是漫无止境的无聊的监禁,熬不过去,那就是彻底的解脱了,无论怎样,对他来说都是好的。
反正他什么也没有了,反正他已经肮脏至此,反正他的整个世界都已经坍塌,干脆破罐子破摔吧。
三白眼对他的没反应早就习以为常,他对助手说了几句嘱咐,助手看着他面有难色。他说:“没事,照我说的做,那个人不会在意的,只要之后清理干净就行了。”
助手领命出去。
“知道他去拿什么了吗?”三白眼坐到桌子上,随手翻着上面的纸张,心情很好地自言自语,“我一直觉得吧,电视里放的那些最古老的刑法是最爽快的,鞭刑,劓刑,烙刑……都是见血的,见血的才过瘾。虽然那个人不太喜欢,不过他也没说过不准用是不是?只要我处理干净,他就不会怪罪的。”
苏远嗤笑一声:“一个连血都怕的人,真不明白你们忌惮他什么。”
三白眼哼道:“你小子还真是没救了。怕?那个人什么都不怕。他厌恶血,就好比一个人连吃了一个月的肉,只吃肉,再看见肉,就会想吐。”
这个比喻让苏远有些愣神。
来到这里一个多月,他也见过那个人几次。那个人是这里的一把手,相当于狱长。年纪不超过三十,轮廓很俊朗,从不穿制服,黑色的休闲外套系带靴,看上去很随性。
在苏远的印象中,他总是独自出现又消失,说是巡查又没见他查什么,只是偶然间落入他的视野范围内时,会莫名地有如芒在背的感觉。
他本能地躲避那人的视野,他虽不怕他,但有一点和其他人一样,他不敢正视他。他不愿承认,但这是事实。其实只要苏远在这里待久一点他就会明白,为什么这里所有人都畏惧那个人。
就是有那么一种人,他天生能让人折服,他的强势决定了一切,坦然而无懈可击。这种人通常被称作——独裁者。